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瘋子

　　他長久地守候她身邊，像一座雕像在凝望另一座雕像。言語失去了意義，時間也失去了。沈清尋沉睡在男人遲來的臂彎里，蒼白的面孔在清冷月色的映照下更顯蒼白，先前殷紅的嘴唇也落了青灰似的，只有微弱的鼻息能證明她還活著。沈懷遜不忍喚醒她，腦海里一再重復的畫面都是他劈門而入后第一眼見到的樣子——

　　不，他不愿再想起，終生不愿再想起。沈懷遜的心臟再一次收縮絞緊，且尖銳地痛楚起來。他只能癡癡地注視著她，俯下頭來，面頰貼在她的面頰上，耳語般低低地說：

　　“我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地，恨我自己無能。”

　　他眼眶濕潤了，看了看睡得不很安穩的清尋。他知道是自己害了她，如果那夜他沒有丟下她一個人在上海，如果他能阻止她嫁給袁敢，不，后悔在最初，如果最初便能勇敢些，沒有讓她等……她都不會有今天！不會受這份兒罪！不會是這個樣子！

　　沈清尋的知覺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境界里徘徊、游蕩，不知今夜發生過什么事。她逐漸地有了意識，有了感覺，有了生的意志。可剛剛不僅是沉睡。她感到自己又跌入了一個過去經歷過的漩渦之中，在那里一切混沌模糊，她可以睜開眼睛，卻無法真正醒過來。

　　那是在頭腦中始終未得痊愈的精神損傷。在上海淪陷那一夜被炮火震散了心智，后來在盧家堰始終沒得到及時救治。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所處的環境是哪兒。在她身體里有一種模糊的力量在呻吟、蠕動、掙扎……之后，她感到面頰上傳來的溫度，輕柔地似微風，輕柔地在喚她醒來。多么舒適而熟悉的溫度！她費力想要弄清楚，這是誰？

　　沈清尋努力睜開了眼睛。她看到的是月光下一片模模糊糊的濃霧。霧中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在面前漂移浮動。她剛剛要看清楚，一層霧又涌了過來，把什么都遮蓋。

　　“清尋？你看看我！我是懷遜！”

　　她覺得痛楚。說不上是哪兒，心底里也有一種久違的痛楚一道襲來。她再睜開眼睛，看到了，溫柔的目光，他的身影……可他又是誰呢？她搖搖頭，他還在那兒，唇邊有一絲悲切的微笑，整個人影像潭水中晃動的倒影。

　　他的嘴唇干枯欲裂，哀求地，低低地，把她虛弱無力的手背按在自己唇邊，說：

　　“別再嚇我。老天給你我的折磨已經太多了……”

　　她還能說話，這讓懷遜在心里千恩萬謝。他聽見她細細小小的聲音：

　　“帶我回上海……”

　　回上海？她以為自己在其他地方嗎——沈懷遜瞪大了眼睛，清尋的眼睛則開始四處搜尋。她看到了自己，卻找的不是自己——

　　“清尋，你好好看看我！我是懷遜！我回上海了！”

　　“懷遜？”

　　那只虛弱的手掌微微有了些力氣。她小小的臉龐也靠近了他，一手輕撫過他面孔的輪廓，像是突然被注射了一針清醒劑，陡然地定睛望他。

　　“求求你放我走……求求你別這樣……白塵……”

　　他一團霧水，盡量維持著清醒：“我不是白塵。我是懷遜。告訴我到底都發生了什么？你告訴我清尋！”

　　“你是白塵……你不會饒了我的……我們今生不要再相見……別說……什么也別跟別人說……”

　　他驚愕地坐在地上，看著她像動物一樣從自己懷抱里爬出去，快速而敏捷。她驚慌失措地把自己蜷縮在閣樓一個昏暗的角落里，眼睛因極度驚恐而大睜著。半晌，沈懷遜搖晃著站起來，她更加戒備，眼神里流露的信息仿佛是他敢過來，她就殺了他——

　　“到底發生過什么事……”沈懷遜終于熬不住，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幾乎咬牙切齒地對著她問。可這個蜷縮在角落里狼狽不堪的女子還是他的清尋嗎？她被什么給毀了，失去記憶，失去尊嚴，失去姓名和自我。沈懷遜沖過去牢牢把她按在自己懷里，猝不及防，她茫然不知自己肩上深埋的一顆頭顱為何淚水迸流。

　　他任由她抓他、打他、咬他、踢他……一切。他只是溫柔地撫摸她凌亂的長發，他知道這是他的清尋，世上只她一個沈清尋！他必須從今往后一步不離的護衛她，再把她醫治好！可眼下，他心頭千忍萬忍，再也忍不過——

　　他抬起頭來，靠近沈清尋，半跪在地板上，讓清尋的臉和他的只距離一兩尺。沈懷遜的眼睛在她木然的臉上上上下下地逡巡著，然后，他低聲地說：

　　“除了柯白塵，還有誰……”他突然地沉靜：“她們？”

　　沈清尋凝視著面前遲歸的男人。

　　他重新站起來，慢慢地，在狹窄的閣樓里來回走了一圈。步子慢且沉。他知道有人一夜沒睡，就在樓下諦聽這房間里的聲音。他也知道，她們最害怕聽到的聲音會是什么。

　　他最后看她一眼，她仍沉默地坐在那兒，眼神與他無半點交流。沈懷遜返身從閣樓的木板床上拿走剛剛放在那兒的斧子，往樓下去了。

　　沈家人永遠也不會忘記今夜。

　　天已微微亮了，沈老太和女兒都從未起過這樣早，事實上她們一夜未睡——兩人都穿著睡衣坐在樓下的大客廳里，下人們則醒了也不敢出來走動，怕沈老太要她們滾蛋。沈敏之連夜叫人派了電報給袁敢，一面也把睡夢中的陳子昭叫了起來。對方聽了只覺得不可思議，答應明日叫懷遜過去問話。但誰也沒想到，沈懷遜激烈的行為打破人們對他往昔謙謙君子的全部印象，恐怕問話也解決不了什么事。沈敏之長久地打量那把劈進茶幾里的斧頭。它被人重重地嵌在木頭里，紋絲不動，刃頭上則泛著寒光——對著她和母親。

　　沈老太一夜無眠，加上提心吊膽，清早時候更顯老態。她坐在沙發上屏住心神，籌措了好半天，眼皮緊張地抬動。對著站在廳中的懷遜：

　　“你可別忘了。今天是你母親出喪的日子。”

　　懷遜笑笑，他任何時候都佩服祖母的鎮定，哪怕是佯裝的。他說：

　　“祖母。您還要我顧念親恩？”

　　“任何時候親人都是親人，你不要聽她說了什么就胡亂揣度。她瘋了，這你也能看出來，我見著她時那孩子就已然這個樣子，不過是因為袁公館的大火，還能有什么事。至于你母親生前告訴你她死了，也是怕你見著面傷心。這你該體諒我們做長輩的對子女保護的心情，現在卻刀斧相向你的祖母和姑姑……”

　　“親人會囚禁親人在那樣個地方么。本來我是萬不愿相信這件事的，但母親臨終的話點醒了我。您何苦還說謊。”

　　“你母親也瘋了！這樣的事……怎么會有？她也是我的親孫女啊！你是說我把她囚在那？我害她生了病？我一把歲數了縱火燒了袁公館？你不要也瘋了，懷遜，不要忘了我們這些年對你的養育之恩，你還沒有還。”

　　沈懷遜萬沒想到沈老太最終會說這樣一番話。他對她的全部感情只剩下痛恨。她們咬準了他是一個在他們的教育下無能的好人——好人永遠無法與其對抗，因為她們完全知曉一個好人的弱點：他會有同情之心；愧疚之心；自責之心……而這些，都是沈家母女看來最無用也最可利用的。

　　“懷遜，你是個聰明的，”沈老太以為自己的話點到他軟肋，趁熱打鐵：“為一個瘋女人跟沈家鬧翻，沒任何好處。你現在進了政界，需要本家的支持。我從不怕花錢給你身上投資——當然，是投資，因為我知道你會有大出息。我還聽說，陳家的大小姐對你很喜歡……”

　　沈敏之轉過頭朝母親望一眼，又回過臉重新看著懷遜，看他的反應。

　　“那我讓您失望了。您在我身上這點賭注是白下了。這輩子我只向您張過一次口——就是為了清尋。那一次您拒絕了我，讓我們兩個失掉終生廝守的可能。現在，您以為我還會讓您從我身上得任何好處么？我是您今生最失敗的一次投資——因為我現在拿著斧子，對著您……我能回報的只有這個了。今生也許我再給不了任何人婚姻，清尋不醒，我也沒必要茍活下去……到了下面，我還您的恩——”

　　他茫然地站在那，一手握著斧柄，隨時準備用力，隨時準備和眼前的一切一同毀滅。他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結局，一次也沒有，更從不敢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會由愛陷入瘋狂。他現在握著一把鋒利的斧頭，相向撫育他長大的“親人”們，這將是他最后的瘋狂了，像清尋在那日書房里用手槍對準自己的腦袋那樣，他預備做了，毀滅了，人一生里總有那么一刻是不管也不顧的。不顧那個從前的自己是怎樣，眼下沈懷遜被命運逼入了絕境。

　　沈老太將自己一雙手擋在面前，無力地示意他不要靠近。可沈懷遜從桌子上抽出了斧子——寒光對著她，那道冰冷的光線隨時準備冰化沈老太身上的溫度。她望向小女兒，想讓敏之攔住懷遜，可沈敏之僵立在一旁，眼神也是呆滯的。她期期艾艾地像個娃娃，對著她過去施展過萬種風情的侄兒連一下挑眉也不能夠。

　　沈懷遜把斧子揚起來了。

　　“救命！救命啊——”

　　沈老太慌忙把一旁桌子上的瓷杯扔過去，砸中沈懷遜的手。可他忍著痛仍站在那。他本可以躲開的，只是躲不開心中的猶豫。沈老太拼了老命，硬是把一邊的電話機也拽起來，拉扯著電線向他砸過去。沈懷遜感到一陣暈眩，尖利的疼痛后知后覺在額頭上一點開始暈散。很快，他頻繁的眨動眼睛，因為有什么在遮蓋他視線——從額頭流下來的血，流過眼睛，從鼻翼向下滑落到地毯上。

　　他知道自己做不成這件事。從來都做不成。否則他不會被一個將近七旬的老婦人砸死。現在沈懷遜坐倒在地上，斧子仍在手中，只是軟綿綿的，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奪走。沈敏之發現他在笑，笑聲很輕微，他笑的時候唇邊正好有血滑過，與蒼白的面色對比鮮明，病態得顯得懷遜俊美。

　　沈敏之突然意識到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下人們聽到主母的救命聲，也紛紛解了禁跑過來幫忙——幾個照料起沈老太，端茶拿藥，清掃地上碎片；幾個過去攙扶起沈懷遜，默默地將那把礙眼的斧子收起來……沈懷遜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臉孔，粘稠的。他望著手掌上的血污，還像個孩子一樣攤開來炫耀給面前的女人看：

　　“還不夠。再用點力氣，處死我。像你們對待她那樣，處死你們不想要的孩子。”

　　“懷遜，別這樣嚇人了。”沈敏之走到他面前去蹲下身，用自己的手帕溫柔地為他拭血。她笑他孩子氣：

　　“知道你下不了手。我們看你長大的，你什么樣兒自己家里人最清楚。你永遠是最懂規矩的那個……”

　　“我沒規矩。”

　　他說，仰起臉來看她。突然，沈懷遜跌撞著站起來，身著長衫的他步履搖搖晃晃，面色蒼白如紙，血污遮住半張臉孔。他看了看，沈公館里這么多的人，這么多雙耳朵——他仰起的臉孔視線超越了沈敏之的臉，直望到天花板上懸掛的水晶吊燈。他費力地看著那些水晶，辨認其中變化著的面貌，閃現的是否是他的女子？那應當是她。她在幾層天花板阻隔之后的閣樓上頭，意識混沌，喪失尊嚴，行尸走肉的活著……

　　沈懷遜突然嚎啕。他想到她一直還活著。

　　一直還等著。

　　他要喊。轉向所有人。他沒有用斧子砍向祖母和小姑姑，這些傷害她的兇手。他在心里已殺了另一個人，將他碎尸萬段，打入阿鼻地獄……那是一個懦弱自私的男子。他一直要她等。一直讓她無依靠。給過她幻想。卻從未兌現過。

　　他要喊，斧頭下過去的沈懷遜已死。過去，他為所有人活，為道德，為人倫，為親恩，為人言可畏。此后，他為她活。

　　她等到他回來了。那么，由他告訴所有人，聲音嘶吼到像野獸也無妨——他做君子已太久。

　　“我要的是她！是沈清尋！她是沈清尋，不是我的堂妹，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任何你們強加給她的身份——”

　　聲音震得幾乎那些吊燈上的水晶都搖晃欲墜。沈敏之被他喝走，身旁所有下人們被他喝走。沈老太還癱軟在椅子上，疲憊地睜著一雙眼睛望他。她不明白一個有大好前程的年輕人為的什么要自取滅亡。她永遠都不會明白，這雙精明冷酷的眼睛看透過很多事，但看著眼前這個她見證過其成長的男子，沈老太清楚的感覺到陌生。他與她們不會是一類人，無論如何教育。他和沈清尋，與這世道上大多數人都非同類。他們是異端。是少數。是叛徒。

　　她看著他一點點疲弱下去。心想四周這么多雙耳朵見證了你愛她。是呀。年輕人就喜歡追求這一點不切實。可也有這么多雙耳朵見證了你和她的丑事。袁敢和陳子昭都不必再費心去取證，他們來沈公館便都能一清二楚了。當然，如果要做得更完美一些，也必須拖延住沈懷遜和沈清尋，沈老太只能這么做——

　　她正暗想著。一個灰色的身影出現在樓梯盡頭。她顫抖地邁著雙腿，好像剛學步的嬰兒，不懂如何調節，如何控制。她是聽了他的喊聲下樓的，現在沈懷遜疲累地站在廳中，向著她下樓的方向疲累的轉過臉，疲累的走過去——

　　“我到底是誰。”她問他。

　　被他一連聲的否定了那么多身份。那么，她到底是誰。

　　沈懷遜輕輕地擁抱她。女人瘦弱的身體試探性地依附上去。

　　他沾了鮮血的嘴唇吻上她額頭。沈清尋仰起臉，仍是那張漂浮在夢境中的面孔，一切都是霧蒙蒙的白，只有他唇上，從額頭上流過半張臉，徐徐而下的一縷紅色鮮明刺眼。

　　那點紅色又點上她的嘴唇。輕柔地。像開悟。

　　他說：“你是我的女人。”

　　沈懷遜的頭終于如釋重負般安睡在她肩上，她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兩人一齊倒在樓梯一級，像兩個懵懂的孩童。在沈公館其他人眼里，他們都已經瘋了。沈公館的瘋癥是傳染病，這里的人都有瘋狂的病史，愛情更是瘋狂到罔顧人倫——他們掩著面孔在沈公館的角落里交談“我還是看他們長大的呢”“堂兄妹呀兩個人”“竟然出這種事情……”

　　竟然出這種事情。這種事情，終于眾目睽睽。

　　而沈懷遜像孩子一樣心滿意足地倒在她懷里。她用裙子邊角為他拭血，扯下一塊布料給他包扎。血止住了，她開懷的笑，他在昏迷中聽到她笑，嘴角也蔓延一點血色笑意。

　　沈敏之氣到要發瘋。她急于沖上去將這對不知羞恥的男女分開來，可沈老太又一次制止她。小女兒脾氣最像自己，可腦子總有些不夠用，這讓沈老太惱火。她把敏之叫過來，剛剛被懷遜一嚇，沈老太心臟十分不舒服，這讓她只能斷斷續續講：

　　“讓他們做所有他們想做的事……咱們只要成全……姑息……姑息才能養奸，”她教導似地盯著小女兒的眼睛，“養奸才能日后捉奸……這幾日……注意著消息。”

　　注意消息。這時候到前線打給袁敢的電報應已寄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