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鐘,窗外悶聲不作下起雨來。這是斜腳雨。沈懷遜從清尋床邊怔怔地站起身,去關窗子。不自覺他已在自己臥室里守了她一下午,清尋仍昏沉沉地躺在那,像個惘懂的嬰孩。
他站在窗邊,外頭風雨如晦的天氣正如他此刻心情。沈懷遜感到早上時候充盈在自己身體里的血氣在一點點流失,在雨的陰冷中就快消無了。他也就更怕回首見到床上的清尋,沒人能同自己商量一個對策——若能在情熱時一同赴死也是快活的,現在則是鈍刀子割肉,每一分每一秒熬下去都是未知。而未知,往往是最可怖的。
作為二人中清醒的一個,沈懷遜自問他對兩人愛情的態度是保守的,也是安全的。但這不滿清尋的意。在事態發展看來,他也必須站出來做點什么——那么便只有一同毀滅了。他閉上眼睛,不忍再去想,門外是異口同聲的非議,他知道這些非議只要自己還活著,將伴隨一生。而愛情,會是恒久的么?他相信清尋對自己付出這么許多,樁樁件件是真心,他為了她,也該把罵名扛起來,何況,一切是他自作自受。
沈懷遜恨自己身上存在著這么多矛盾的思想。他一生為此已付出慘痛代價,但或許仍不夠。
正沉沉地想著事情,外頭突然傳來腳步走動的聲音。他后背一凜,不知是不是祖母和小姑姑已采取了下一步的行動。可門開了,女人脫下遮雨的斗篷,一張臉清楚白凈,癡欸地望著自己。
“小君?”他不知為什么她要在這個節骨眼過來。
他給她拉了一把椅子,放在床邊,好讓她探視清尋。陳小君上午便聽父親談起沈家的事,深感意外之余,也暗自心灰了大半。望著床榻上的女子,便知他二人之間經歷了多轟烈愛恨,自己是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數的。她低眉一回,聲音也輕:
“她好些么?”
“同我見她時候比,也許算好吧。”他坐在清尋床邊另一側,為她拂去臉上的垂發:“你來,是安慰我?”
“這時候我的安慰還有什么用處么。我已聽聞你們的事……父親,起初有些生氣,現在也不想管了。”
“我知道。都是你從中幫忙,替我說好話。”他感激地看她一眼。
“父親是官,你們不過是私事,他何必要插手。我不過是勸他省些力氣。再說,父親一向看重你,只要事情有轉圜,他都會站在你這一邊,盡力替你斡旋……我看,眼下最重要還是治好她的病,其余事情……”陳小君正說著,耳畔傳來沈懷遜一聲冷笑。他仍保持著那種笑意,抬眼對她:“沒有轉圜了,也無可斡旋了。我已當眾承認,沈家幾十雙耳朵作證。什么眼下以后……我和她,不過剩下短短幾日廝守,只等袁敢殺回來清理門戶。”
“你已承認……”陳小君大為震撼,“懷遜,這太不像你。你做事一向穩重得體,為什么一點退路都不給自己?”
“她為了我受盡苦楚。我若還是個人,哪有退路二字可想。”
“那么你對她……是歉疚了。”
“當然不是,”沈懷遜扭過臉,外頭陰沉的天色給他的側臉打上一道好看的陰影,仿佛他還是個柔弱的少年,眉頭緊鎖著,講不出言語的憂郁:“這一切都好像上了軌道。從一開始到沈家,遇見她,之后的所有事情就身不由己了。現在更是瘋狂。過去我可以依靠的道德、理智所有神圣的東西都不再能救我,而愛,也不再是神圣的,它摻雜太多欲望,甚至讓我有點怕……”
他說多了,自知失言。可小君入神的聽著,她聽見一個對自己而言很意外的事實。于是她追問:
“原來,你不是沈家血脈?”
沈懷遜苦笑:“我本姓周。是沈公館收養了我。我同清尋,從來便不是什么堂兄妹。”
陳小君若有所悟的嘆息了一回。她現在知道一切都是誤會了,而誤會便是命運本身。他們本可以不受這許多磨難的。也許就如懷遜所說那樣,是一切上了軌道,是前生情債未還……那么自己這筆債呢?她不甘地又望他一眼,見那可憐人仍是消沉的樣子,心疼蓋過了對自己不公的訴求。她說了自己此行的本意:
“來時我想,若你對她的愛多半是歉疚,便勸你回頭。若你對她的愛實在是情真,我便勸自己回頭——這是出城的手令,我偷蓋了父親的公章……別急著謝我,日后再謝。日后,讓我還有機會見你。”
沈懷遜抬起頭,僵在那。他接過小君遞來的手令,上頭果然有政府批準放行的公章。現在全城戒嚴,他本來也想過帶清尋逃走,奈何過不了這一關還是作罷了。現在可好,不再是無轉圜,不再是難斡旋,她,小君,她給了他們一條退路了——
沈懷遜久久地看著那張紙,又久久地看她。如她所言,千恩萬謝哽在懷遜喉頭。他簡直不知如何開口了。過去,小君如何示愛,他都有辦法回避,躲閃。現在,她沒有講出一個愛字,他卻已經潰不成軍,沒辦法抵抗。
“謝謝……”很蒼白很無力,可他想不出什么好說。
倒是小君,自顧自流了一行眼淚,亦很快擦拭。她是真心害怕這是最后一面。她幫懷遜給清尋裹好被子,又替他取來大衣。兩人僵持了半刻,還是小君大方地為他穿好,扣扣子。
她手指顫抖,近在眼前。沈懷遜再沒能克制,將她擁抱了。
“我對不起你。”他講。
“若動過心,才有對不起。你對我從未動過心,不欠我什么。”
“可我動了你的心。”
“我情愿讓你把它摘走——”
她幾乎咬緊牙關講這句話,硬生生推開他。沈懷遜怔怔,他好像在小君身上看到了過去清尋的影子。也許女人到了深愛入骨的時刻都會生發出男人的力氣,那男人呢?他問自己,男人對感情天生缺乏瘋狂的基因,因那是女人的領域。
或許吧。他不愿再多想。小君走在前頭,告訴他來時正撞見沈老太和沈敏之急匆匆出門,叮囑下人看好家院——看好這兩個人。下人們又怎么看得住兩個“瘋子”?沈懷遜抱著昏迷中的沈清尋,隨小君旁若無人下樓去。下人們見了也不敢攔,都急得火燒螞蟻,不知怎么通報給沈老太才好。
陳小君的汽車停在樓下,就在沈懷遜一行人將坐進去的當兒,林伯匆匆趕上來,這一突發事件令他口齒也不清楚:
“少……少爺……您……您……真得要走?”
“林伯,照顧好家里。”
“要……要出事……出事的呀……”老管家仍在阻攔。
陳小君示意司機下去將他拉遠。沈懷遜關上車門,車窗半搖下去,他對著林伯越來越縮小的身影揮了揮手。
身輕如燕了。周霽云又回到上海,先去報社轉了轉安排好工作,再托人問詢知不知道什么低價的公寓可租讓。在同事們難掩的驚詫目光下,她回答得總是太坦蕩,以至聽者全無滿足感:
“同他離婚了。以后自己過。”
她也間中回了過去二人居住的公寓一趟。小門小戶的吸引不來偷盜,門還是好好地鎖著。但霽云一進去,便感知到白塵的氣息。他那時正倒在臥室床上吸煙,一串串劣質香煙燃發的煙霧嗆得屋里昏天黑地。霽云本不想說什么,可沒忍住一陣咳嗽。
柯白塵后知后覺地掐了煙頭。他先以為自己聽錯,可很快他確知這不是一次夢境。霽云本想返身出去,怕他來追,怕二人難堪,但卻發生了更難堪的事。他一個翻身,整個人從床板上硬生生摔下來,重力全壓在他那只殘腿上,發出低沉含混的呻吟。她扭過頭臉看,才又見著過去丈夫,而今好似陌生人一般的柯白塵:他像從地府里走過一遭,七魂去了六魄,只在人間茍延殘喘著續命。
他請霽云幫一幫自己。但是周霽云只木然盯著他,那眼神最初還有吃驚的成分,到后來則動心都不能。她在心中暗自品食他落魄的快感,但沒有表現。
“霽云,我一直在家里等你。我知道你要回來的,這里是我們的家……你也看到了,我現在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你——”
周霽云目不轉睛地盯著柯白塵。他變得太多,滿臉黑胡子,過去干凈筆挺的襯衫現在也襤褸了。自從盧家堰一別,她不知道后面發生的事,只當他會帶著沈清尋去他處逍遙快活……也對,周霽云不易察覺地一絲冷笑,她怎會跟你走?
“霽云,這些日子來,我心里、身上都承受了莫大苦楚折磨。我的腿……不能用了,但……我還有手,還可以寫東西養活你,養活這個家,像咱們過去一樣。我想,如果你能原諒我,我們還在一起生活,也……也可以減輕一些我過去對你的傷害。”
周霽云慢條斯理地踏著步子,兩手拿著提包款款走過,沒有多余一只手來搭救他。柯白塵將頭抬起來,想看一看妻子的臉,他想念的是那年在西湖橋頭依偎著他的那張梨花帶淚的臉孔,但視線所及,只觸見她鞋尖一片塵灰。
周霽云極力克制著聲音的平靜,說道:
“你,知道廉恥嗎。”
“霽云……別這樣對我講話。”
“我看你不知道。在學校里的時候,你意氣風發光芒萬丈,會寫好漂亮的詞句,誰都知道你是個硬骨頭的。那時候我以為自己能依靠你這身硬骨頭,世道再亂,有你也不算什么。后來,你愛她,不是我,但我仍不放棄,跟你從杭州到上海,終于得到了我想要的名分——柯太太。有點可笑……成為你的太太有什么可以驕傲的?你寫的東西終歸也沒什么骨頭;而人嘛……就一步步活得更輕賤了。偏偏我還想著你或許有一天能回心轉意……誰想,直等到你今天求我繼續跟你過生活……你太可笑了,柯白塵。不要把你身邊的女人也看輕了。我的確恨沈清尋,但我更看不起你,看不起到連恨都恨不起來。”
她終歸沒有扶他起身。就讓柯白塵一直躺在那。他自己也不動一動,聽聞霽云這番話,死尸一般。
“你永遠不會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她欲言又止,眼淚就快忍不住。這時候她彎下腰去,讓兩人眼睛能夠交流。柯白塵從沒見過這樣子的周霽云,一時間,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事情,對,某一夜兩人入睡前的談話……他睡意昏沉幾乎聽不清……關于什么的……對了那夜炮火特別響……她說孩子……孩子……
孩子!到盧家堰時她便說了要回上海看大夫!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可那時候,自己卻讓她一個女人孤身上路……
柯白塵絕望地垂下腦袋,他知道,債越欠越深,終成無底深淵。說到底,都是欲望作祟。
“別擔心。你的孩子沒什么事。他沒有機會見著自己殘廢的父親,破碎的世界。他早早死了,死在回上海的一條土路上,他母親當時倚靠著一塊石頭,見著他隨著血水飄走了。人來人往,都沒其他人肯停一停看他一眼……”
“別說下去了!是我的罪!都是我的罪!”
“你得到報應了。她還沒有。總該有人,還我孩子的命。”
周霽云快步奔出公寓,柯白塵在后頭瘋狂地喊她回來,直喊得這幢小公寓里的所有住戶都有聽聞。盡管不知細節,但一個妻子如此決絕的走,丈夫如此癲狂的喚,大家還是心照不宣:又一戶人家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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