首頁 > 書庫 > 創意小說 > 創意長篇小說 > 繪夜人·子夜(書號:10334)
繪夜人·子夜  文/孑玖

第二十一章

  91.

  當所有的書本都馴順地伏倒在地的時候,天邊濃重的陰黑也已經散開稍許。周林澤和蕭凝甩動著發酸的手掌,看著自己腳下展開的大大小小的書籍,忽然感到一種繁忙之后的空虛,兩個人手足無措地看著一地鋪開的書本,一時之間不知道接下里應該做些什么。

  然后呢。周林澤看了看身旁的蕭凝,那雙流動著火焰的瞳孔里此刻只剩下一片的黯淡,像是所有事物焚燒過后灰黑的殘留。

  我不太清楚,不過總會有辦法的。蕭凝眉頭緊皺,在眉間隆起小小的峰巒。

  蕭凝話音未落,便聽見屋外的院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被扔了進來,是兩個人都很熟悉的沉悶的聲響,兩個人心頭一緊,匆匆對視了一眼便一前一后地沖出書房。站在客廳的窗前,兩個人深深的倒吸了一口涼氣。

  還是你去拆吧,看看是誰。周林澤雙眼木然地看著仍是一片昏黑中的院子,那個靜臥在地面上的裹尸袋像是無法擺脫的夢魘一般緊緊地纏繞著他。

  嗯。蕭凝穩穩地點了一下頭,然后拉開了客廳門,身形瞬間被門外的仍未逝去的夜色侵吞。

  又是拉鏈那樣枯澀的聲音,又是那樣緩慢地在自己的心上緩慢而用力地切割著,又是那種恐慌的感覺用力地刺入每一寸肌膚。周林澤等著屋外蕭凝的聲音,像是等著大海對面遙遠的呼喊。

  是那個姓吳的。蕭凝的聲音從屋外穿進來。周林澤不知道自己是感覺悲哀還是慶幸,他緩慢地走出客廳,目光像是一個遠離塵世僧侶那樣,憐憫地輕輕觸撫著已經發冷的尸體,仿佛輕言細語地為這個倉促離開的靈魂禱告著。在情感的波折終于消褪之后,周林澤終于有歸復為那樣沉靜的樣子,致命傷在那哪兒?他一邊走過去,一邊問道。

  一刀割喉,身體全裸。蕭凝簡單地回了周林澤兩句,他深知這兩句話對周林澤意味著什么。

  哦?周林澤輕哼了一聲,繼而走到了蕭凝的身邊,目光擦著裹尸袋拉鏈的邊緣鉆進去,細細地瀏覽著這具赤裸的軀體。

  蕭凝留意到周林澤專注的神態,順勢把裹尸袋整個拉開,讓這具一絲不掛的軀體完整地呈現在周林澤的面前。脖頸處的刀口很深,看起來應該是一刀斃命,涌出的大量血液干枯地黏著在脖頸兩側和鎖骨左右的肌膚上,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凌亂的刀口刻在死者的腹部,刀痕不淺,但顯然沒有大量的血液涌出,應該是在死去一段時間之后再出現在尸體上的?,F在距離天亮大約還有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如果要有足夠充裕的時間來把尸體處理成現在這個樣子的話,那應該是在太陽落山之前,太陽下山之前的話……蕭凝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去了,會不會是……

  蔓延的思維觸碰到某個脆弱的痛處,便像是含羞草柔軟的細葉猛地收束起來。周林澤甩了甩自己的腦袋,把所有的混亂的思維拋出自己的腦袋。他看了一旁的蕭凝一眼,他不會有問題的,內心用力勸阻著自己。

  有什么發現沒有?蕭凝對周林澤目光中閃現而過的懷疑毫無察覺,一臉茫然地問道。

  需要點光。周林澤平靜地說道,他知道對他們最為有用的地方不是脖頸處的致命傷,而是在刻在腹部交錯的刀痕,他不知道這次會傳遞什么樣的訊息。

  好的。周林澤話中的含義無需多說,蕭凝點了一下頭便鉆進了客廳內。

  又是那盞略顯昏黃的煤油燈,嗞嗞著跳躍的火苗在濃重的夜色中擦開一片昏黃的柔光。周林澤這點柔光看著腹部的刀痕,或許是因為所處的角度難以辨認,周林澤在尸體邊緩慢地挪動著步子。很快,他就找到了辨認的位置,他對拎著煤油燈的蕭凝招了招手,示意蕭凝也走過來看一下。

  兩個人的目光穿過煤油燈溫黃的氤氳,在這具尸體的腹部平穩降落,那些刀痕所拼湊而成的字形讓兩人啞口無言:

  多嘴。

  多嘴?蕭凝瞬間明白了些許,不過還是略有疑惑地讀出了聲。

  大概是因為昨天和我們所說的那一番話吧。周林澤本能地想到那件事情之后,和這個人不怎么愉快的交談。

  我想到的也是昨天的事情,不過這辦事效率可真是夠高。蕭凝嘀咕著便蹲了下去,向上浮起的目光詢問著周林澤是否還要再看一段時間。

  拉上吧。周林澤本能地咬了一下發干的嘴唇,結果嘴里多出來一塊干澀的皮膚和淺淡的血腥。

  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窗外的天空在兩個人松弛的目光中從一片陰沉緩慢清朗。兩個人的身體仿佛又在一個膩軟的泥沼中緩慢下沉,似乎又在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里兜兜轉轉,周林澤想著書房里每一本翻開的書,想著現在生死未卜的聶倩,窒息的感覺用力地捂上他的口鼻,讓他的呼吸變得十分艱難。

  幫我拿根煙吧。蕭凝說著向周林澤伸出了自己白皙修長的手。

  嗯。周林澤回過神來,把身邊的煙盒和火機一并扔了過去。

  你不來一根?有人說過,感覺呼吸都困難的時候,便是適合用香煙代替呼吸的時候。蕭凝悠閑的點燃了煙卷,把煙和火機向周林澤遞了過去。

  嗯,我很好奇這句話是誰說的。周林澤從蕭凝的手里這讓人暫時忘憂的毒品,手指顫抖著給自己點燃一支。

  這個……大概是我說的吧。不過我覺得很有道理。蕭凝噴出一個優雅的白圈,像是把所有繁亂的思緒都凝成了面前這一個柔軟的煙圈。

  這有什么道理,無稽之談。周林澤隔著淡淡的白煙,對蕭凝那張模糊不清的臉駁斥道。

  怎么沒有道理,一件事情暫時無法處理的時候,當然要先放下,以便能夠換個思路再來處理啊。蕭凝似乎沒有想到周林澤會對自己隨口杜撰的一句話這么認真,反而是把身子挺了起來,做出一副展開辯駁的樣子。

  不料周林澤卻沒有和蕭凝繼續爭論下去的興趣。換個思路……換個思路……周林澤兀自重復著這四個字,仿佛收到了什么啟發,一時受困的思維恍然間突破了層層束縛,恣肆地蔓延開來,從出生以來所接觸的一切仿佛都被粗壯有力的藤蔓緊緊纏繞,瘋狂地扯進自己的腦海。雜亂的片段在自己的腦中翻來覆去,每當周林澤感覺自己要捕捉到什么的時候,所思所想便又被無盡的混亂沖得七零八落。

  蕭凝隔著在空氣中緩慢彌散的白煙看著周林澤的臉,他知道周林澤或許很快就能找到關于這一切的答案,又或許這些用以沉思的時間都只是另一種徒勞無功的形式。蕭凝的手指緩慢地蜷起,又緩慢地舒張。他現在的緊張程度更甚于周林澤,起初只是來收拾雜物的念想到現在發現了有關陳姨過去的重要日記。這種變化本就讓人欣喜若狂了,但讓蕭凝難過的是他們現在就站在某個秘密的門口,卻對怎樣打開這扇門毫不知情。

  對了!周林澤猛地拍了一下沙發,身體差點從沙發上彈到天花板上,他手舞足蹈地嘀咕著,康德!就是康德!康德說過,形式即是使得現象的雜多在某種關系中得到整理。他興致沖沖地轉過身來,對蕭凝接著說道,你看,每一本書上都有紙質與其他書頁不同的那一頁,這是一種沒有秩序的雜多,它們分散在不同的書里是沒有任何關系的,我們需要一種關系讓他們得到整理,從而以我們可以理解的形式呈現出來!

  蕭凝模糊地嗯了兩聲,其實他根本沒聽明白周林澤究竟說了些什么,只是大概感覺到他或許有了什么確實可行的想法。那下面我們要做些什么呢。他問道。

  把所有紙質不同的書頁撕下來,放在一起。周林澤倏地站起身來,有些迫不及待地去實踐自己的想法。

  你確定可行嗎?蕭凝看了看滿面興奮的周林澤,他可不想因為一時的沖動毀了陳姨留下的東西。

  你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嗎?周林澤突然反問道,他不知道一向果斷的蕭凝為何變得如此猶豫。

  那就這樣好了。蕭凝無言以對,只好不情愿地撇了撇嘴唇。他回頭望了一眼躺在院子里的那個裹尸袋,心里直想那個姓吳的也真是可憐,連個幫忙收尸的人都沒有。

  書房里已經響起了書頁斷裂所產生的清脆的聲響,蕭凝連忙收起那點稀薄的悲憫,走進了書房里,他生怕現在一時興起的周林澤把那些本就有些陳舊的書都扯成碎屑。

  你放心,我撕得很小心。周林澤聽到蕭凝急促的腳步,便揣測到了他心中所想。他背對著蕭凝,手里那期一張撕得整整齊齊的書頁甩了甩,無言地表示自己真的很小心,讓蕭凝放心。

  我也來幫你把。蕭凝跨過倒伏一地的舊書,在書房的另一邊蹲了下去。

  窗外天光漸明,柔軟的光亮撲到在光亮在裹尸袋一旁,初夏的溫度舔舐著逐漸僵硬的尸身,妄圖用自身的溫度溫暖這具冰冷的軀體。這個世界總是這般,有人在柔軟明澈的晨曦中醒來,也有的人在四下昏沉的時候死去。所有人仿佛生下來就有著這樣的習慣,習慣麻木而又冷漠地看著同類的生死。

  書房內紙張破裂的聲響直到窗外一片明朗的時候才斷斷續續的停下來,兩個人的手中都握著一疊大小不一的紙張,細密的汗珠從兩個人的額前賣力的沁出來,很快便連成了一片黏濕。

  完成了?周林澤站起身來,蕭凝也從書房的另一邊站了起來,略帶疲憊的聲音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給我吧。周林澤的聲音竟然開始微微顫動起來,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興奮。

  大大小小的紙片堆積在周林澤的手里,蕭凝看著周林澤的一舉一動,感覺周身的每個毛孔都緊緊地收縮起來。

  形式是指使得現象的雜多在某種關系中得到整理。周林澤心里默念道,那么這些紙片需要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呢。

  周林澤轉身走出了書房,穿過走廊走進了臥室,蕭凝跟在周林澤的后面,生怕出現什么意料之外的差錯。周林澤在拉上了臥室的窗簾之后,緩慢地蹲在了臥室的床邊,把手里大大小小的紙張按照大小的不同在床上分開來,蕭凝站在一旁看著周林澤來回晃動的身影,感覺自己像是看著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這樣是不是就可以了。周林澤顫動著的雙手交相搓動著,那些撕下來的書頁按照大小的不同依序排開。

  什么可以了?我什么都沒有看見啊。蕭凝看著神神叨叨的周林澤兀自嘀咕著。

  周林澤沒有回答蕭凝,而是把稍小的紙片一層一層地摞到稍大一些的紙片上面,所有的紙片就這樣緩慢地堆疊成一座低矮而丑陋的塔。周林澤手顫得越來越厲害,某種預感在他的心中膨脹開來,空氣中隱匿著的巨大張力此刻愈發野蠻地拉扯著他的身體,就連蕭凝也本能地后退了兩步。

  尺寸最小的那一摞書頁從周林澤手中緩慢地落下,時間的每一個針腳此刻都被拉扯成無限的冗長。過去,現在,將來,如同那夜的河水兩人的眼前柔軟流過而過,床上堆疊整齊的紙片在最后一張落下的時時候頃刻間融成一團搖拂的火焰,在兩人的瞳孔中恣肆的噴吐著狂舞的火舌。

  那團搖拂不定的火焰在兩人發怔的目光中緩慢升騰,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以其熾熱的溫度洞視著兩個人的軀體。周林澤本能地看了一眼床鋪,發現竟然沒有絲毫燃燒過的痕跡,那些大小不一的紙片也蹤跡全無。蕭凝凝視著那團升至與自己同高的火焰,目光和火焰中每一條流動的波紋交匯,卻每每在想要循著那些波紋的紋理走進火焰熾熱的深處的時候,感到熾熱的溫度無時不刻不在烤灼著自己的雙眼,越是向其中看去,便越感覺那熾烈的溫度要把自己的身體融化。

  窗外空蕩的街道上響起了整齊而又沉重的腳步聲,院子中的那面鐵門也已經響起沉重的敲砸聲,周林澤用力地繃緊了身體,身旁的蕭凝看起來沒有什么表面上的變化,只是雙眼又慢慢沁出猩紅。

  等一等。門外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刺進了周林澤和蕭凝的心里。那個溫和沉穩的聲音卻絲毫沒有為此感到愧疚,在遲疑了片刻之后便繼續了下去,聶倩我們帶來了,現在只要你們拿出來陳姨留下的東西,我們就算是心平氣和地完成了一筆交易,你們都知道,我是個生意人,做生意的人是最講究誠信的。

  話音落下,周林澤和蕭凝才緩慢地對視了一眼,那目光中百味雜陳,誰都說不出彼此的感受,自己卻又能更加清晰感受到那種驚愕、困惑的感覺。蕭凝努了努嘴唇,卻沒有說出什么,只是手在周林澤的面前粗糙地劃了個弧,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

  周林澤緩慢地走到客廳里,他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先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發現并沒有什么不對之后,才抬高聲音對外面說道,我要先聽到聶倩的聲音。

  不愧是周林澤,還是那么小心。那個溫和的嗓音在周林澤的耳中仿佛化成了千萬根鋒利的長針,銳利的鋒芒刺進了柔軟的心里。

  稍許片刻,聶倩的聲音便在門外響了起來,林澤,這件事該如何解決,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只此一句,再無多言。

  周林澤聽到聶倩的聲音,身體幾乎要脫離意識的掌控沖出門外,不過他還是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雖然身體沒有失控,但腦中已然變成了一團了亂麻,尤其是聶倩那句莫名其妙的話更是讓周林澤陷入了一片混沌和掙扎著。他苦笑著嘀咕,我怎么知道應該怎么解決啊,還有這里為什么會出現許老板的聲音。周林澤不敢再想下去,所有的一切似乎都緊緊地纏繞成了一個驚悚的夢魘,此刻密不透風地將周林澤包裹。

  怎么樣,考慮好了沒有。這樣的交易應該不用太多的權衡吧。許老板的聲音從屋外一點點滲過墻壁穿過玻璃,落入周林澤耳中。周林澤一邊聽著一邊用力地側過了身子,這是周林澤無法抗拒的嗓音,也是周林澤赤裸在所有甲胄之外的一塊軟肋。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許老板為何會在不知不覺中站到了自己對立的那一面,之前的一切都是虛假的演出,還是許老板最初目的就是陳姨留下來的東西,這些都不得而知。可是這其中的種種事情,許老板怎么會知道呢,他究竟在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周林澤撕拽著自己的頭發,他感覺自己快要在錯綜復雜的思緒中窒息而亡了。

  林澤,你過來一下。從臥室里傳出蕭凝顫抖著的聲音。

  怎么了。正難以決斷的周林澤聽到蕭凝的聲音如蒙大赦,毫不猶豫地轉身跑進了臥室里。

  蕭凝并沒有回答周林澤脫口而出的話,凝視著那團火焰的雙眼已經在無言中提醒了此刻身心狼狽的周林澤。周林澤沿著蕭凝的目光看過去,發現那團火焰四周的空間已經開始不安的扭動起來,火焰扭動的身軀攪動著四周的空氣,眼前呈現出一片虛妄破裂的真空。屋外砸門的聲音猛烈地響了起來,火焰間細膩的流紋隨著門外的砸門聲的震動而狂躁地擺動著。

  做好準備了?周林澤問了身旁的蕭凝一句。

  嗯?蕭凝怔了一下,然后用力地回應了一句,嗯!

  那就走吧。周林澤猛地伸出自己的坐手,抓住了那一團浮動不安的火焰??雌饋砜裨瓴话驳幕鹧嫒胧謪s是令人舒適的溫涼。

  蕭凝瞠目結舌地看著周林澤手里的那團火焰,周林澤半邊身軀在火光的灼燒中都變得扭曲起來,火焰熊熊騰起,仿佛要將周林澤完全吞噬?;鹧嬖谥芰譂傻氖稚吓又l出尖細而悠長的凄鳴,地面在此時開始微微搖動,門窗的玻璃間震顫著“咯咯”的聲響,小鎮的街道上,一種粗野而狂暴的力量撕扯的脆薄如紙的地表,巨大的裂痕在地面上延展開來。

  我是屬于這里的,我不應該離開的……蕭凝原本向外沖出的身影突然停了下來,雙眼之間明澈的光暈逐漸變成一邊灰跡,嘴中無意識地重復念叨著。

  念叨什么呢,快走!周林澤踹了一腳神情恍惚的蕭凝,他的左手已經被愈燒愈烈的火焰包裹,此刻他真恨自己沒有第三只手,好用來狠狠地扇蕭凝一個耳光。

  蕭凝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剛剛從一片巨大的虛幻中抽身而歸。他很快地意識到自己身處于一種怎樣的處境當中,眩暈的感覺從腳下蔓延到大腦,整個世界都在他的眼前瘋狂旋轉、擠壓,屋外晴朗明澈的天空此時被填滿了污濁和昏黑,空蕩蕩的街道上像是潑了一盆黑色的漆,只留下萬物搖動不安的輪廓。

  門外氣勢洶洶的叫罵聲和暴躁的砸門聲此刻都變成了驚慌失措的喊叫,兩個人的腳步深淺不一地踩在這個翻覆顛簸的世界里,感覺所有的一切都將要崩塌。

  勉強地打開了院子里的那扇鐵門,周林澤和蕭凝面前赫然便是許老板那張架著金絲眼鏡的面容,三個人在一片混亂中短暫地對視了片刻。周林澤胸口間積壓的一團無名火讓他徑直跳了過去,揮起還纏著一團火焰的左拳便砸在了那張寫滿了驚慌失措的臉上。蕭凝來不及攔阻,他本身也無意阻攔。在這一片混亂搖顫的天地中,蕭凝溫順得像是一片懷了孕的母馬,埋藏在腦海深處的東西沿著破裂的開口瘋狂涌出,在四周的一片混亂中演繹出另一片混亂。

  周林澤一拳打開許老板之后,便看見了在他身后雙手被綁縛著的聶倩,兩個人隔著幾步的距離凝望著彼此,仿佛隔著幾生幾世的幻夢眺望著彼此的虛影,對視的雙眼里噙滿了淚水,短暫的離別在兩人剛強表層之下分泌出太多柔軟的情感,現在,這些無處排解的情感只能用這種軟弱方式盡情地表達著。

  差不多就行了!回過神來的蕭凝猛地沖到了聶倩的身邊,從衣兜拔出來的手只閃出一點寒光,聶倩手上的繩子便齊刷刷地落到了地上?,F在還是趕緊離開吧。蕭凝環視四周陷入混亂的人群,目光在許老板臉上被火焰燒灼出的那塊焦黑印痕上短暫地停留了一下,然后又轉向此刻已經支離破碎的街道。

  怎么走!周林澤大跨兩步,沖到了蕭凝和聶倩的身邊,因為左手的火焰持續不斷地燃燒著,所以周林澤刻意和聶倩保持了一段距離。聶倩愕然看著周林澤的左臂,那蔓延不斷的火焰已經快要要吞噬周林澤的肩膀。

  沒關系的,我感覺不到一點熱度。周林澤不忍心看著聶倩那副擔憂的表情,嗓音溫和地說道。

  蕭凝靜默地站立在兩個人的旁邊,感覺整個世界都圍繞著自己瘋狂地旋轉著,縱橫交錯的街道開始塌陷,劇烈顫動的地表搖塌了四周低矮的房屋,轟隆隆的巨大聲響鈍重地砸進自己的耳朵。必須要快點走了,可是應該往哪里走呢。蕭凝心急如焚地看著四周,努力地分辨著哪條才是離開這里的路。雙眼不知不覺緊緊地閉合,每一條街道的虛影在自己的無盡的黑暗中縱橫排列開來。出口在哪里?出口在哪里?在哪里!不安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胸口間猛烈地碰撞著,蕭凝感覺自己的心臟表面都沁滿了黏膩的血。

  走了,蕭凝!蕭凝感覺自己的身體被猛地撞了一下,雙眼在頃刻間睜開,模糊一片的視野里除卻周林澤那張寫滿了焦急的臉,還浮游著一團柔軟的光亮。又是螢火蟲?蕭凝心中嘀咕著,不覺苦笑了起來,如果沒有這些微渺的生命,這三個大活人還不知道會以怎樣的方式死去。蕭凝回望了一眼,心里默默地和陳姨的舊屋道了別,然后身形一轉,輕易地跟上了周林澤和聶倩的腳步。

  鋒利的風抽打著三個的臉,天穹深處的陰云愈積愈厚,整個世界在巨大的黑暗中緩慢崩塌淪陷。三個人跌跌撞撞前行著,地面撕裂開來,深淺不一的皺褶讓三人不時踉蹌摔倒,在膝蓋或手臂上擦開一條長長的血痕。四周低矮的房屋開始垮塌,粗壯的房梁在崎嶇的地面上摔成了幾截殘破的尸體,暗紅的瓦片噼里啪啦地滾落下來,門窗間的玻璃盡數崩碎,鋒利的碎片刺進了大地的深處,也緩慢而用力地刺進了幾人的心底。這些聲音從不同的遠近紛至沓來,在三人的耳邊匯集交并成死亡和毀滅的追殺。三個人不知疲憊地奔跑著,酸痛的感覺如同一群牙齒鋒利的蟲豸,密密麻麻地吸附在是三人的身體之上,淬毒而尖細的長牙穿過肌表,刺進每一塊肌肉緊致的深處。

  在三人即將力不能支的時候,村子的大門終于在眼前出現,那兩面年老體弱的柴門早已倒坍在地,松脆的軀干在地面上四散零落。眼前的那團柔光也在眼前分散開來,在一片黑漆幽深的四周散作了粉末狀的微光。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回望了一眼,陳姨的一生仿佛都在面前的這種顛簸中度過,現在,三個人生死難測的世界中靜默地站立著,用淚水浸潤過的雙眼沉重地說了一聲永久的告別。在心有靈犀地完成了這個倉促的儀式之后,三個人狼狽地轉過身子,倉促地朝柴門外跑去。四周的一切都在墜落,三個消瘦的身軀吃力地朝著生命的最后一點光亮跋涉著。周林澤和聶倩先行出了村子,黑黢的山巖沿著傾斜山脈轟隆隆滾落,腳下的地面咆哮著搖撼著自己寬厚的脊背,死亡的感覺很快便侵吞了周林澤的身體。兩個人顧不得穩住身形,或者說根本無法穩住身形,便回過頭去看仍在村中的蕭凝,那個單薄的身影站在他們的眼前,淚水在面頰流成了兩條不止的溪流。

  出來啊,蕭凝,你還等什么呢!周林澤的聲音搖顫著湮沒在崩塌的巨響中,干澀的感覺讓他的喉嚨在一句話之后近乎失聲。

  我是屬于這里的,我出不去了。蕭凝微微笑著伸出了自己的胳臂,在將要伸出兩面柴門的時候突然受阻,再也無法前進絲毫。兩個人和一個人之間隔了一層無法窺見的壁障,把那個單薄的孩子囚禁在這個叫做無花村卻開滿了浪漫和詭秘的地方。

  怎么會這樣!聶倩猛地躍過去,伸出去的手掌在觸到那層壁障之后卻再也無法前進絲毫,只能徒勞無功地抓撓著那層透明的壁障。

  好了,你們快走吧。蕭凝收回了自己的手,溫和地說著站起身來。他眼中閃著明澈的微光,嘴唇卻微微上翹著,又重復地說道,我是屬于這里的,我出不去了。出口的每一個字似乎都浸透了至深的幸福。

  周林澤看著近在咫尺的蕭凝,看著他不斷留下的淚水和掛在嘴邊的微笑,想起他總是冷漠桀驁的樣子,但現在在他的眼前的,他只是一個留著淚水的孩子,一個溫和又純凈的孩子。

  對了,以后記得把陳姨的故事說給我聽。還有,你要照顧好聶倩。蕭凝笑著說完了最后一句,便轉過身去,向著村子深處走去,單薄的身體隨著地面的搖動而無力的晃動著,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摔倒在地。

  蕭凝!周林澤干澀的喉嚨里發出一聲竭力的嘶吼,但轉瞬之間便被四周巨大的聲響侵吞。

  那個身影沒有轉身,也沒有回頭,只是兀自朝著村子的深處走去,他瘦削的身影在周林澤和聶倩的眼中越來越淡,最終化作了一片昏黑中一筆憂郁的孤獨。

  整個山體此刻也開始崩塌,周林澤和聶倩腳下也崩裂開來,兩個人的身體瞬間失衡,便在虛空中摔了下去。

  聶倩,你知道這輩子最讓我難過的事情是什么嗎?身體在半空中快速下墜,周林澤的嗓音飄渺地像是一種巨大的幻覺。

  什么?聶倩感覺自己此刻枕睡在柔軟的浮云上,身體中每個細胞仿佛都發出舒爽的呻吟。

  就是臨死之前不能抱著你。周林澤緩慢地合上了雙眼,巨大的疲憊很快地覆滿了全身,意識飄渺地從自己的身體中抽剝而出。

  這可是我聽過最愚蠢的情話了。聶倩說著便笑了起來,雙眼早已蓄滿了兩片晶瑩的湖。

  周林澤左臂上翻騰爆裂的火焰在下落的過程慢慢平和,像是很急促的粗喘一點點變成寧靜而悠長的吐息,在所有的意識都將要熄滅的時候,那團虛妄的火焰也萎縮下去,最終在一片飄飛的灰燼中脫然而出一本金光燦然的小冊,那本小冊仿佛不受地心引力的影響,在不斷下落的周林澤身邊悠然地打著轉,最后才不舍地鉆進了周林澤的外衣口袋。

  淤積在天空中的黑色陰云此刻緩慢的凝集,從天空的深處用力地向著地面延伸而下,在陰暗的天地之間漸漸凝成了一張巨大的手,這張巨大的手輕而易舉地握住了周林澤和聶倩的身體,繼而伸出兩根粗壯的手指在崩塌的山脈之間輕輕一捏,另一個單薄的身影也收入手中。蒼穹深處回蕩起一陣蒼老遒勁的笑音,直到天空又歸復晴朗才漸漸淡去。

  都這么大的年紀了,還要開車,這些孩子真是太不讓人省心了。越野車里,一個溫和的聲音回蕩在車廂內。車內,周林澤,聶倩,蕭凝三人姿態各異地沉睡著。

  動機狂野的嗓子運足了一口氣,在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嘶吼之后,便在空蕩無人的街道上奔馳而去。

  車后,是一片空空蕩蕩,清澈的穹宇間慵懶地游蕩著綿軟的云。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  

互聯網出版許可證 新出網證(滬)字59號  滬ICP備14002215號

滬公網安備 31010602000012號

日本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 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无码下载| 久久亚洲欧美国产精品| 国产午夜精品久久久久免费视 | 99久久久国产精品免费无卡顿| 一级做a爰片久久毛片人呢| 亚洲国产成人精品无码久久久久久综合| 久久久久青草线蕉综合超碰| 狠狠色丁香婷综合久久| 亚洲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app| 狠狠狠色丁香婷婷综合久久五月| 一日本道伊人久久综合影|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一区二区三区av| 久久精品日日躁夜夜躁欧美| 精品久久久久久无码人妻蜜桃| 无码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影片 | 亚洲va国产va天堂va久久| 久久久久久狠狠丁香| 久久婷婷五月综合国产尤物app | 亚洲国产成人精品女人久久久| 久久精品国产免费| 久久婷婷五月综合色奶水99啪| 久久久这里有精品| 思思久久好好热精品国产| 亚洲国产成人久久一区WWW| 大香网伊人久久综合网2020| 久久se精品一区精品二区| 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96流白浆 | 韩国无遮挡三级久久| 久久国产免费观看精品3| 国产aⅴ激情无码久久| 亚洲欧洲久久久精品| 亚洲欧美久久久久9999 | 国产免费福利体检区久久 | 狠狠精品干练久久久无码中文字幕| 国产精品久久网| 国产精品内射久久久久欢欢 | 久久综合久久美利坚合众国| 久久精品一本到99热免费| 久久婷婷国产剧情内射白浆| 久久久久久午夜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