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上海,辭了小君,他們沒敢往杭州去,轉路去了嘉興,后來又在烏鎮歇腳了。烏鎮不大,外鄉人也少,懷遜帶著清尋租了個小院暫住下來,再考慮下一步的打算。白日里,清尋盯著橋下不曾見出流動痕跡的河水,面上也有不曾流動不可叫人察覺的神情——沈懷遜長久打量她。這里一切都安靜而遲緩,除了他們的心。
離開上海已經一周了。懷遜和清尋以夫妻身份生活在這民風淳樸的小鎮里,也沒尋什么生計,只過生活本身。這里的住戶都對這對上海來的小夫妻頗多好奇,可剛來時懷遜就對房東說過了:
“我們只是過客。很快便走,不會多留。”
用過午飯,清尋照舊在院里板凳上坐著,很安靜,有時向天井上望,有時就只是坐在那,看懷遜走走停停。他總是忙完了就陪在自己身邊,面上流露祥和的笑意,好像生命里除了看顧她便沒更重要的事。他也沒有帶她四處求醫的打算——沈懷遜只覺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秒都是不真實的,為抓住這一點不真實他不敢再生變故。而這靜謐的水鄉更不真實。他甚至悲哀的想到他們應該已經死了,這是死后的游魂才能過上的虛無日子,無掛礙,無牽絆,無時間,無存在。
清尋把頭依靠他肩上,兩人一同坐在院子里,看門口偶然經過的人影。幾天過去她已完全信賴他,但總不愛說話。這一日懷遜破天荒聽到她主動問起他:
“我們什么時候回上海?!?/p>
“這里不好么。倒是上海,有什么好。”
“上海有懷遜。”
她從他肩上抽離,烏黑的圓眼珠認真地盯著他看。懷遜也怔怔地回望她一會,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F在的清尋不會再向他要求什么身份,什么名分,她是個孩子,只簡單執拗地抓住一件事情不放——都這個樣子了,她還想著見他一面。
“就是他才不好?!彼曇羰强酀?,擁著她卻輕柔。
四面靜幽幽的,再無人打擾他們了,一股淡淡的水的氣息。清尋的心跳印合在懷遜的心跳上,她微微笑起來:
“他是我見過最好的人,比我自己好得多。他對所有人都和和氣氣的,毫無少爺的架子,又有對凡事的把握。他總是愿意去給,并且也叫人相信他是有充分的所有,可去分給他人的。在他身上,找不出一分庸常的氣質,卻也并非曲高和寡之輩。他對你笑,眼里確乎是有你的,且這個“你”的鄭重,從不給他輕率掛在嘴邊去講。”
沈懷遜再一次震撼地打量著她,不僅為得她把自己在心里捧得這樣高,更為了清尋能說出整段邏輯清晰的話。沈懷遜不知道的是,當初清尋對著母親菀和第一次提起懷遜,正是這段話,她根本無需組織語言,已可背誦。
“頭有點疼?!彼皇肿o住額角。
“要緊么?一定是剛才想了太多事。來,我抱你回房里休息?!鄙驊堰d站起身恍惚地搖了一下頭,他溫柔地,小心地將清尋一只手臂搭在自己后背上。
清尋靠在他懷里,頭發蓬松地綰著,垂發慵懶地落在肩上,將失去血色的臉孔映襯得更為蒼白。站在天井下頭,正午的光線直射進來,照見二人,眼前忽然有些發黑。再睜開時,已恍然另一時空。清尋看見,一束光正好映照在懷遜整齊柔軟的黑頭發上,他一言不發,眼中充滿同情和傷感的情緒望住自己。這道目光從未變化,有如陽光,經歷萬古長夜,再投射時還是如初。無一分增減。而這時候懷遜也記起了,他第一次抱起清尋,也是這樣地瞧她虛弱地在自己懷中,蒼白的面色,哀戚的眼神——
那是第一次情動。第一次在蕓蕓眾生面孔之中認出彼此,一念之間,從此一生難解。
沈懷遜忘情地吻她。像吻住自己失蹤的舊時光。這一生這么短暫可也這么長,與她相吻過幾次?每一次都是在沈公館里。他閉著眼睛不住忘情的回響,在沈公館的書房,隱蔽,晦暗,炸彈聲,槍聲,血……她現在在自己懷里好溫順,懷遜睜開眼睛,看見清尋也于迷惘中睜開眼。她的眸子一與他的對視,就有什么被喚醒。
“懷遜?!彼宄亟兴拿?/p>
“嗯?”沈懷遜笑應。不期然,淚水已緩慢暈散在眼角。
“我總夢見你死了?!?/p>
“你不叫我死,我怎么敢。”
“我怕你死,怕自己等不到……這也是夢吧,又見到你?!?/p>
他的臉貼著她心滿意足微笑的臉孔。緊緊地,叫她不懷疑。
“這不是夢。你不是一直叫我帶你走嗎?我們走了,離開上海,也離開了沈公館。現在,我們相依為命啊?!?/p>
“相依為命……”她念著這個詞,反復在心里咀嚼,重新依偎他懷:“這個詞好。比白頭偕老好。我的命依著你的命,你的命依著我的命,死生在一處,才是真夫妻。”
“清尋……”
沈懷遜默不作聲。
他抱著她坐下來。清尋伸手撫摸他的臉孔,清罹了不少。他伸手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
“我們時間不多了。清尋?!?/p>
她微垂下眼睛,視線不在他臉上,直順著手掌看去他心里。半晌,再抬起頭,吻著他的眉心,順著鼻子一路向下移,最后落在嘴唇上。
“你知道我在夢里見了多少事么。都是人間最丑最惡的事。好容易醒來了,一點也不想回憶起。如果說生命就剩下不多時間,那也真好。我在人間傷透心腸了,只覺得一切都是假的,唯有和你是真的。讓我選,我情愿這刻就死在你懷里——”
“清尋……是我害了你一生……”
他臉孔偎進她脖項里。
“這一生。你是我僅有的光?!彼]著眼睛。
“來生讓我補償你……好么?!?/p>
“別……別遇見……來生,還是平常些好?!彼]著眼睛,他也閉著眼睛。見不到沈清尋面上那一記苦笑。
清尋清醒了,這給他們日后的生活帶來了希望。懷遜知道對清尋來說,活下去是艱難的??蓪λ约骸€想嘗試著生活,心想日后也許他的耐心可以重新激發她的信心,對人性的信心。想到這些,沈懷遜隱瞞了想法,決定盡快帶清尋離開這里,尋一個可以安全落腳的地方。下午時候,他出去聯系車馬。
南下是勢必的。看現在的局勢,長沙、武漢、廣州都是一時太平,何況省會城市政府勢力牽連,陳子昭要尋人,地方上不會不幫忙,不屬于可選的安家之地。先前因為清尋患病,沈懷遜心頭也一直為悲哀占據,便只想著流亡下去?,F在念頭該換了,沈懷遜想到香港是個適居的地方,但最近的選擇只有上海的輪渡。他一咬牙,便想冒險回上海。
訂好回上海的行程,也與房東繳清了這幾日的房錢。沈懷遜從外面回來,見著清尋神智清爽,在收整衣物。他心里疑惑,不知道她怎么會有預感要離開烏鎮。
“你這是……”
“我想反正是流亡,不知往哪去,還是回上海吧?!?/p>
“為什么?”
她漸漸停下手里的動作,也沒回身望他。神智恢復后,他不在時,即便有些事情她不愿想,還是不受控制地在眼前若隱若現的回映。有一張臉在回憶中看來不那么恐怖,甚至帶點悲情的色彩。沈清尋一生有愧,恐怕也只是對他。
她說:“袁敢上戰場前,我答應過他,在上海等他消息?,F在我找到了你,心愿已了,也不想欠別人。你說我們時間不多了——我想是因為袁敢知道了吧。那就等他回來,咱們留在上海等他回來,成全咱們?!?/p>
“等他回來,殺我們……”懷遜望著她的背影,也說不出什么勸阻的話。清尋有情有義,有的話他便不好講,只能在心里盤算回了上海如何哄清尋上船,拋下這所謂的“情義”。
“就讓他殺我們,”沈清尋回身同他四目相對,“我們能在一起便好。現在事情說開了,還躲什么?”
“當然是躲到他不能殺我們的地方去,”他終于忍不住,幾步踏到她面前,試圖說服她:“能活著廝守,為什么要他成全我們死?死是容易的,要‘共死’我們當年就可以選擇,現在有‘同生’的機會擺在面前,不是更難得么。”
“我說了,經歷這些事,我已經活不下去……”
“有我陪著你……”
清尋笑。
“你笑什么?!?/p>
“我笑你。笑你總是那么矛盾。笑你總是想要那么多。你想要周全,想要活著……你舍不得這些事?!?/p>
他嘆了一聲,肩膀軟下來。
“是,我舍不得。可我最舍不得還是你呀。清尋,我毫不懷疑你可以為我死,那為什么不能為我試試活呢?我當然知道過去你吃過很多苦……可那些,都過去了呀?!?/p>
她再笑了,說:
“是,都過去了。我不該咬著不放。遜哥哥,你還記得小時候你冤枉我偷小姑姑的項鏈么,小姑姑要將我趕走。分別前我們說了好多話,有一句,你紅著眼睛對我說‘只有當你真正經歷過地獄,才有資格說這輩子不坐這地獄’?,F在,恐怕你沒資格?!?/p>
“清尋……好,我聽你的。我聽你的就是了。我們回上海好么?別再惡語相向,我們說好相依為命的,別做敵人好么。”
他將那顆倔強不妥協的頭顱按在懷里,溫存地撫著她的背,一下,一下。感受她慢慢軟化了,發出認命般含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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