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到了下午四點半。素覺抬眼看表,這時候老公通常已到家了。她討厭每一個他的出差日——因他不在,家里處處冷清,女人如何振奮精神都好似坐冷宮,失恩寵。她坐在電腦桌前,長吁一口氣,之后點煙讓意識混沌,時間模糊。
書房落地窗外的天空不知不覺的暗沉。她瞇著眼睛吐煙圈,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分秒起,第一盞路燈在空曠的衛星城馬路上開始工作。接著是第二盞、第三盞……馬路上車燈駛過,像黑色葉脈上有秩序行進的小型昆蟲,熒光型,不會飛只會爬。很快窗下成為一片熒光海洋,她則像舞臺中央被光芒照耀卻孤獨到失聲的巨星。
她也不會飛,只會爬。嬰兒般爬行在時間漫長的螺旋軌道上。她永遠學不會如何獨處,在寧靜心態中照顧自己一天。
不像老公偉民。他一向作息正常,不會為任何一次他們之間撕心裂肺的分手而改變。唯一可能令他早上遲到的意外是懶覺。這時候素覺盯著他睡眼惺忪的表情,只想狠狠一腳踹過去。
他的沒心沒肺,倒也讓日子好過很多。夜里素覺抱著他眠,像抱著一只巨大的泰迪毛熊,安穩且舒適。他不會說童話故事哄身邊的小女人安眠,只消拍拍她肩膀,再犧牲自己一邊肩膀讓她依偎——第二天早上他右肩肌肉酸痛,素覺抱著枕頭偷笑,女人就喜歡連抱怨都不會的男人。
哪像她,情緒二十四小時七十二般變化。她仗著偉民大自己七歲,處處叮嚀他記得這段年齡差所代表的保護義務,他必須做個好爸爸的樣子包容女兒種種任性無理。她仰在他懷里像一只小動物左翻右滾,好幾次都把自己滾下沙發去——只為向他驗證,瞧,我的自理能力為零,你怎舍得不好好照顧我?
偉民對她哭笑不得,作息時間里的科比、魔獸、奧沙利文、同事聚餐都紛紛在小女人的“蠢”相前退居二線三線。當他完全成為她名義上的監護人——二人心照,她才是他貨真價實的監護人呢。
如此情熱,新婚燕爾,怎舍得千里之遙去外地窮鄉僻壤打拼所謂事業?偉民在電話里安撫素覺,他年末一定辭去出差頻繁的銷售工作,專心陪伴她“成長”。
纏纏綿綿煲了一個小時電話粥。素覺擦凈眼淚,手機屏幕上盡是淚痕,鬢角頭發也粘連臉上,她照照鏡子,哭像好凄楚。這時候晚上十點鐘剛過,兩人電話里道過晚安不假,乖乖上床睡覺去的只有偉民一個。素覺呢?她早早鎖了門,嚴絲合縫拉上窗簾,關掉臥室燈,留床邊一盞小夜燈調至暗光,換上睡衣,快快鉆進被窩——
她藏在被窩里,空調也不敢開。腳丫凍得冰冰涼,不住蜷縮,還是冷——為什么不開空調?她害怕呀——
中央空調一旦發聲,轟隆隆,她什么也聽不清。那些假想中可能發生的古怪聲音則有了孕育的背景……她屏息凝神,瞌睡蟲飛到大西洋意外,眼睛大睜似留心敵臺調頻有異的“聽風者”,可她聽的不是風,是影。是“捕風捉影”。
她好像聽到有人在他們居住的20層門外撬動鎖眼。工具在空調聲音的掩護下肆無忌憚地發出金屬的碰撞聲——只消再碰一次……素覺汗毛直立,顧不得沒穿內衣,脫兔一般從床上躍起,打開臥室門凝視外面黑洞洞的沙發、電視、餐桌和門鎖。
門鎖沒有動。但也許它上一刻動過。
——只消再碰一次。
失眠癥的最好解藥不再是閱讀,不再是藥片兒,而是手機。夜深無眠的女人側身在被子里盯著方塊屏幕劃動手指——新聞不外乎那幾條“女星遭家暴取證發微博惹同情”、“失聯女大學生尸體已發現民警建議晚上盡量結伴出行”、“女子形婚三年稱未在丈夫面前換過衣服”、“連鎖酒店被爆裝有監控攝像頭”……這些事情看多怕多,她翻了一條便丟開了。
漫漫長夜,如何過。那些豬頭建議的事情她上小學二年級就背的滾瓜爛熟了:提防陌生人,保護個人信息,不要輕信,不要輕易接受陌生人幫助……這可怕的世界。她攪動一下舌頭,口腔里干干地,白天吸煙過多,入夜后長久沒飲水便口干舌燥。
她想下床去倒杯水都沒膽量。不似剛才了。膽小有時候反能壯膽呢。素覺暗笑自己被完全寵溺成小孩子,她盯著窗簾布看個不停,只等著外頭泛起白光。明天,到了明天,她一定先打個電話過去,要偉民答應自己在房門口安裝一個監控攝像頭。
他們的住宅位于衛星城的郊外一處近江的高級小區內。說是高級小區,不過花花草草生的更規矩些,它們到了季度便有專人修剪,塑造出各種討巧的造型。不過小區里枝繁葉茂倒更讓素覺心里發寒——到了晚上這些花草遮蔽的陰影處那么多,小區內的光線又十分暗淡,只幾盞微弱白光點綴在行路上,蜿蜒曲折,給人以不妙的聯想。她始終不說那聯想是什么,怕偉民笑話她怪力亂神,她只能在小說里描繪那條小路。
它蜿蜒曲折,四處是黑暗的。慘白的微光指引無主孤魂行路——飄飄又蕩蕩,怎么不坎坷?她幾次向物業投訴,人家卻只是笑她:
“小姐。這叫情調呀。我們小區主打的特點是慢生活的生活方式。路修得蜿蜒一點,是給疲乏的上班族觀賞花草自然的機會。夜里強光刺眼,對視力不好,何況那些小燈的設計是日式風格呢,一步一程,像游覽路,不是么?”
“可那些花草很容易作為遮蔽呀,外一藏了人……我是說,突如其來走出什么人,也夠害怕的?!?/p>
“這您大可放心。進出小區的業主我們都有登記,不會放外人進來,除非是業主的熟客。”
素覺暗想對方一定認為這套說辭天衣無縫了??伤貋砹嫜览X,在父母膝下是公主,在男人懷中是王后,若開設一個專業修習叫“挑剔”,她準能順利拿到學位:
“就算這些都可避免,小區內部有些死角還是存在的。比如每層樓只有兩戶人家,中間隔了長長的甬道,兩邊各有扇門。你們當然要說這是開辟私人空間——可每家住戶門前都無監控,從電梯上去之前一旦早有人潛伏,便只能乖乖聽話了——”
她說著說著,自己也怕。單薄的紅嘴唇抿得緊緊的,瞳孔也不自覺在放大,盯視著對方不假,身子向后退了一步:
“想想看——我電梯到了,出門然后拿鑰匙。這時候身后一個早等侯在死角的男人跳出來,用刀抵著我開門——我能如何?”
她的表現惹得對面的物業工作人員也脊背發寒。不過更多是為她形容所嚇。對方也是女人,聲音解釋之中不免顫抖:
“這……這也是不會的。我們一樓進電梯處安有四個攝像頭,何況若家里有人,距離那么近聽到聲音也會警惕……”
“你們還有最要命的問題,統一配備的房門上根本沒有貓眼!我看過視頻,有的罪犯完全可以在住戶入睡時通過硬卡片探入門縫,壓開把手開門——”
素覺還要形容下去,物業人員終于忍不住站起來,示意她放輕松。對方從飲水機上接杯水遞給她,水面上波動不平,亦如女人一顆心,再溫暖妥帖胸腔都安之不穩。
監控在偉民出差回來當天下午就安好了。男人愿意破這筆小財,一來是的確想安慰素覺的恐慌,她有時候的形容讓自己這個七尺男兒都坐不穩凳子……二來權當給她雇一個護衛在家里守著——雖然這護衛只剩一只眼睛。這樣自己出差工作就不必再受連番眼淚攻勢,催促不休。這也是素覺自己保證給他的話:
“你安了這個監控我就什么都不怕了。這個可以連接網絡在手機上收看,你不在的晚上我躺在床上看手機就能知道門外有沒有人……再不用大驚小怪嚇自己?!?/p>
他盯著她信誓旦旦的眼睛,像老師面對保證下次一定按時交作業的小學生。他們的眼睛無辜而純澈,可你不需任何社會經驗就能知曉它是騙局。
素覺何嘗不是自己騙自己,愿意相信有一個監控攝像頭的存在可以為自己的安全上一道重鎖。她反復探問前來安裝的工人,對方是在一個雨天的傍晚接到他們要求上門安裝監控的電話的。冒雨而至,加上夜深,神色十分疲倦。素覺還是在他工作時連連問:
“如果家里網絡不好豈不是手機上看不了監控?就不能不用家里的網絡嗎……我不懂,總有其他辦法吧?”
“沒有?!?/p>
那人踩在梯子上,與素覺視線齊平的一雙腳沾滿泥污。他個子瘦高,頭發烏黑濃密,身上有餿味兒。
“那……那你千萬別忘記一會兒在墻上幫我貼一張:你已進入監控區域,那種貼紙。我收不收得到網絡訊號,畢竟只有我自己知道……”她逐漸轉向自己,嘀咕幾句。很快聲音分貝因想到什么又再突然提高。
“那是否所有人都能通過在手機上下載監控的app,看到我家門口的監控錄像?”
男人手中電鉆工作的聲音刺耳且閃爍火花。他的聲音本就不清楚,這些更像是低喃。但素覺還是聽清了,他嘴巴開合地很小,許是怕火花鉆進去。
人人都怕玩火自焚。他說,怎么會,知道個人密碼才行。
素覺突然被一直站在門里看妻子心神不安樣子覺得好笑的偉民拽了進來。他要她靠在屋里的死角內,不能為外面的裝修工見著。
偉民咬著她的耳朵:
“小東西。你什么時候才能不再胡思亂想?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子傻透了。”
“可愛么?還是像個傻女人?”
他從耳朵咬向她的嘴巴:“都有?!?/p>
素覺沒能積極地回應他。她還在諦聽外面走廊施工的聲音。她聽見那個裝修工從椅子上下來,悶聲悶氣地對他們說一句好了。她想出去看看,偉民還在纏著她。素覺說那人會看見的,偉民終于把她放開,嘴角浮現一種哭笑不得的弧度。素覺不想解釋,沖出去看走廊上的情形。
他專心在貼那張貼紙。貼在從電梯上來一抬頭就能看到的位置。素覺平復下心情問他多少錢。工人貼完最后一角,他疲倦不堪的樣子讓人覺得他真需要蒙上被子大睡十個鐘頭才好得起來。可是素覺發現,在遞錢過去的時候,男人眼神微變。
他在他們距離相近到最近的時候,狠狠,狠狠,看了她一回。
像高倍數的監控探頭。細枝末節,一覽無余。
他則遞上紙筆,對她說:
“寫下你的密碼。我回去給你重置。改好了短信通知你們。遇到任何使用過程中的問題——打電話?!?/p>
素覺的話并不全是謊話。一個星期過去了,她的確因為門前走廊上安裝了監控攝像頭而安心得多。不過很快她就發現自己處在一個無話可說的尷尬地步:當偉民再接到出差任務時,他回家告訴給自己更像是通知而不再是商量。她也只能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卻在他拉出行李把手系上夾克拉鏈的時候忍不住嚶嚶抽泣。
她幾乎追著男人的步子,不知如何抵御他走后屋子內即將席卷而來名為寂寞的怪物。她要他連番做保證:
三天內一定回來。每晚給她電話。上飛機告訴她,降落了告訴她,回酒店了告訴她……還有千萬不要酒醉,同她失聯。偉民用他的大手蓋上素覺的小手,像大魚吃小魚:
“你看你,安了監控還是不想我出差。就知道當初是你的小伎倆,還說什么從此就隨便我出差去哪?”
“哪個妻子會盼著丈夫離家的。我看你就是不關心我?!?/p>
“我怎么會不關心?連監控都替你裝了。我跟同事說起這件事,他們誰家里也沒有單獨安監控的,都說我寵你——”
素覺嗔怪他,眼神勾魂般想把他拖延的久一點,別走了,別走了,我一個人在家還有好多危險事情呢。燃氣沒關?停電?做飯切到手指?夜里狂風暴雨打雷也要嚇死……她心里想了一串,嘴巴只怪一句:
“都已經寵我,為什么還是要出差?你每次出差帶著行李走出小區,我都怕被人發覺——若是有人盯梢我們呢?看見你走了,就知道我一個人在家了!”
偉民的飛機在九點半,路上還有一個小時才能到機場。他本來已起晚,這時候時間緊迫,加上素覺疑神疑鬼已是痼疾,他一時無力再勸慰了:
“我得走了。在家乖乖等我回來——”
見她失望,嘴角耷拉,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自己穿鞋子。他不住地注視她的眼睛,心知肚明里面很快要涌出成串的淚水。那些淚水好像極度粘稠,成為粘住男人向宏圖偉業邁進的萬能膠水。
他只得在出門前再應付一句:“放心。沒人會知道你一個人在家里的。只有一雙眼鏡看見我提著行李走出房門,就是監控——你手機里也看得到的。只有它知道,咱們的行蹤?!?/p>
一個人的晚餐吃些什么好呢?她像喪失了味蕾的殘缺人,不止無味,還包括色盲、鼻炎、神經敏感、淚腺炎等癥狀。她感到自己無知無欲,唯一感受到的情緒是恐懼。這種情緒發酵在她下午四點半出門買菜的路上,到她五點鐘返回小區開始發散。
五點鐘,天已經不管不顧地黑下來了。她提著一袋雞蛋和蔬菜,行色匆匆地趕回通往自家小區的熟悉道路??蛇@是她過去每一天熟悉走過的那條道嗎?每一次偉民外出時,她一個人在昏暗夜色中走過都有此種感覺。是恐懼和無邊的幻想令她陌生的,令她抓緊手中的塑膠袋,以咬牙切齒的速度繃緊腳跟,跳躍,跳躍,她恨自己不會飛,恨自己沒有透視眼睛——
恨小區里的園藝工人不采納民意就擅自把花草修剪成大頭娃娃的蓬松狀。別說在后面藏幾個小孩子玩藏貓貓了,就是藏一對大人沒羞沒臊的野合——她臉孔上呈現出咒罵和羞恥混合的復雜紅暈,又走過一盞發著淡白色微光的路邊小燈。它們只照得見素覺離近時的鞋子前端,連鞋跟都照不見!
她氣喘吁吁地想,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高強度管理的小區,不是一個二十四小時孝子般照料她的丈夫,更不是一個傻乎乎的監控攝像頭——
她應該去看醫生了?,F在她呼吸平勻,恐懼的情緒剛有減退,悲哀又漲潮。
走到樓門下頭的時候,她從手包里尋找隨身攜帶的門禁卡。這幢小區唯一讓她心安的地方,就是這一張門禁卡。它阻隔了外來人員隨意進入小區內部,而若撥打物業電話,他們也只會選擇有登記的來電號碼給予放行。
素覺心不在焉,不得不放下袋子找了好半天的門卡。這時候有人從里面出來,打開她面前牢牢閉合著的玻璃門。她一抬眼,玻璃門后鉆出一個灰黑色的影子。頭發長掩著面孔,她對他的全部印象也只來源于他身上那令人過鼻難忘的餿味。
哦。他也有卡。他住在這?不會,上次來他腳上有泥……還是他成為這幢樓里其他人家的熟客了呢?
她剛想起來自己有事找他,那人已一溜煙閃進蔥郁花草的陰影里了。她想說的是從上午起她的網絡訊號就不穩定——不過他走了也好,這樣她可以回家后打電話問詢他。如果真需要上門安裝,也等明天偉民回來以后。素覺自認她一向做事完備。
上了電梯她更不無欣慰的想,也許不是自己有病。也有其他這幢樓里的住戶選擇了安裝監控,如此便顯示出她有先見之明。素覺拿出手機,電梯里沒有訊號,可她仍能見著來自偉民的未接來電。她在他外出時習慣給手機調設靜音,因為來電聲音在房間的安靜內突然而至,她也怕。
現在一樁入室強奸殺人案的所有動機、線索、實施條件都已齊備。我無需再一一還原給你看命案發生當晚的細枝末節——那樣會給我自己也留下嫌疑——若無監控,我何以細枝末節,一覽無余?
人人都怕玩火自焚。我更怕,他人施予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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