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緩緩進站,停穩了,兩人從二等車廂里下來,步履匆匆向站外走。上海車站里果然有一隊兵勇在盤查過往旅客,沈懷遜裝作隨口的樣子找個乘務員問是怎么回事?對方說也不清楚,這年頭盤查的名目多了,這一隊人出現在車站里算來也有一個禮拜。
一個禮拜,正是他們離開上海的時間。沈清尋認出其中在盤問的一個軍官模樣的,是袁敢的人,她在宴會上見過打過招呼。沈懷遜只得盡量帶著她往人多的地方躲,期望蒙混出去。
正巧在火車站做報道的周霽云則一眼認出人堆里這兩人。她心里暗暗吃了一驚,因為親眼見到沈清尋沒有被燒死。她在報社里消息渠道廣雜,便也知道袁敢回滬的事情。原本想是急著回來打點后事,現在看來或許是為其他——
他們果真在一起了。周霽云緊緊手里的鋼筆,一連串比組織新聞材料更為清晰的思路在她腦中串聯起來:清尋沒有死,還和沈懷遜在一起,躲躲藏藏的,在躲誰?躲袁敢么……對了,那有幾個當兵的。袁敢急匆匆回來,沒任何媒體報道,想是為捉奸了……沈清尋,她可真步步是坎,袁敢不會饒了這種事……可,如果讓她逃了呢?
不。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她周霽云能碰見這二人,一定是宿命,有老天指派給她的事情可做——只教給袁敢處理,她覺得還是太簡單了。想到這里,周霽云感到自己已身不由己,她向著人群最密集的所在擠過去。而距離逐漸縮短了,沈清尋看到她出現的時候,分明已經被人群裹挾得無法動彈。
“是你們!清尋,真是好久不見。”
周霽云聲音爽朗。沈清尋臉色一白,她知道霽云對自己的恨意有多深重,她還沒忘了最后走時霽云啐在自己臉上的口水。沈懷遜忙示意周霽云小聲一點,他也對她有印象,是那次清尋的生日宴會,她還是沈懷遜的舞伴呢。
周霽云越過人浪,準確地將清尋的手握住了。口里說:
“你們要出站是吧?上我的車,新聞記者不用過檢查。”
“那可方便多了。”沈懷遜松一口氣,看看清尋,以為她也會笑。卻只遇上一雙遲滯的眼神:她在想什么?
“跟我來吧。”
周霽云莞爾一笑,拖住清尋的手出去,清尋的手再拖著懷遜的。三個人跑到周霽云指給的汽車里。
車子向周霽云的公寓駛去。她吩咐司機如此,也不問清尋和懷遜要去哪兒。他們也就沒有想好怎么對她說這一切。一路上車子好像空車一般,司機偶爾覷覷三人的臉,覺得他們像是不得已拼車走的陌路人。
到了地方,三人下車來,站在巷口,周霽云不由得留在街口的路燈下頭打量這一雙人。她和白塵的家已然散了,沒有丈夫,失掉孩子,現在她是“孤家寡人”。這一刻,在昏黃燈光里冷清下來的街道上,她有點忍不住思念和白塵在一起的好時光。還有在之江的日子,她和清尋的姐妹情分,那時的幾個人……那時當她知道清尋和懷遜的故事以后,還暗地里求老天垂憐這對戀人……
而現在。她看著他們的眼神由羨慕慢慢冷卻,淪為同情。就像一個劊子手同情他刀下的人頭,很快就要落地了。而令她狠心砍下那一刀的,卻是沈懷遜眼中周霽云從未得到的——一個男人對女人的疼惜。
他脫下自己的灰呢大衣,罩在清尋小小的肩頭上,兩手替她掖好。而清尋呢,抬眼給他一點相濡以沫的回應,笑容雖淺,但情濃。濃得局外人也深受感染。
“住在我家里怎么樣?左右我也一個人住……上海這一戰,大家生活都有點變化,回了我家,咱們好好吃一頓聊聊這些事——清尋,你不會,還恨我吧?”周霽云落落大方地問清尋。
“天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原諒我……霽云。”
她反倒有些怯。因為懷遜在身邊,有的痛,總歸不想叫他知。
“那就這么說定了。我想你們也不會在上海久留的對吧!那么咱們就好好聚一聚,你,我,還有懷遜……我是聽過你的名字太多回了。你也認識我的吧?那次舞會,咱們見過。”
沈懷遜點頭微笑,以為清尋是最喜歡這安排的。他于是十分感激,又帶點叨擾的歉意:
“的確,我們后天就走。我當然也知道,你是周霽云周小姐,清尋大學時最要好的朋友。舞會那次是我冒失了,那個時候……顧慮得還很多。”
周霽云心照不宣地朝他們笑笑。正是這個笑,讓清尋恍然覺得恐懼。她不禁聯想到在袁公館的最后一個下午——只她和小姑姑,也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哪里有問題的好意。
“你們接下來怎么打算?”
當天夜里,三人在周霽云的公寓里同用晚餐。菜色簡單家常,但也看得出主人家用心了。一面動筷,一面周霽云問詢他們的事,清尋不多言,都是懷遜在答。他心里也疑惑這二人之間的氣氛怎么有些怪?只想等有時間自己去問清尋。
外頭青天遼遠,明月初升。周霽云夾了一筷頭青菜添給清尋,問出接下來的打算,不單清尋,連沈懷遜也默然了。她察覺有異,再看看對面二人的臉色:清尋瞧著懷遜,懷遜瞧著碗,嘴里慢條斯理咀嚼一口米飯。她按下心頭的疑云,回身看看掛鐘:
“你們趕了一天路,也太累了。今天就不多聊了,我這里地方小,那間屋子留給你們,我就在小沙發上睡……”
懷遜面上掛不住,放下筷子歉意地:
“那怎么好。住在這里打擾,就是為了能讓你們姐妹好好說回話。今夜還是你們一起,我在沙發上睡吧。”
霽云看看清尋,只見對方欲言又止,懷遜還只當她心疼自己。在她手背上溫柔地拍了拍,像哄小孩子:
“病剛好,今夜別聊太晚了。我就在外頭,守著你們。”
也是為著清尋的病,碗筷都不叫她插手收拾。看著沈懷遜和周霽云雙雙在小廚房里忙碌,她倚著門框,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她不知道懷遜會不會原諒自己?雖說那是白塵造的孽……可男兒家幾個會不介意?懷遜當然不是老派,可他愛自己,又怎么會允許他人……況且,天知道,在霽云嘴里會怎么說……
廚房里傳來兩人模糊的談話聲。清尋合上眼,雙手掩著面孔退回到屋子里去了。說實話,對這件事,她也無法太關心了。這次和懷遜久別重逢,歡樂之余竟也有一點疲累。她說不出是怎么樣的累,只是對活著沒那么強烈的欲望,對,欲望。減退的就是欲望。連同懷遜做夫妻,完完全全得到他,這些過去可以在她身上燃燒成焰的欲望,現下都好像被籠罩一層薄膜。看起來和從前也無兩樣,但終究是隔了一層……今生,什么能將它化開?如懷遜所言,是他長久的耐心嗎?不……擁有長久耐心的人,是自己啊。這是等待才可鍍化的隔膜——對人間全部欲望,全部熱情的隔膜。
她坐在房間里床沿上,久久對著窗外的月。月是舊相識,冷眼旁觀她一切際遇。也許,是到了時候。他若不原諒,過不去……就是走的時候了。她真怕自己走的時候心窩里一點愛都沒有,全是空。黃土收走空空的骨骼、空空的眼眶、空空的心腸……空空的舉目無親。
“還沒睡呢。”霽云進來了,驚醒困囿于幻滅感中的沈清尋。
“你告訴他了。”
“告訴他什么……你怎么了?眼睛睜得這么大……別說,你還和在之江念書時一樣美,”她帶著笑意坐在床沿上,離清尋一分距離:“模樣沒變,人變了。”
“你幾次三番說我變了。可你好好想一想,就知道我是最不會變的那個。也變不成。”
周霽云下唇一凸,一副不置可否的形狀。沈清尋低下頭一時無話可說,女人間的仇恨總是來得太莫名,她覺得。再抬起眼望進周霽云眼窩里,那里頭有一汪苦淚在晃動。她上前想握著霽云的手,試圖再去開解,對方輕而易舉甩開了她。
“你現在究竟過得怎樣了,”沈清尋著急起來,“就算你恨我,又跟我這個快死的人較什么勁呢。你該活得好啊!”
周霽云淚眼瞧了她半晌。沈清尋眼睛里也開始泛紅,正是她眼底的淚意,這雙雙垂淚相視的模樣,令霽云突然惻隱,想起畢業前夕清尋酒醉那會——清尋一向太冷,太冰,哪會對著她哭哭笑笑一回?只有那一次,她感到自己是清尋的朋友,也是唯一信賴的朋友。
“沈清尋。如果沒有你,我一向活得好。”周霽云說。
沈清尋聽聞她這一句,淚水也走下來。
“我從未和你爭過什么。”
“你沒有爭過一回……對,對。可你為什么……硬是奪去了無數回呢?”
沈清尋看看霽云,說:
“你不公平。周霽云,你不公平。你把所有我不想要卻得到的,都看作是我的居心。那你讓我怎么活……”
“你敢說……敢說沒有引誘過……他?”
“沒有!”
“你這樣更可惡!永遠像個勝利者的樣子……高高在上,我永遠撿你不要的!就因為你出身好,名門貴族的小姐……”
“我從不是什么貴族小姐。一天都不是。”
“你當然可以說自己清清白白,月里嫦娥么。”霽云冷冷一笑。
清尋想了想,剛剛那種幻滅感又襲來了。她很驚訝自己在霽云心里是這樣優越。她停頓了一下子,平靜地答道:
“我在沈公館里做了十八年的下人。生下來就是個下人,沒人拿我當千金小姐。之江遇見你們,我才感到自己像個人。你說我冷,說我不近人情,大概是因為我總覺得你們太高,自己配不上……什么月里嫦娥。我的祖母叫我賠錢貨,小姑姑叫我賤人、婊子、賊……”
周霽云緊閉著嘴。
沈清尋望了她一眼,扭過臉繼續看窗外月色。說:
“霽云。你為什么不想想,我當時是在怎樣的境況下被你的丈夫——我信賴的朋友,柯白塵強暴。有人幫助我嗎?有人關心我的感受嗎?你應當同這樣的人離婚,可不該審判我——如果我有罪,是因為我那時不清醒。我把他當成另個人……啊……我也知道不能同你再恢復如初了,只想減輕一點兒你心里對我的恨。”
“如果只是這樣,你說這些,也許今天我還能夠原諒你,”周霽云笑著滾淚,“前幾日,我去見了他。他斷了一條腿,我知道是袁敢做的。袁敢那么愛你,也那么相信你,所以才只打斷他一條腿……沈懷遜知道了會怎樣?他也一樣愛你。一個男人深愛一個女人,當他知道她受了欺負,被凌辱,被折磨,被囚禁都心痛成這個樣子了,那……如果女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呢?你的懷遜和袁敢都會發瘋吧……沈清尋,你有的比一切出身都要尊貴,別裝作不自知的樣子,你擁有兩個男人最炙熱深切的愛。而我呢……我懷孕的時候,我的丈夫和我最好的朋友在……你們導致了我的孩子不體面的死去。你能想象有多不體面嗎?混在血水和泥土里,輕飄飄地飄走了,像一顆灰塵……”
“我并不知道你……霽云……”
“不要你道歉,”周霽云打斷她,“我一生已經被你毀了,有意也好,無意也罷。你想知道我剛剛跟他說了什么?我想跟你們兩個說的是同一樁事。”
沈清尋回過身,盯視著周霽云流過淚后干涸起的眼眶。
“我對他說——知道么。清尋一直在托白塵調查你……他問調查什么……哈……我告訴他,調查他和沈敏之的事。也就因為這,清尋一度和白塵走的很近。上海淪陷后……她和白塵在鄉下同居了一陣,袁敢知道后打斷了白塵一條腿。我也就和柯白塵離婚了,你不信……我拿了一張照片給他看,是白塵拍到的,照片上沈懷遜和沈敏之,兩個人在西餐廳的走廊拐角陰影里接吻……”
沈清尋舉起抖顫的手按在眉眼間,那層隔膜突然間堅固成冰。她撫摸自己的皮膚的溫度,死人一般。半晌,問道:
“他信了?”
“開始不信。直到見了那張相片……整個人魂都沒了。你以為他現在還在公寓里頭?我跟他說完以后他就出去了,我想是去柯白塵那里吧……你說會不會,今夜多一樁血案?”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做這樣邪惡的事!你知不知道……我們經歷多少才有今天……”
沈清尋埋下頭去,聲音不由得歇斯底里起來,可越來越虛弱。
“這是我告訴他的事,我還沒說要告訴你什么呢。”周霽云興奮得臉孔都通紅了,她扳起清尋的臉,要她對著自己:
“我從白塵那知道了不少好玩的事情。有一回他還告訴我,那時候袁敢娶你,要沈懷遜拿三萬大洋來贖……你知道他是怎么去籌錢的么……這種事當事人自己不說,誰也無法知曉。就是拍照那一次,白塵聽到沈敏之對沈懷遜說:
‘你拿了我的錢,說好陪我十年。三萬塊啊,夠買多少個相好陪我,獨獨挑上你……’然后,她開始吻他……”
周霽云模仿著沈敏之的口氣,說著說著放聲狂笑起來。
“不要笑了!霽云!”
沈清尋從她身邊掙開,站起身來大聲喊道。但她快步從周霽云的公館里跑出去,抑制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她奔下樓梯,大顆的淚珠從緊閉著的眼睛縫里涌出來。但她還能聽到周霽云蒼涼的笑意,逐漸地微弱,連哭聲也微弱。她跑出公寓,來到墨色的天幕下頭,一個勁兒地在街路上狂奔。街路上沒有什么行人,喧嘩聲也都黯淡,只聽見女人鞋跟篤篤地在石板上帶過聲響——
她跑呀跑,不知如何能停止,直到筋疲力盡讓她把腦袋里那點痛苦都甩脫了——可沒到筋疲力盡,已經又遇上他。
沈清尋抬頭觸著沈懷遜血紅的眼睛,那當中充滿了苦難。她看不到自己回望他的眼神也是一樣的。他站在路邊,神色凌亂頹唐,一步一步向對面的女人走過去。
走近了,她才發現。不單沈懷遜眼睛里有血,衣服上、皮鞋上、手掌上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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