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游小姐在清點人數。
“咦,人不齊,少了姍姍……”
葉敏作充耳不聞狀。實在的,沒人比她更清楚姍姍在哪。載了他們一公司十二人的小型巴士只好一直停泊在景區外的停車場上。山區陰晴不測,早上出行時還好好的一片天,到了午間則風雨如晦。隨性其余人紛紛掐了煙頭,上車避雨去。
一壁等候那總是姍姍來遲的美人——姍姍。
葉敏頭靠在椅背上,神色迷離而困倦,但仍舍不得睡。不是和大家一樣掛心落單的隊友,她只掛心他,趁現在那個討厭的女人不在了,貪婪地多看他一陣。程康坐在她身邊的位子上,靠窗,玻璃反射他好看的側臉,和那張臉上若隱若現的憂郁。
她心中暗暗作痛。不單心上,手臂上,小腿上,所有的傷痕淤青都開始發作,痛感蘇醒了。她知道,程康心里掛念的人不是自己。
她也知道,程康很快會等來一場空。空了?便要人補位。
一絲和他的憂郁同樣難察覺的笑意卷上她唇角,黃雀在后呀。
葉敏事到如今,有些記不起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愛上程康。也就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起討厭姍姍——最終這厭惡發酵深沉成恨。
她和姍姍一道進公司。剛剛走出象牙塔的兩個女孩子,一個瘦削,一個圓潤,都氣質出挑,一入公司便引起足夠關注。但人們還是很快將二人區分開,若以鳥兒類比,姍姍是多情的百靈,葉敏則是怯弱的鵪鶉。
百靈啁啾婉轉,余音可繞梁,余香更不必提——姍姍每走過公司一處,便留下攝人心魄的香水味道,不濃但亢烈。葉敏也曾試著留意女人家動用的千般手段,可資質平平的她,往往東施效顰。久而久之,他人不議論,敏感的女人自己也要厭棄自己,但首當其沖,她恨公司里有一個像姍姍那樣處處踩她一頭的女人——若真差之千里也就罷了,世間最恨的莫過于“失之毫厘”之痛。
葉敏不善言辭,愧對她名字里的“敏”字。眼見姍姍憑借口舌和風情無端奪走許多機會,她不讓也得讓,避其鋒芒。連有時候對方主動邀約她午餐,她都婉拒,借口多是:“不巧,我有約了,下次吧。”
下次,再下次,成百上千個下次又有什么用呢。公司里并無他人相約。葉敏只得踱步去距離公司稍遠的僻靜街道尋覓餐廳,像做賊,怕見熟面孔。當然,最怕是撞見往往一出行便三五成群的“女王姍姍”。
可這日,她還是不巧撞見一張熟人臉。說不巧,也走運。
因為是他。葉敏端著餐盤好半晌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一顆心停跳,再緩慢復蘇。彭彭彭、彭彭彭……她聽見自己心跳的好大聲,直疑心他也聽得見。或許是吧,習慣坐靠窗位子的男人察覺到身后視線,轉臉回望。
程康問候她:“葉敏?好巧,一塊坐吧。”
“好。”
她木訥但痛快的回應了。餐飯間,兩人從公司瑣事,聊到日常閑暇,他愛好閱讀,攝影,搖滾樂,還推薦他喜愛的作者給她,而葉敏像領受上司任務一般在心底將那些陌生的人名默念了千遍——程康邊聊邊動筷子,午休時間過去,葉敏盤中還是滿的。
他們相約以后每周三來此用餐。他再推薦些好看的小說給她。
這算是約會么。她癡癡地回想著那天程康和她交流時的每句話,每個表情。有時對一個人來說不過是日常生活的內容,對另個人可能是太空探險。程康永遠也不會想到,在一個敏感自卑的靈魂心底,他隨口的邀約將綻放多少個她無眠夜里的燦爛煙花。
這一定是約會。葉敏從此覺得自己和程康達成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系。這聯系是特殊的,秘密的,否則他怎么選擇她?這聯系便也是有選擇的。他再從她辦公桌邊上經過,她總要探頭一望,有時候遇上他善意問候的眼睛。
但更多時候,遇見他鞋跟上的灰塵,疾疾帶去的風。
她不失望,因她太懂得自我安慰。辦公室戀情是危險的。若無定論,雙方都不必將它廣而告之,她還欣喜程康辦事穩重——再看那姍姍同學,仍花蝴蝶似的左右逢迎,她對程康也笑——葉敏心想,去她的,他和她不會是一類人。
只有她,才能相配他的沉靜和寂寥。他們都是懂得避開繁華,在小巷中覓食的男女啊。周三見,就是緣分。
很快,周三到了。
她怕別人發現今日的自己與眾不同。上午來班上還無動于衷,只忙里偷閑多看了他兩眼——確認程康記得中午的約會。他上午一直在接電話,充滿磁性的北方口音隔著一扇門板若有似無總能飄進她耳膜。葉敏聽見他說:
“好的,沒有問題。答應你的事怎么會忘。”
“我不是會失約的人。你安心吧。”
“那好,晚點再談,再見。”
她長吁一口氣,好像心靈感應,對面聽筒里就是自己的心音啊。葉敏抬眼望著時鐘,時間跳得既快也慢,她說不清楚了。這一個煎熬人心的上午,令沒有戀愛經驗的女人如置油鍋,心卻偏偏在油浪翻滾中輕盈起舞。
午休時間一到,她急急奔到洗手間里。換裙子,換高跟鞋,噴灑香水,涂抹粉底、遮瑕膏、定妝粉、口紅……這一切她已獨自對鏡演練數回了。推開門,向公司外頭走,陽光燥烈如火,她步履匆匆,汗水裹著香粉在面上糾纏。
好容易到了餐廳。葉敏連單也來不及點,目光逡巡——
他不在。是她早到了?
應該是的。葉敏定下心神,坐到程康上次落座的位子上,一壁點單,一壁順著窗下望。發粘的汗水在女人側臉上流下一道白痕——妝都花了,一旁的服務生流露古怪表情,然一心尋人的女人見不到。
“葉敏!”
兀地聲音從身后傳來。她感到轟然一擊,是癡心落地的聲音。
程康穿著上班時的白襯衫黑褲子,并無刻意修整。他襯衫領口微張著,露出健康的橄欖色皮膚,身上是男人汗液和煙草混合的雄性氣味。她被他一驚,更發覺他一只手拖住身后一個紅色的影。
窗邊光線刺眼。服務生拉下百葉窗簾,人臉也清楚了。葉敏認出來,那躲在男人健壯身后,欲拒還迎的紅裙佳人,不是別人,怎還有別的人,她總是敗給一個人——姍姍。
她摘下太陽眼鏡和波浪形陽帽,膚色白皙如初醒。姍姍坐在程康邊上,兩人共坐一邊,對著葉敏。她低眉一笑,面上帶點天然的“胭脂紅”。
她說,話是對葉敏講的,眼睛卻對著程康:
“本來該和你一起過來的。下了班又找不到你,我才和他……一同過來了。”
葉敏心境復雜,飲一口面前茶水。溫熱的,炎炎夏日里飲一口如火上澆油:
“我太餓了。就先過來點單。”
“我告訴過你這家餐廳味道不賴的。只是位置不佳人氣才差些。要不怎么葉敏和我都‘舍近求遠’?下一次,我再帶你去一家更有特色的……”
程康望著身邊的女人。姍姍含笑不答,沒明確回應。
葉敏握著手里杯子,剛剛還熾烈的一切都一瞬間被打入冷宮。她看著面前二人旁若無人翻閱菜單,嬉笑怒罵,插科打諢,程康大笑起來有一副潔白的好牙齒。她突然明白,自己是多余的。
或許她不過是個他邀約姍姍的引子。“葉敏也在那里吃呢,我們同去吧!”他如此邀約姍姍。全然忘卻了對另個女人來說,這餐午飯,本以為是好書推薦會,本以為是他二人間的秘密聯系,每周三固定的約會時間……
本以為,錯了,全部是她以為。
她悶聲不吭偶爾附和幾句對面男女的談話。直到程康起身去洗手間。餐桌上只剩兩個女人,葉敏守著自己落敗的心情,只巴望這一餐飯快快過去,沒留意對方還有更“狠辣后手”。
“給你。擦擦臉。”姍姍遞來一方濕紙巾。
羊脂玉般保養的極好的手指穩穩落在那,上頭攤著傳遞她香氣的香巾。葉敏怔怔地接過來,胡亂在臉上揩抹。
她抹著抹著,連淚水也抹下來。未留神抬眼觸到對面姍姍的眼睛。
姍姍的瞳仁在說話:“瞧你。何苦呢。”
葉敏心底的堡壘終于頹落。磚瓦碎了一地。她就在塵土中灰突突地站起來,從走過來的程康身邊凄然跑走——本該是凄然的,還帶一點弱女子的美感,葉敏這樣想,老天卻偏站在姍姍一隊,捉弄她不慘不罷手。她在他訝異的視線里跑出幾步,很快一個踉蹌,鞋跟扭斷,人也狼狽落地。
這樣,葉敏連逃跑的結局都無權得到了。她得到的是程康和姍姍一疊聲的安撫和關心。在他們詢問的視線里,葉敏咬緊牙關,說不清是哪痛,也許是腳踝,眼淚簌簌不絕。她視線里只有餐廳地磚上自己甩脫的那只斷跟鞋子。
沒有跟,它不再是給女人加分添彩的高跟鞋。它連鞋也不是,什么都不是。葉敏突然很想把它抱在懷里,帶回家,收藏起來。
如果說殺機可以物化,那么這只鞋子,就等同于姍姍的下落。
她想跟他溝通。說過去姍姍和他說的,會讓他放聲大笑的那些話。她想看他笑一笑,眉頭松動,嘴角滿足的上翹,好像自己此時那樣。
但程康還是望著窗外。玻璃上雨珠行行流過去,外頭的人間世已模糊。葉敏看不到程康映在窗子上的臉孔,程康也一樣望不到她。
導游仍在焦急地試圖聯絡失蹤人員。車上領隊甚至報了警。也同景區內工作人員聯系過了,他們說雨天搜尋不便,這是陣雨,半晌天晴了便加大力度去那些危險地帶查看——斷崖、小路、溪澗、深林。
久等不是辦法。時候過午,全車人一早便趕路,此時個個五臟廟空虛難忍。導游提議大家先開車到山下的餐廳用午飯。
葉敏小小的歡呼一聲:“快走快走!別等她。”
好在無人聽見。只有程康離得近,若有所聞。他面孔轉過來,仍是葉敏心中的驚鴻一瞥,她心臟驟得恍若又跳動起來——但,怎么會。她安然一笑,與他四目相對,期待填滿他眼中的失落感。
程康見著一面空虛。他低頭用手機發短消息,不知是第幾條了。往日在鍵盤上活躍跳動的手指這時好像被無形力量牽扯,總是打錯,總是發不出,該講的話停在半空,無可傳遞……
但葉敏還是清楚了他要講什么。事實上,他不發短消息給姍姍,葉敏也已經知道了二人的事。是姍姍告訴給她的。
“辦公室戀情……”姍姍行走竹林深處,下頭是一方斜坡,近看還陡峭。她站穩腳跟,大口呼吸新鮮口氣。回眸一笑,心無芥蒂般對著葉敏,對方好像山谷里一只家養的鵝,呆頭呆腦對著女人的笑:
“我原以為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可事情來了,誰也沒辦法。他要公開,那么我便走好了。好在也不是找不到其他工作。但葉敏,以后在公司里可要拜托你替我照顧阿康了。”
她又轉身去專心感受森林SPA。好像葉敏只是空氣。葉敏察覺到這一點,山間風來,涼簌簌的,吹得她雞皮疙瘩都起來。如果說那一時刻當真有什么刺激了葉敏,姍姍同程康的戀情怕也是第二位的。恨意襲來,沒有人察覺,就是兇手自己也后知后覺——
原來只是一口氣。原來只是咽不下一口氣。她甚至不介意我在她去后照料他?姍姍閉眼在那兒,沒有回頭看。但在葉敏心里,她此時此刻還應是那一雙瞳仁。
姍姍的瞳仁在說話:“瞧你。一個笑話。”
一個斷掉鞋跟的高跟鞋。一個失去競爭力的情場敵。它甚至不是鞋,那么她在姍姍心里,也從來算不上敵人。
葉敏現在品嘗到了最為極致的恨意。過往,只覺得“失之毫厘”是痛處,走到這一步,才知自以為“毫厘”,原是“千里”才最傷人。
簡直牙癢癢,恨戚戚。再柔弱心腸一旦注射了仇恨,都淬煉成鐵。
現在是絕好機會——做不做?
午飯大家草草添了肚子,都沒什么胃口。一行人好像除了攜帶行李出發外,還攜帶特大號烏云遮頭——不然怎么他們去到那兒,那兒就雨勢纏綿。從山腰到山腳,原本眾口喧嘩,現在一概悶聲抽煙。程康抽的最兇,站在農戶屋檐下頭,心思如雨織,密密麻麻難分解。
他不知身后還有雙眼睛關懷探視。葉敏心想,他只是需要時間消化事實。
一輛警車自山上下來,開到他們這里。停在院子正中,兩個警員下來了,十來個人都走出來詢問結果。為首是程康。
“找到了?”他問。聲音都是顫抖的。
警員從車上取出一沓照片,拿給他們相認。
果然是她。
她衣衫盡濕,沾滿污泥,手臂有淤痕,身體微微發脹。亦有掙扎痕跡,頭臉為石塊砸擊,口鼻大量流血,血隨水逝,只是模糊不清。唯一可辨認是她身材——豐腴性感,誰又會想到是水腫?
就連葉敏自己也僵立在那。過去,自己唯一可堪驕傲的身材,瘦骨仙,而她姍姍是什么,豬肉腩……葉敏嘴也張開,想喊什么喊不出聲,反吐出一口泥水。
她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實。等等,她抹一把嘴邊,環顧自周,大家注意力都集中相片上面,還在辨認,還在遲疑,還沒確認身份……
葉敏心想,只要她不出現,只要她不出現……
“姍姍!姍姍!”程康瘋狂的呼喊將她拽回現實。
葉敏遲鈍地回首,那是另一輛車子。景區的工作人員找到了她。她們都穿著公司發的團隊服裝,整齊劃一,充滿集體榮譽感。那件衣服,她穿s碼,姍姍穿m……可如今姍姍長發掩住半張臉孔,雨水滴滴答答在她身上滑落下去,隨著她踉蹌奔跑,終于安全撲奔男人懷里,纖弱得像初學步的嬰孩。
他們的辦公室戀情真相大白。得到眾人感動祝福。這劫后余生的戀情,經過生死考驗,終于修成正果。
拜誰成全?
葉敏只記得一念之間。往后所有的時間都無可計算,只有一念,一念。人在一念里成為鬼,推人下山,姍姍反手抓住自己,兩人一道下落,在泥濘中翻騰旋轉,肉身承受無盡刺痛折磨……直至永恒黑暗。
她先醒來,原路返回,坐到他座位旁邊。以為絕處逢生。
卻原來,感情永遠不講先來后到。即便是鬼也沒特權。
她只得遵從命運規則,它講成王敗寇。
姍姍周身裹在程康溫暖厚實的大衣里頭,身體漸漸不再發抖。景區醫護人員為她做了傷口處理,真奇跡,并無傷筋動骨。而同墜懸崖的另一人,葉敏,則當場喪命。姍姍在回應警方筆錄時,承認這是意外。
“好險。幸虧你命大。我真愛你,舍不得失去你。”
塵埃落定。回程車上,他擁著她,連放手都舍不得。
姍姍與他相視一笑,仍無明確應答。但空氣中似乎有什么聲音,代她應了。木訥但痛快。
“我也是啊。”
導游小姐開始清點人數。
“十一個人……”車上氣氛有些遲滯,導游也只好尷尬落座:“人齊了。”
沒有人看到,在一雙男女甜蜜擁偎的座位后頭,一只沾滿污泥,遍布淤青的手還搖搖晃晃地舉著。那雙手上指甲也掉了一個,血液凝固成烏黑色。
她等著導游念自己的名字。但,人已經齊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