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第十八章

　　80.

　　緩慢地陷入一個有關(guān)枯舊的記憶中是怎樣的一種感受，是濃烈嗆人的苦澀還是溫軟的歡愉。當往事從四面密擁而來的時候又是怎樣的感受，是不是應該自己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讓肆意的淚水掩蓋所有的脆弱的表情。

　　是的，當兩人的目光緩慢地沉入河水的深處，所有的往事就像是水流中裹挾的寒流一般沖向兩副單薄的軀體。周林澤和蕭凝站在岸邊，卻感覺體內(nèi)的每一滴血液都在緩慢地凝結(jié)成鋒利的冰錐，刺向內(nèi)心柔軟的深處。

　　兩個人感受著刺骨的疼痛，看著往事在自己的面前無盡地翻滾。周林澤在浮泛的灰白中仿佛又看見了陳姨蒼白的面容，看見她枯瘦的手掌無力地垂在身邊，他又看見那些身處醫(yī)院令人無助的夜晚，記憶中的一切氣勢洶洶地在周林澤的面前復活，張開腥臭的血盆大口將周林澤侵吞，巨口內(nèi)細密而鋒利的牙齒精細地咬嚙著沉睡在內(nèi)心的那些柔軟。

　　蕭凝也沒有好到哪里去，所有的記憶就像是倒灌的海水一般刺入他的身體，往日的影像變成一張張令人憂傷難過的照片橫置在他的面前。孤兒院里只有一個人的房間，隔著窗戶望見的暮色和晨曦，無花村每一條靜謐的街道，曾經(jīng)的一切都鋒利地扎入他的雙眼，他木然看著倒映的往事，竟然無法分辨胸口的那一陣的絞痛究竟是什么感覺。

　　蒼茫遼闊的黑夜里，兩個人像是兩尊雕像一般佇立在一條迂回的河流旁，整個世界仿佛都在此刻靜止了，只剩下一條河流在低低地喘息著。

　　81.

　　乳色的柔光從天邊用力冒出嬌羞的端倪，天地之間緩慢地沉淀出一些黑黢的輪廓，周林澤和蕭凝兩人仍舊站在他們眼中的那條河邊，耳邊仍舊滌蕩著河水清澈靈動的聲響，宛如夜夢沒有褪去的回音。

　　遠天漸明，東邊的一輪紅日用力地拭去了黑夜殘留的污垢，公雞的啼鳴刺耳地在街道回蕩著，路邊房屋的臥室里咕嚕嚕地滾響了一片抱怨和咒罵，聲調(diào)怪異的方言噴出窗外都帶著一股子土腥味。

　　周林澤和蕭凝兩人仍舊站在他們的河邊，殊不知兩人的雙腳正站立在單薄的屋脊，稍一挪動就會摔成一灘肉泥，而他們凝視的河流，也不過是別人家雜草叢生的前院。

　　捂在屋內(nèi)的抱怨很快停歇下去，我們似乎總是這樣，在每一天初來乍到的時候充滿抱怨和咒罵，然而無論誰都無力反抗時間的推進和延伸，所有的人還是要拖動著疲乏的身軀，睜著因為休息不足而布滿血絲的雙眼，看著這個世界又在自己的面前展開怎樣神秘莫測的內(nèi)容。即便是在這樣偏遠的山村里，即便這里的人逃離了俗世的喧囂和吵鬧，也無法逃離人世周轉(zhuǎn)往復的循環(huán)，每個人還是屈服地從柔軟的床鋪中鉆出來，迎著一天純凈的晨曦準備面對一天匆碌。

　　孫老頭揉著雙眼推開自家屋門的時候并沒有察覺到什么異樣，但當他無意之間瞟了一眼地面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家平整的屋脊上豎著兩個人影。老頭驚慌地轉(zhuǎn)過身來，像是個體操運動員一樣瞬間騰轉(zhuǎn)過來，那雙因為年老而渾濁不堪的眼睛盯著自己屋脊上站立著的兩個人影看了半晌，孫老頭還以為是自己昨夜的夢沒有醒透。孫老頭的老伴透過窗戶看出來的時候，正看見孫老頭這莫名其妙的動作。

　　咋啦，老頭子，大白天見著鬼啦？老婦人的語氣帶著些許的厭煩和困倦。

　　老婆子你先別嚷嚷，你出來看看咱家屋頂上，咋站著兩個人哩。孫老頭沒有理會老婆子語氣中的不耐煩，而是隔著窗戶張牙舞爪地揮動著自己的手。

　　年老的婦人看著自己的丈夫癲狂的樣子，心里穿過一片密密麻麻的咒罵，她很快走到院子里，當她循著丈夫的目光看見那兩個站在屋頂上的年輕人的時候，心里的咒罵便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你們兩個傻子，站在我家的屋頂上干啥，那里可不是能隨便撒尿的地方！你們兩個，別以為我年紀大了就怕你們這些年輕人。說你們呢，你們兩個，給我滾下來！老婆子聲嘶力竭地吼著，她從院子的地上撿起幾塊石頭想要往周林澤和蕭凝的臉上扔去。

　　別別別，老婆子，這倆人看起來有些不太對勁啊。孫老頭一把拉下了老伴已經(jīng)揚起來的手。

　　干嘛！你讓我砸碎這兩個雜種的臉，年紀不大都會上別人家的屋頂了，以后還不得把別人家的地給掀了？老婆子的雙手被孫老頭鉗住，但仍舊夸張的揮舞著。

　　你看看那兩個小伙子，他們站在那里好像就沒有動過啊。孫老頭的雙眼雖然有些花了，但起碼還能分得清楚動靜。

　　好像是啊。老伴在孫老頭的提醒下慢慢地放下了高舉著石塊的手。那你快想個辦法把這兩個孩子弄下來啊，看他們的樣子不是中了什么邪吧。

　　大白天的能中什么邪，你快隔壁老李家把他家兒子叫過來吧。我去翻騰翻騰，看咱家那個梯子還能不能用。孫老頭白了老婆子一眼，年紀大了就是容易神神鬼鬼的，這個世界上哪有這么多神鬼閑得沒事干，把兩個小伙子定在自家的屋頂上。

　　好，趁著時候還早，老李家那孩子應該還沒有出門。老婆子提了提身上肥大的裙子，雙腳顛簸著跑出了自家的院門，只剩下那個掛著鎖的鐵門發(fā)出啷當?shù)穆曧憽?/p>

　　82.

　　周林澤和蕭凝被胳臂姓李的年輕人從屋頂上抱下來的時候，還保持著那樣僵硬不動的姿態(tài)，整個世界在他們的眼前仍舊是一片昏黑，耳邊仍舊潺潺流水清洌的聲響，眼前仍舊是翻滾不息的往事。

　　我就說這兩個孩子中邪了吧。你還不信，你看看這兩個生不生，死不死的樣子。老婆子對著躺在自家床上的周林澤和蕭凝指指點點。

　　中什么邪！哪里來的那么多邪！孫老頭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雖然他也不知道眼前的這兩個年輕人為什么會是這副樣子。

　　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和你吵，我看啊，還是去村子里找個跳大神的來個他們叫叫魂才行。老婆子厭惡地看著躺在的兩副軀體，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言辭才能最大化地表達自己的厭惡。

　　跳什么大神，前年那個姓吳的老頭不就是跳完之后就死了？孫老頭覺得自己的老伴簡直是俗不可耐，怎么人命關(guān)天的事情都能去依賴那些莫須有的神神鬼鬼呢。

　　那好吧，我就看看你怎么辦。老婆子嘟囔著坐在了床邊的一張小板凳上，埋怨的目光像是要燒穿孫老頭的腦袋。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還是先讓這兩個人先睡一會吧。孫老頭不理會老伴從側(cè)面刺來的目光，故作鎮(zhèn)定地向門外走著。老婆子看著孫老頭轉(zhuǎn)過去的身形，只得無奈地站起了身，慢吞吞地跟在他的身后，她可不想守著這兩個陷在昏睡中的陌生人。在她那老舊得快要腐臭的觀念里，站到一家人的屋頂上就是對這一家人最大的侮辱，無異于在西方社會里把一個中指豎在你家的門口。

　　兩人走出臥室，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他們都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他們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醒來之后，連臉都還沒有洗呢，現(xiàn)在這兩個老人陷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昏沉的感覺拖拽著他們的身體。

　　哎，怎么一大清早攤上這么一檔子事情。孫老頭把桌上的煙袋端起來，點著之后，噴云吐霧地嘆了口氣。

　　要我說，直接把這兩人扔到街上算了，反正看上去也跟兩具尸體差不多了。老婆子咳嗽了兩聲，對一片白煙當中的孫老頭的說道。

　　你這說的還是人話嘛。怎么說是在咱家發(fā)現(xiàn)的人，你從屋里扔出去，你是輕快了，萬一這兩個小伙子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家里人不跟你拼命？孫老頭不滿地說道，他不知道今天的老伴怎么了，變得這樣惡毒。

　　怎么不是人話了，這兩人和咱家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現(xiàn)在卻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咱們家的臥室里！老婆子自知說不過他，說完之后便背過身軀，把佝僂瘦削的后背就給在一片白煙中騰云駕霧的孫老頭。

　　怎么說……也是……兩條人命啊。孫老頭端著煙斗的手竟然開始微微地顫動起來，他兩條干癟的嘴唇像是不禁清早的微寒也哆嗦起來。

　　你沒事吧？老婆子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面色一片慘白的孫老頭。

　　我沒事，只是又想起原來的事情而已。嘶啞的聲音低沉了許多，像是一塊巨大的磐石，此刻正緩慢地沉入深不見底的深水。

　　老兩口誰都沒有再說什么，像是在舊事的深淵中不斷下沉，又像是兩個面對著時間的乞丐，懇求著搖動的時針再快一些的跳躍。

　　82.

　　如果有人告訴你，夢有盡頭的話，你會不會突然站起身，滿臉不相信地對著說話的人哈哈大笑。

　　那么，如果有人告訴你，回憶有盡頭的話，你會不會在沉默中走進那條裝滿故事的街巷，然后，在發(fā)現(xiàn)其實是一個死胡同的時候，淚流滿面。

　　或許不應該再把往事提起，不應該在用生命溫熱的火焰輕輕煨熱那些劇毒的藥。

　　83.

　　周林澤和蕭凝醒來的時候，已是這一天的晌午，陽光熱烈歡欣地涌進沒有閉合窗簾的臥室，像是節(jié)肢動物的鋒利細小的觸角一般抓撓著兩人的臉。

　　這是在哪兒？俗套電視劇里的臺詞從蕭凝的嘴里吐出來，好像這間屋子里真的有誰可以回答他一樣。

　　我也不知道。周林澤掙扎著撐開上下眼皮的粘合，視野中的天花板和節(jié)能燈在他的眼前夸張地搖擺著，周林澤右手按住自己的腦袋，像是要穩(wěn)住眼前搖晃的一切。

　　看來又是陷入到幻境中了。蕭凝喃喃道。耳邊仍舊回蕩著清洌的流水聲，幻覺的褪去也像是潮水一般緩慢，在兩人的耳邊留下了潮濕的痕跡。

　　我好像看到了很多過去的事情。周林澤覺得自己仍舊被那樣密不透風的黑夜緊緊包裹，往事卻面相慘淡地在他的面前一一重映著。那些足以痛徹心扉的事情就這樣殘忍地涌到自己的面前，親眼看著自己的種種悲慘和顛沛流離在被一張熟悉的臉臉重新表演，周林澤覺得無數(shù)把鋒利的刀刃穿過自己的心房，血肉破碎的感覺被悲傷無盡地放大開來。

　　我看到了我的一生。蕭凝的一句話瞬間凍結(jié)了周林澤內(nèi)里所有翻覆不安的熱度。

　　一生？周林澤看著支起身子，雙眼看著蕭凝那張沒有表情的臉，纏繞在身的眩暈感似乎頃刻間褪去。

　　是啊，短暫而又漫長的一聲啊。蕭凝的雙眼緩慢地合上片刻，仿佛這樣可以擦去眼中那些讓人悲慟的影像。

　　昨晚的事情回去再想吧，我們有的是時間用來難過，可是現(xiàn)在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從這里離開啊。周林澤環(huán)視著這個陌生的房間，擔心身邊的空氣里都埋伏著嗜血的匕首。

　　嗯，就從這個窗戶走吧，現(xiàn)在這個時候，估計也沒有什么人。蕭凝透過窗戶朝屋后的姐街道望了望，街道上人影寥落，估計不會有什么太大的問題。

　　好的，你不用那么看著我，我是右臂骨折，又不是高位截癱。周林澤不滿地對一直盯著自己的右臂看的蕭凝說道，仿佛裹在石膏里的那部分軀體隨時都會背叛他一樣。

　　蕭凝不屑地轉(zhuǎn)過身子，雙手撐在窗檐微微用力，便跳到了屋后的街道上。周林澤則稍微吃力一些，不過在蕭凝的幫助下還是很順利地從窗戶里鉆了出來。屋后的街道上泛濫著豐盈的陽光，周林澤和蕭凝兩人不約而同地舉起了手擋在自己的眼前，散落的幾個行人把怪異的目光投過來，不過顯然沒有人想要搭理這兩個看起來狼狽不堪的人。

　　這是哪兒？蕭凝看了看陌生的街道，問道。

　　你能不能換個問題。周林澤皺了皺唇角，顯得很煩躁。不過眼前的一切也足以讓人煩躁，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樣子，街道中的每個細節(jié)看起來都和剛來的那一天迥然不同。

　　真是個有意思的村子。蕭凝兀自嘀咕了一句，腦袋像小孩手里的撥浪鼓搖蕩著。

　　還是先走走看吧，我們可是剛從別人家的窗子里翻出來。周林澤有些忌憚地看了看身后的那扇窗戶，小時候偷竊的負罪感莫名其妙的沖進了周林澤的心里。

　　嗯。蕭凝簡單的回應了一句，兩條腿便在午后空曠的街道上甩動開來。周林澤看著蕭凝那個頎長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只得邁起步子跟了上去。

　　兩個瘦削身影緩慢地刻進午后豐滿肥膩的陽光里。

　　老頭子，那兩個小畜生不見了。走進臥室的老婆子看著空蕩蕩的床鋪，喉嚨里像是滾過一聲驚雷。

　　孫老頭隨后走進了臥室，看著空無人跡的床鋪也是半天沒有說不出一句話來。身旁的老伴又哭又叫，說著什么神明降災之類的鬼話。

　　煩悶的感覺突然堵在了孫老頭的胸口，不安的感覺熾熱地燒灼著他的口舌，過了半晌，他才緩慢地說道，真是活見鬼了。

　　84.

　　周林澤和蕭凝回到陳姨舊宅的時候已經(jīng)是這天的黃昏，夕陽像個半生不熟地雞蛋軟塌塌地爬在低低的天空，柔軟的紅光四下彌散開來。兩個人疲乏射身體像是脫水的水母一樣倚靠在破舊的沙發(fā)上，如果整個世界在此刻崩塌他們或許都懶得動一下自己的手指。

　　周林澤還掛念著已經(jīng)失蹤一天的聶倩，他仔細地回憶著這個屋子的邊邊角角，在自己的腦海里已將這間屋子翻得天翻地覆。蕭凝看著窗外漸漸稀薄的黃昏，許多雜亂的思想在自己的頭顱中跌跌撞撞，可他卻無法整理出任何一點明晰的線索。

　　看起來，是我把這里想得太過簡單了。蕭凝突然說道。

　　哦？周林澤不明白蕭凝指什么。

　　這里的路全都錯亂了。蕭凝回應道，他仍舊望著窗外殷紅如血的暮色，晚霞像是一灘污臭的豬血把他沒有表情的臉打成一片殷紅。

　　你是說整個村子都變了？周林澤動了動僵硬的目光，仿佛那張表情淡漠的臉剛剛講了一個愚蠢的笑話。

　　是的，所有路的連接方式都改變了，房屋的排列順序也都改變了。寒冰一樣沒有溫度的語氣，帶著兩人的心一起沉入陰冷的深水。

　　也就是說，我們?nèi)绻嚷欃坏脑?，必須在找到她的那天就下手？周林澤兀自嘀咕道?/p>

　　是這樣的。蕭凝縮了縮身子，像是對窗外游散的霞光感到萬分恐懼。

　　這樣的話，事情就變得很棘手了。周林澤也縮了縮自己的身子，在沙發(fā)里縮成小小一團。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蕭凝沒有好氣地回應道。

　　周林澤不再和蕭凝抬杠，現(xiàn)在擺在兩人面前的是無法收拾的爛攤子，身邊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覺的過程中轉(zhuǎn)變著，所有的一切都是裹在黑暗里的未知，兩個單薄的人只能站在這沒有出口的迷宮面前不知所措。

　　在黑暗中醒來的聶倩和她們一樣，眼前簇擁而來的是一片無法望穿的黑暗，酸痛緊致地擁擠在喉嚨里，聶倩覺得呼吸都變成了一件十分吃力的事情。被反綁的雙手靠在背后，雙腳也被繩索粗魯?shù)夭⒃谝黄稹：诎档纳钐巶鱽沓翋炩g重的聲響，黯淡的光亮緩慢地涌入聶倩的視野，沉穩(wěn)的腳步聲叩在地上，空氣中回蕩著一陣回音。

　　這應該是個極為密閉的空間。聶倩心里嘀咕著，突然而來的光亮讓她不適地瞇緊了雙眼，腳步聲的回音在他的耳中重復震蕩著。

　　醒了？一個很熟悉的聲音，一個聶倩想不到會在這里出現(xiàn)的聲音。

　　啊……啊……聶倩努力地想要給出一個肯定的答復，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喉嚨如同干枯一般，只能吐出一個單元的音節(jié)。

　　醒過來就好。那個熟悉的聲音不急不躁，這對聶倩來說無疑是一種最為殘忍的折磨。

　　啊……啊……啊……聶倩感覺肺內(nèi)的氣流洶涌地涌上自己的喉嚨，像是自己心中的惱怒和困惑一并上涌。不過她很快克制住了自己快要失控的情感，她死死盯著黑暗中那個模糊的人影，努力地讓自己不去想那個自己再熟悉不過的人，可這個低矮敦厚的身影就隱匿在自己眼前的黑暗里，沒有呈現(xiàn)出任何一點涼晝?nèi)说奶匦裕簿褪钦f他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普通人。

　　你就先在這里待幾天吧，我們不會太過委屈你的，你也不用擔心你的嗓子問題，你只是暫時性的失語。這個蒼老而溫和的聲音頓了頓，接著說道。等到周林澤幫我們找到了我們所需的東西，我們自然會恢復你說話的能力，做生意嘛，講究地公平合理，你說對吧？那個熟悉的溫和嗓音此刻像是一個深夜中緊纏不去的夢魘，讓聶倩感覺許多許多的往日都在自己的面前破裂成鋒利的刀刃，每一個碎片都在用力地自己的心臟上割動著，反反復復地個割動著。

　　先委屈你了，聶倩。人影突然對聶倩傾下了身子，濕熱的喘息撲向聶倩的面容。

　　聶倩閉緊了雙眼，讓徹底的黑夜占領(lǐng)了自己的所有視野。

　　沉穩(wěn)的腳步聲緩慢的移去，凝滯的空氣中又層層疊疊地回蕩著摧人內(nèi)里的回音，鈍重的聲響緩慢地滾動而過。門關(guān)上了，聶倩的四周重歸靜寂。

　　聶倩在過了很久之后才怯懦地睜開自己的雙眼，她不想再看到那個身影，也不想再看到——那副金絲眼鏡。

　　85.

　　夜?jié)u漸深了，周林澤和蕭凝在微涼的夜里緩慢下沉，即便他們再怎么不想承認自己的無力，也只得在這樣的夜里擺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態(tài)。

　　關(guān)于他們所要的那件東西，你有什么想法沒？沉寂了半晌，周林澤突然問道。

　　沒有，如果我有任何想法的話，我還會像具尸體一樣掛在這里嗎？蕭凝說道。我回來只是想要收拾一下陳姨遺留下來的東西，我可從來沒說過這里會有什么讓人值得期待的東西。蕭凝緊接著絮絮叨叨地說道，像是怕周林澤責怪自己一般。

　　缺一個關(guān)鍵點，就差一個。周林澤昂著頭，聲音一片空茫。

　　是我來得太唐突了，我沒想到竟然會滋生出這么多的枝節(jié)。蕭凝的聲音低低的落下去，雖然周林澤未曾對自己有一字一句的責怪，但畢竟是他自己造成了現(xiàn)在的難堪局面。他甚至在想，如果這一趟是自己的來得話就好了，他是沒有任何軟肋的，即便從這個世界離開也只是一件無比輕易的事情。

　　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有什么用，我覺得我們還是在這件房子里再好好地找一遍看看吧。周林澤很意外蕭凝會對他說出這樣的話，其實在他的心中，蕭凝早已像康有介他們的一樣成為了自己的家人，對自己的家人又會有什么責怪呢。

　　嗯，現(xiàn)在看來也只有這樣了。蕭凝應了一句，很快站起身來。

　　兩個瘦削的人影站在柔軟的黑暗里，目光像是變成細小的蟲豸在冰冷的墻壁上瑟瑟移動著。

　　砰。院子里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兩個人本能地縮了一下身子，目光卻迅疾地轉(zhuǎn)向了院子里。一塊漆黑的污影從墻外飛進院內(nèi)，又是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兩個人頓了頓，身形卻同時向門外穿了過去，蕭凝停在了院子里那兩個巨大的黑袋子旁邊，周林澤卻直直地奔向了院子的那扇鐵門。

　　別開門！蕭凝竭力壓制自己的嗓音，卻仍舊低低地吼了出來。

　　嗯。周林澤在將要開門的瞬間冷靜了一下，握住門鎖的手卸去了力道。兩個人盯著那扇鐵門，只透過門縫看見屋外飄移而去的白光。

　　來看看這些是什么。蕭凝看著地上的兩個黑袋子，血液的腥臭中彌散開來。

　　裹尸袋。周林澤定定地站在兩個袋子的旁邊，他第一次感覺到死亡的恐懼感，身邊浮動過得空氣變成陰冷的寒流，順著自己的口鼻鋒利地刺入自己的肺里。

　　里面不會是聶倩的，我們還有交易沒有完成呢。蕭凝感受到周林澤的變化，安慰地說道。

　　打開看看吧。周林澤向后退了兩步，對著蕭凝說道。

　　嗯。蕭凝感覺到周林澤努力鎮(zhèn)定卻仍舊發(fā)顫的聲音，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恐懼。

　　拉鏈破開的聲音在一片靜寂中緩慢地切割著兩個人的心，周林澤站在距離蕭凝身后幾步遠的地方，努力地想要看清其中的任何一點端倪。蕭凝緩慢的拉開了第一個袋子，一張蒼老浮腫的頭顱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蕭凝停下手中的動作，回頭望了望自己身后的周林澤，想要說一些讓他安心的話，卻一個字都沒能說出口。兩個人隔著深不見底的黑暗對望了一會兒，周林澤說，打開另一個看看吧。

　　蕭凝點了點頭，把剛剛打開的那個袋子緩慢地推開，然后所有的動作都像是緩慢的重返一般，拉鏈分開的聲音像是蟲豸的窸窣鳴叫，但周林澤卻感覺一把銹鈍的長鋸正斷斷續(xù)續(xù)地在自己的心房上抽動著。

　　過來吧。不是聶倩。是同樣蒼老的一張臉，讓蕭凝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他沒有轉(zhuǎn)過頭去，卻把聲音用力地向身后甩了過去。蕭凝的話讓周林澤重重的松了口氣，他趔趄著往前走了兩步，險些摔倒在蕭凝的身邊。

　　怎么是這兩個人。周林澤一眼看到那兩張染著斑斕血跡的臉便驚訝的說道。

　　你認識這兩個人？蕭凝疑惑地看著周林澤，有看了看那兩張蒼白浮腫的面容，說道。

　　你還記得咱們醒來的那間臥室吧，那間臥室里掛了一張這兩位老人的合影。周林澤盯著那兩張蒼白的臉和脖頸處深深的刀口，喉嚨里涌上一陣熾熱的酸澀。

　　是那間房子的兩個老人？為什么要殺他們呢……蕭凝把兩個裹尸袋用力地向下剝開，兩個人赤裸的肉身在清亮的月光中顯出令人悲郁的輪廓。

　　或許這個時候有點光亮也不是一件壞事。周林澤的目光順著兩個人的身體延伸而下，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身上除了頸部的致命傷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刀傷，散亂的血跡黏滿了他們的身體。

　　蕭凝瞬間明白了周林澤的意思，他轉(zhuǎn)身走進屋內(nèi)，不一會便拿出來一盞昏黃搖曳的煤油燈，周林澤看著那一團模糊的光亮緩慢地向自己靠近，心里卻好奇為什么陳姨和蕭凝會這樣鐘情于古老的照明工具。

　　好了，現(xiàn)在清理一下他們身上的血跡。周林澤夾起裹尸袋的一角，在孫老頭的尸體上小心而緩慢地擦拭著有些發(fā)干的血污。蕭凝心領(lǐng)神會，在另一個裹尸袋旁蹲了下來，用裹尸袋小心翼翼地清理著那個老婦人的身上的血污，在碰觸到那對干癟的乳房的時候，蕭凝全身都震了震，他感受到了，感受到在其上整齊的刀痕。

　　找到了？周林澤也停下了手里的動作，說出的每一個字節(jié)都顫抖著滾落到地上。

　　找到了。蕭凝的雙手開了裹尸袋撐在地上，感覺自己的喉嚨里像是焚燒著熾烈的火焰。

　　光靠近一點吧。周林澤強壓住內(nèi)心的憤怒，讓蕭凝把那盞煤油燈拿過來一些。

　　深及入骨的刀口工整地刻在兩個人皮肉皺縮的軀體上，周林澤扭了扭自己的身體，以便能夠更好地分辨那些傷痕在傳遞怎樣的訊息。

　　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蕭凝看不清周林澤的表情，但卻感覺到他的身子向前傾了傾。

　　你自己看吧。周林澤從蕭凝的手上接過了那盞煤油燈。

　　蕭凝感覺那微薄的熱度逐漸遠離了自己的身體，但眼前卻因為光亮開出一個小小的豁口來，蕭凝用力地讓自己不去在意那濃重的血腥味，也不要在意那些外翻的破碎的皮肉，他用力的屏住自己的呼吸，仔細地看著兩個人尸體上的刀痕。在那個老婦人干癟萎縮的雙乳上，他模糊地分辨出了“陳”和“日”兩個字，而在孫老頭身上的刀傷分辨起來就麻煩了一些，那些刀傷用力地鐫在下體的兩旁，稀疏松散的體毛遮蓋其上，讓蕭凝難以分辨那些刀痕組成的圖案。蕭凝猶豫了一會兒，才慢騰騰地伸出了自己的雙手，把那些因為沾染了血液而濕黏的體毛撥了撥，然后看見的是“姨”和“記”。在確認自己已經(jīng)看清楚了之后，蕭凝飛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仿佛觸碰了什么令人作嘔的東西。

　　陳姨日記？蕭凝抬起頭來看著對面的周林澤，卻只看見煤油燈那一團昏黃的光亮，周林澤注視的目光隱匿在這唯一的光源之后釘在蕭凝的滿面疑惑上。

　　是的，至少在我看來也是如此。周林澤手拎煤油燈直起身來。兩具尸體很快被黑暗倉促掩埋。

　　在我的印象中，陳姨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啊。蕭凝隨著周林澤站起身來。

　　也就是說，你沒有一點思緒？周林澤瞬間明白了蕭凝話里的含義。

　　是的。蕭凝望著一片黑暗中周林澤模糊不清的面容，拎在周林澤手中的煤油燈發(fā)出幽深飄搖的光亮，像是黑夜深處游動的飄火，輕輕地舔舐著兩個人心中的愁緒，直到它們變得滾熱發(fā)燙。

　　起碼現(xiàn)在知道他們終于要什么了。周林澤輕輕地嘆了口氣，初夏的夜晚竟然騰開一團柔軟的白煙。

　　蕭凝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雙腳拖著身體像屋內(nèi)移動。周林澤借著手中昏黃的光亮又看了一會兒躺在地上的兩具尸體，晦暗遮蓋了那些駁亂的刀傷和血痕，讓兩個人沒有表情的面容看起來有一種孱弱的溫和。

　　你們不應該這樣離開這世界的。對不起。

　　周林澤小聲地說了一句，旋即轉(zhuǎn)身走進屋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