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說，我們是同類。

遇到靳顏之前，只有一只冰藍色的，脊背被雨水打傷的蝴蝶與我相依為命。

十月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雨，這個城市變成一堆骯臟的廢墟。薔薇開始敗落，葉片掉在腐爛的雨水里，散發著惡臭。我在離大學不遠的地方租了房，一個人深居簡出的生活，這比與 一群人擠在一個狹小的房間里談笑要簡單得多，我不善于與人交流，更別提要日日一起生活。

我剛從超市出來，手里抱著剛結完賬的物品。然后，我遇到了靳顏。

靳顏是一個蒼白的女子，患有眼疾，遠視，鏡框里的鏡片很厚。

她就像一只受傷的蝴蝶，對世間的一切充滿警覺。

我不相信任何人。她說。

她穿白色的純棉外套，衣領上有一圈鏤空的蕾絲花紋。那種白，像淹沒在潮水中。白色能帶來安全，所以我對她沒有防備。

她光腳站在大雨中，手里還提著從腳上脫下來的高跟鞋。頭發濕漉漉的淌著水，我用手里的傘遮住她。她抬頭，笑容蒼白。

謝謝。她說。

這里不好打車，雨太大，你不介意可以與我同行。我說。

她似乎有些猶豫，但幾分鐘之后，她坐在我租住的房間里。

你喜歡薔薇？她接過我手里繪著薔薇的毛巾，擦拭頭發上的雨水。

不。我母親喜歡。我說，熱咖啡怎么樣。

白開水吧。我不喜歡咖啡，或者啤酒，我看到你剛剛有買吧。靳顏毫不客氣的說。

我點頭，給了她一罐啤酒。

你不怕我有所企圖？我問她。

許初一，我并不是個單純的女子，我不相信任何人。她說。

那你還跟我走。我笑。

我們是同類。她也笑。

靳顏說的對，我們是同類，以為對彼此無害。

從那天以后，靳顏時常來找我，她依舊光著雙腳，手上拿著鞋子，濕漉漉的站在門口。我給她找來棉質拖鞋讓她換上，隨口問她為什么出門從來不帶雨傘。

她笑而不語，起身到冰箱中拿出兩罐啤酒。

靳顏迷戀酒精，她曾說，她一定要喝酒，才能安然入睡。

那時候我才知道，她比我高一屆，上大三，在離這不遠的一家酒吧做兼職。她把喝酒，從生活習慣變成一種職業。到底是一種悲涼，她的眼睛里寫滿故事，她又把故事揉進酒精中，日日如此。

過了沒多久，靳顏搬來跟我一起住。她常常很晚才醉醺醺的回來，不開燈，爬到我的床上，把我的指尖握在掌心里。

我一定會帶你到上海去的。她輕輕的說。

我點頭，把臉埋在她的頸窩里。每個人的肌膚都是灼烈的，它燒傷我心里的藍色蝴蝶。

靳顏是妖冶的女子，這樣的人身上天生就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力，舉手投足，呼吸嬉笑，任何一個神情動作，都讓人徒生愛慕。她不逃課的時候，跟我一起去圖書館，舉著書坐在我對面，她出門的時候只戴隱形眼鏡，陽光洋洋灑灑的覆蓋在她的眼睛里，特別特別美麗。

許初一，你為什么那么喜歡看書呢。她問我。

我正要開口回答她，卻見她已經趴在桌子上睡去，睫毛微顫，半邊臉包圍在陽光中。

我輕笑。起身到書架上找書。

余光中，看到有人在她攤開的書本里塞紙條。

你喜歡他么。靳顏醒后，我問她。

她神情憔悴，眼底卻已經清醒。

愛情是幻覺。她回答我。

可是他喜歡你。我又說。

也許。她淡淡一笑。

靳顏的笑容很美，比薔薇的花瓣還要美，薔薇的花瓣中隱藏著傷口，它們總在黑夜里流出鮮紅的汁液。

我跟靳顏約定了要一起去上海，原因很可笑，只是想去看看那里的薔薇與這個地方的有什么不一樣。她染黑發，拉直，我不明所以，她有時候會有一些很多余的行為。

她是十一月十一日降生的，性情困頓，又不安分。

我是個天生就注定得不到愛情的人。靳顏的眼里盡是平靜破碎。

這是件很可怕的事。我說。

我討厭我的父母，他們讓我降生在一個絕望的日子里，并且他們從來不疼愛我。

你愛他們，你愛他們才會要求他們疼愛你。

是，我愛他們，勝過愛任何人。

靳顏酗酒，我們常常跑到破敗的操場上，背靠著背喝罐裝的啤酒。我醉酒，平躺在她的膝蓋上。她的手里握著我的頭發。

你的頭發真美。她說。

我大概是遺傳了我母親。

你母親愛不愛你。

她死了。

她一定很愛你，她把最好的東西都遺傳給了你。靳顏嘆息。

我不知道。我說。但我知道她恨我，她詛咒我，她永遠不會原諒我。

她愛你，恨也是愛，詛咒也是愛，不原諒也是愛。

我知道靳顏是在安慰我，她對世間的一切充滿警覺，卻縱容我的任性。

我不再說話，仰起頭喝酒，酒精灼傷了我的喉嚨。

操場上風很大，風聲中一只藍色的蝴蝶撲哧著翅膀，它想離開我的身體，我緊緊地捂住它的翅膀，不讓它飛。

我轉過身看靳顏，她眼睛里還是只有破碎。

那是被愛情燒傷的痕跡。

沉迷于酒精的女子，大都有一段難以宣之于口的往事，我一早就該有所察覺。靳顏不愿跟我提起，我知道我不該追問。

這世間的很多事一定要有所保留，才會讓人覺得安全。

我伸手抱住她，她的頭發覆蓋在我臉上，我聞到了廉價染發油的味道。

靳顏。永遠都不要離開我。我說。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她重復，眼淚掉在我的脖頸里。

你用你的愛情發誓。

許初一。我不相信愛情。她像一只蝴蝶一樣附在我身上哭泣。

我與靳顏，在那片風聲鶴唳的操場上，突如其來的悲傷著，任由這鋒利風刃劃破夕陽，又消失無聲。

指縫寂寥，無所得，一無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