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隧道黑暗的生活循環是身處現代文明的我們唯一可以依靠的安全，但是踏上列車渡板抵達行走是我們唯一可以寄懷的念想。

　　我沒有在七月出發。

　　有人說我們遲了兩個月。

　　在陰冷的西寧，我窩在一把椅子上登錄帳號，隨后聊到自由。之后阿千說你的帳號被盜了么，不在常用地區登錄。我說，何必要一直在常用地區活著。她說，那希望你經常不在常用地區登錄。常住是我的黑暗，自由是我的黑暗，游蕩是我的光明。昆侖山沒有光明，唐古拉山口也沒有。我聽見氧氣，聽見寒夜，聽見呻吟，我聽見《高原旅行須知》警告我，如果你身體健康，如果你有所準備。

　　我等待海拔到達頂端，等待西邊月亮落到雪頂。最后迎來一片紅得像橘子皮的光芒，尖峭的峰頂是我們隨意的堆積，堆積有史以來的生存證據，堆積地底的清水，堆積牛羊的糞便，堆積一次萬物復蘇和一萬次草木枯槁生靈瘦削。那是隔著薄薄車窗的荒蕪人煙，黑色的青藏路纏在出行的枝干上面，偶爾反光強烈的點緩慢地蠕動。那是你習以為常的荒涼就像數年來的東奔西走，為了最末的安詳和之中的名利。你卻沒有名利，你帶著點點滴滴的冷笑去救治自己。當你站在客棧二樓的陽臺上看著此番最后一次的拉薩日落，你摸了摸臉龐。你只是又添了失望。

　　零落在電子地圖上久久不能平息的手腳酸痛，我反復查詢高度。我本來在世界邊緣，而今身在人間的牛糞堆里安貧樂道。你只好嘆息并且把一切歸根于肉體。那曲的湖，當雄的冷漠陽光。一個叫做沿途的喇嘛向你講述朝圣者的經歷。在去往拉薩的路上死去，親人把他們的牙齒放進漫天神佛懸繞的一個古老檀香木柱上。活佛躲在塔里睡眠，袈裟躺在座上垂首。七點的誦經與入夜的酥油燈光驅逐你并未知曉教義的靈魂，活著的塑像錢堆起高高的鈔票源源不斷。我登上藥王山的時候心臟像一臺超載的機器，我等一個小閣樓里人群走凈，我把手攤在地面上對著自己飛升的欲望下跪，我看見自己新鮮的首級就掛在大威德金剛的脖子上，我的血流進嘎巴拉碗，奔向覺悟。后來你戴起陰陽面具，收好想象，睡在拉薩城下。

　　在晦暗的夢里，你到達不了拉薩，你被囚禁在一個監獄。你是一個觸犯了世俗王法的罪徒。一位遍身黃衣帽子高聳入云的上師摸著我門口的巨大長鐵鎖說，你不會死，你會到達。朝陽中那個注目你的列車的鐵路維修工人金燦燦的臂章個列車廣播里悲戚悠長的情歌使我不禁長望山谷而右眼流淚。

　　真正抵達拉薩剛剛下過一場亂雪，所以天空沒有一絲晦暗。

　　當晚吃藏面和了藏茶之后步行三公里多去了藏大。上高中的時候班主任為了激勵我們，讓我們把理想的大學照片貼在桌子上。我還記得我貼了藏大并不是因為它的名氣，我只是一眼看中那所山下的學院，在霞光中寂靜而遼闊。高中教室還有一張地圖，所有的人把自己的名字做成小旗子插在上面，很多人看著我的名字插在荒涼的西南說笑。我終于沒有到那所學校。也沒有去那個城市生活。自從高考過后我就從未提過這件事。不久之前翻出高中時的日記本，背后的封面上還貼著畢業時我從桌子上揭下來的藏大圖片。我早就忘記當時貼上去和揭下來分別是什么心境。我只知道后來我自以為自己成熟了，成熟意味著隨時變通，隨遇而安，看清現實。我在藏大的圖書館微笑著翻閱一些電子資料。學生活動中心一些學生在滑輪滑，超市和宿舍附近人來人往非常熱鬧，但是我很快就站在了大門對面的那條街上。我遙望著漢藏文字書寫的校名，無所適從。從很早前，我就告訴我自己，適應這些失望和變遷必將是最能讓人成長的事。早上是泛濫的陽光與永遠偏高的紫外線強度，從朝霞里跟著林廓街轉經的人群。跟著步履蹣跚的手持碩長轉經筒的人，他們嘴里嗚嗚地念，聳動的嘴角和黝黑且布滿古銅皺紋的皮膚閃閃發光。布宮下方磕長頭的人把手拜過頭頂，把手放在嘴邊，把手放在胸前，全身伏地，鐵質和木質的手掌打在光滑的石板上響聲篤篤。訂票要提前一天。早早起床，乘著空蕩蕩的公交，上面的藏族阿婆拿著念珠念經，很多人幾乎是一起念的。經聲持續一路，我聽著經思量雜念。翌日登上雪城時已經氣喘吁吁，前晚的心臟急促重新犯了。每一步都階梯極高。黑暗驚悚的雪監獄里面我看見人皮，那是褐色的人形。我看見枷鎖。我想起夢境里面被監禁的地方，和這里全然不同，那里金壁輝煌。我又回想昨夜三更心臟的絞痛。他說，我終將到達。蹭著聽導游講的故事，關于宗喀巴和格魯派，關于藏王松贊干布，關于杰出的**五世，關于唯一沒有髒進金塔的倉央嘉措。后來到大昭寺也是一些相同類型的故事。雖然限定了每日的訪問人次，但是還是比肩接踵。布宮通風采光極好，里面生活的僧人抄長長的經書、打掃衛生、喝茶或者閑談。每尊塑像都有自己的故事，然而我卻匆匆一瞥。每日拿著地圖穿行在不同的景點，卻只有回到客棧看見窗臺上的那朵新買的花才使人平和。我脫下帽子和眼鏡，換上拖鞋站在藏式民居的陽臺上聽附近藏民跳歡快的鍋莊。房間里沒有城市里的wifi，所以我頂多打通了幾個人的電話聊了幾句。后來發現也沒有什么可以長談的話題。后來到了午后，人跡稀少的藥王山，一個掃地的老藏民給我們買了半價的參觀票。門口一個人拿著鑿子邦邦邦地刻石板。在山下，堆著一人高的石墻，我掀開每一片石頭，上面都刻著藏經，還有一些圖案。上面的寺廟窄仄不堪，但是只有幾個信徒在參拜，給佛燈添液體酥油。在一個空無一人的佛堂里面，我俯下身，閉上眼睛……還有一間偏僻的房子，進去的時候有幾個僧人整理經書，一個拿著唐卡畫稿往里面進。下山的時候看到唐卡研究協會的標志。在八廓街不停地進出唐卡商店，最后猶豫地離開。

　　最后一次看到拉薩落日時我在日志的標題位置寫:懷揣失望！

　　那是我穿梭在幽深隧道和反復晚點之后到達的圣地，如今已是現代文明地圖的其中一片。而我也成為了一個真正的游客。

　　一個游客啊！

　　然而我謝謝她買了車票使我完成這次朝拜。

　　因為我終于明白，很多的失望，都是自己心甘情愿放棄初衷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