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關通往北

　　——自然地，獻給W

　　1

　　我擦著杯子說，我要三天假。

　　老張說，假期店里人多。

　　已經錯過了一場長跑比賽，不能再錯過這次出行了，我說。

　　我和她提前兩天買好了車票。一號中午午睡起來，我們去一家泡芙店里耗時間，擺積木。五月的頭發，捎著六月炎熱的先兆。出租車里面發著燒，座椅燙得可以攤煎餅。我們在火車站里面鬧了別扭，故意不拉手等待檢票。

　　上了月臺，她抱住我的胳膊。

　　我們的票不在一間車廂，我們來來回回找了兩遍，有人看著我們提示我們那里有座位。最后擠坐在一起。輕微顛簸，然后所有不快都留在了Z站。

　　下車打了好幾個預訂電話，統統沒有房間可以訂，這是我第一次正兒八經長假旅行，像所有困在平庸生活里面的人一樣漫長等待然后伺機出行。天有點陰，女出租車司機幫我們翻訂賓館的名片，最后還是沒有結果。她說，估計要到市區邊緣才會有。我們下了車，從市中心往市區邊緣走。每當進到賓館的大廳里面窺探到開著的房間門里面的燈光，就會好想棲息，我們恰恰像兩只在遷徙途中的鳥兒。翅膀再大也需要一根也休息片刻的樹枝。

　　勉強找到賓館，叫來旅伴們，入住之后我和W去吃晚飯。很少把碟子里面的菜吃得那么干凈。吃完在嘉峪關干凈寬敞的街道兩邊徘徊。由于是不是市中心，車很少。路邊24小時亮著的ATM機像哨兵一樣，陌生城市的夜晚空氣總是會讓人好奇而又希望找到歸宿地。我們沒逛多久就回到賓館。大廳里面有一伙人站著，老板給他們解釋沒有房價可以住了。

　　心里慶幸。旅途本來就是有很多要面對的事，不過再復雜，也復雜不過我們留在原來生活里面的那一團糟。

　　2

　　我們和旅伴分開出發。

　　到達關城門口的時候就有黃牛拉著我們買飛天卡還是什么。比肩接踵的人排在售票窗口前面。戴著各式的帽子，穿著各式的衣服，說著各式的話，有著各式的身份、地位、生活和煩惱。白發蒼蒼互相攙扶的老人、帶著亂跑小孩的夫妻、打扮入時的年輕情侶、身上帶著風的專業旅行者、以及五彩的攤販的主人、拿著擴音器帶著隊戴著小紅帽的導游。

　　開始是被貶新疆的虎門英雄路過此地留下的那首《過嘉峪關感賦》:

　　“嚴關百尺界天西，萬里征人駐馬蹄。

　　飛閣遙連秦樹直，繚垣斜壓隴云低。

　　天山巉削摩肩立，瀚海蒼茫入望迷。

　　誰道崤函千古險？回看只見一丸泥。”

　　第二首里有：

　　“長城飲馬寒霄月，古戍盤雕大漠風。

　　除是盧龍山海險，東南誰比此雄關。”

　　他老人家被折騰得不輕，做了件能夠大快人心的事情，受到了讓人無可奈何的待遇。但是這里和東南不一樣了，這里沒有官場險惡和小人戚戚。我所青睞的北方，寬闊得讓任何有胸襟的人能夠放下雞毛蒜皮的小矯情和坎坎坷坷的過去從而到達人生的大豁達和大寬廣。算了吧，朝廷就是朝廷，時局就是時局，既然一切都是不得不，何畢再糾結，做了就做了，反正寒夜的月光能夠照著此去的前路，大漠的呼風吹開戰戰兢兢的官宦生涯。第四首感情變化黯然傷神：

　　“一騎才過即閉關，中原回首淚痕潸。

　　棄繻人去誰能識？投筆功成老亦還。

　　奪得胭脂顏色淡，唱殘楊柳鬢毛斑。

　　我來別有征途感，不為衰齡盼賜環。”

　　林則徐萬里斥戍伊犁路過了北關，也在心坎上過了很大的一關。林大人的石像刻得入神，既有七分烈士暮年的報國氣概，還有不可不提的三分失落和黯然。但是他未曾預料，不久后，將會有一位飲馬長城、劍指大漠的人，在這里經過。他們的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他們甚至認識，甚至賞識。后者繼承了他的事業，不負期許。

　　前一段時間現近代史老師布置讓我講一位晚清重臣。當天投影儀出了差錯，很多人準備的東西自然不能展示。我沒有帶一片紙到講臺上，歷數了左大人一生的事跡。

　　正好W那天去蹭我們的課，下課之后她問我，那些事情好像你很清楚。我說，本來就是如雷貫耳的人物，又是很多軼事的主人，又是和李鴻章之流完全不同的人物。中國歷史上有很多剛直的臣子，他們大多憤懣于當局的無能，但是又為奸猾人所詆毀。左宗棠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這些人的人物志，總是在最后的結局感覺悲壯。

　　1837年，左宗棠駐肅州，修整關墻和關樓，并親筆寫下“天下第一雄關”的匾額。可惜的是，1931年西北軍伐馬仲英把關樓拆了，那塊名匾也從此下落不明。現在的關樓和仿制的匾是1988年按原樣重建。

　　黑山巖畫。楊起鵬和趙廷對那些人，刻在石頭里面，寫著年代和在任時間。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這些石頭也會經不起時間的磨礪，但是那一刻我覺得，時間應該也能記住這些人，盡管他們遠離皇朝身家遠戍，盡管從未一時顯赫，但是，邊陲雖是邊陲，該有的心思還是有，這片土地知道誰來過，誰整理過，以及，誰奉獻過。土地比任何一塊碑記得每一次侵略者踏上時的疼痛，也比任何一份奏章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

　　回到明朝初年，大破元軍的征虜將軍馮勝從酒泉騎馬向西40里，涉水過“九眼泉”登上嘉峪塬勒馬四顧，見南面賀蘭山斜刺長空，西面戈壁如海，北面黑山威嚴，東面清泉綠洲，而嘉峪塬仿佛河西走廊這條連通東西的大河的中流砥柱。于是上表朱元璋稱嘉峪塬“此咽喉要地，令關踞其中，當固若金湯”，于公元1372年建關城于嘉峪山西塬，關以山名，始稱嘉峪關。

　　經過100余年的4次大規模擴建，1495年兵備道李端澄主持修建關樓，11年后又建東西兩座城樓。城樓修好了，卻依然是孤城一座，番兵在而后的十幾年里兩度圍困攻破嘉峪關，或是干脆繞過它去劫掠附近地區。1539年，明嘉慶十八年尚書翟鑾巡視西北，看到孤苦伶仃的嘉峪關，上書皇帝懇請加固關城修繕邊墻，并修建斷開戈壁連接南北山巒的一百余里的城墻與長城相連，至此嘉峪關才成了今天這座天下第一雄關。

　　乾隆爺寫的匾額還在，城墻早已經不是原來的磚瓦。

　　天氣晴朗，在城門外面站著看見云彩像是咬開一口的白色棉花糖，城墻明顯經過修葺，規整而虛假，早就沒有歲月的殘榮和昔日的戰痕。在城墻上面走的時候經過的導游用擴音器講著“最后一塊磚的”傳說。祁連山的晴雪和遠處荒茫的戈壁像是天成的搭配，中間夾著嘉峪塬，以前是座孤城。被人攻破，吐蕃繞而掠河西。但是，長城寬厚，鞭長可及，遠隔萬里遙望山海關，長城成就了它第一雄關的稱號。我不知道生活在這座城里面的衛戍者如何生活在里面，游擊將軍府門口寫著所有歷任的名字，每個人背后的故事卻像是消失的一塊塊磚一樣，散落在絲綢古道這座樞紐的地上和地下。被盤雕的塞北朔風和緩慢從容的時間帶去另一個空間。幾間房里面塑有蠟像，幾個波斯人和中國官員交談，雙手作揖。關城一次次打開大門，迎接著善意和惡意的人，關城還是關城。文明古國對于領土主權的意識，使得更多的關城矗立在邊疆。它也只是其中之一。馮勝是其中之一、李端澄是其中之一、后來的林則徐、左宗棠是其中之一、所有駐扎在這里的衛戍者是其中之一。這就是華夏兒女對于祖國的最真實體現。他們名字未必可知，但所有站在城墻上或瞭望或迎敵的戰士，必然在落日昏黃時無數次端詳海拔1700米下面的河西地區和前后延伸的絲綢之路，他們或許早就不指望榮華富貴而是心甘情愿把生命和這片毫無遮攔的天空和燦燦如金的沙土聯系起來，守護下去。我摸不見城墻上箭矢和刀刃留下的痕跡。城關有一部分還沒有修葺完成，現代的工程器械停在里面，像一個現代工地。

　　太陽在云層里面忽晴，熙熙攘攘的游客來來回回走動。風吹不出數百年前的號角，烽火臺再也沒有點燃過集薪。幾多戰爭，幾多和平。記得兒時拿著一本甘肅歷史看見這座城暮色蒼涼的時候耳邊傳來莫名樂器的奏響。

　　我對她說，我們等到夕陽西下吧。

　　3

　　長城博物館里面我見到了真的磚瓦。瓦當和滴水，接過多少滴久旱的雨水，經由它們的表面流下的魚水，又滴到了誰的額頭。

　　刻著工號的城磚，讓我覺得重新想起那個智慧聰明的工程師，他接受監管者發出的挑戰：計算所需的磚瓦數目。他在夜里躺在床上用冥想撫摸每一面墻，每一面墻的長寬高厚，數到閣樓那里，他立馬起身，點燃油燈剪短燈芯，看著粗糙的圖紙，捋著胡須。數字報了上去。隨著開工的鳴金。他望著陸陸續續抵達的磚塊，幻想以后它們必須抵御的力量。異族將站在城外列隊，我們的士兵拉得弓弦吱吱作響。工期接近尾聲，監管者饒有興趣來到城墻上，勞工背來最后幾塊磚，汗涔涔的工匠把最后一個瞭望口砌完，地上還放著一塊磚。監管官摸著工程主管的肩膀哈哈大笑。他出了一口氣，或許昨晚夜里把眼看著多出來的幾十塊磚偷在床底下還驚魂未定。

　　他心里滿足了，這座關城在他手里完工。然后他離職，最后看著城墻上那塊多出來的磚，百感交集。

　　博物館正門面對的就是大幅的嘉峪關全景圖，地下展館的穹頂有一大幅關城油畫，大概是油畫。魏晉的遺物、昔日的集薪、銹蝕的鐵甲、修長的禮儀刀、關防的機關模型。我想，我大概能想到他們怎樣度過了。

　　每日看著日出日落。昨晚住下了長途旅行的商賈，今天早上打開城門，遞上關照，望著他們遠行。風照刮，刮著城中軍灶的炊煙，刮著敵樓那邊傳過來的代表安寧的羌笛。

　　一波吐蕃人騎著馬冒著塵土來到這里，烽火臺上柴草煙塵，號角響起。敵騎看著城墻上的發射機關和蹲在瞭望孔里拉著弓的士兵。有人往炮臺上面送彈丸，還是撤吧。敵情解除，將軍多喝了幾杯，跑去戲臺看唱，替睡在拐角的一個士兵披上了自己的袍子。

　　有的時候，敵人會把這里圍上幾天。關城里開始打井，但是只解決喝水問題也不夠。廚子讓人去通報將軍，糧食沒有了。殺了幾匹馬，馬嘶傳得很遠。敵人聽見了，開始攻城，攻城木一下一下地頂著城門，里面的人頂不住，外門就破了。內城的人胡亂射了幾支箭。異族的馬刀劈向衛戍的人，臨死前看見的祁連雪是否是紅色。戰報很久才傳到朝堂，又有一位將軍站在門上抬頭望著幾個月前被攻破的城門，還有遭到掠奪的河西。

　　他是繼任者。

　　這里總要有人。

　　4

　　烈日炎炎，剛剛綠起來的楊柳在道旁沉默而堅毅。不像是老樹。它們對往事一無所知。遇到一棵上面掛滿紅綢的老樹，從死枝里面發出新芽。推開嘉慶山莊的門進去，里面的屋子晾著鞋子和衣服，房頂上有人在調整電視天線的角度。我黯然掩上門，沖跟在我們后面也想要進去看看的人擺擺手：“變成民居了。”

　　我和W上去一座土丘，天變得寬闊，人變得稀少。起風了。我們在風里說話。討論一些關于將來的事情。不說話的時候看去，還是有些土墻屹立在被現代文明修繕的城墻周圍，違和而脆弱。滑翔機不是呼嘯著從頭頂飛過，脫了毛的駱駝皮膚裸露棕色替人賺游客的錢。一切都可以淪為玩物，在這樣的平靜年代，在這樣的安逸年代，在這樣的幸福年代。我在一個攤上嘗試開弓放箭，箭羽殘缺，多有脫靶。我對自己失望，我是北方不屈不撓的民族的后代，我開不了弓，走不遠路。重新從柔遠門走進去，太陽的確是開始往下滑，對面墻上投下樓閣飛檐的形狀。趁熱吹著糖人的人、像說書一樣拉洋片的人、賣葫蘆的人、在鼻煙瓶里面畫內畫的人、叫賣酥的人、替人寫書法扇面的人，全都留下一張桌子不見了。日暮，即將來。關帝廟的香火有的半截滅掉，留下滿滿的砼色香灰。成列著夜光杯和祁連石還有和田玉的工藝品店，盡數關門。我們再次走過碑亭，上面太多的到此一游。

　　彼時已經饑腸轆轆。很遺憾沒有見到夕陽下面你的樣子。再會。

　　北關，再會。

　　5

　　乘車回賓館的時候W說，好整齊的街道。

　　我們用剩下的錢吃晚飯。又是把碟子里面的菜吃完。

　　晚上旅伴出了意外，需要人照顧。W和我不得不睡在一張床上。我們拿著被子和枕頭大鬧。鬧夠了就躺下睡覺。她不蓋被子離我遠遠地蜷縮在窗邊揚言要畫三八線。我把空調調低幾度后躺下來自己睡覺，她翻來覆去猶豫要不要脫外面的襯衫。

　　我夢見我睡在自己家里的床上，醒來的時候她正在打開我們家客廳的左面那扇門，然后抱住我。我感覺她的溫暖，醒了過來，她立馬又蜷縮去床角。我拿著被子把她裹回身邊。她說，像夫妻呢！

　　早上六點不到她醒過來把我搖醒說睡不著要看電視。我發困就把她拉進懷里面繼續睡，她繼續好動，反復拿起手機看時間。頭發落進我的嘴里。

　　打包行李，退房離開。在火車上面請求和一個人換座位以便我們能夠坐在一起。那個人換到對面。我拿出來啤酒給他一罐，他開口是湘廣一代的話。簡單寒暄，聽他講電話知道他是廣東某大學里面教設計的教授，正在布置歐式和中式兩種風格的設計作業，他說，我還不回去，我去了敦煌、陽關、月牙泉、現在在嘉峪關，我還要去青海湖，我要多游幾天。我拿出來背包里面的一本《霍亂時期的愛情》讓W讀，她用平翹不分的普通話讀下去，讀到：“請用一枝玫瑰紀念我”那里睡著。我小睡了一會兒發現對面的那個教授盯著我們看。

　　我望了望窗外的灘涂。他說，看你們是情侶還蠻浪漫。我說，窮游罷了。他說，不是，我的意思是像你們這樣讀書的年輕人畢竟少數。我說，就是因為讀書認識。我們碰了幾杯酒之后開始閑聊。他顴骨突出，臉和眼睛都很小，穿著樸素。我們從旅途開始，聊到中國北方的歷史文化，聊到宗教，聊到精神和物質。W睡醒之后靠在我的肩上聽我們說話，臉紅撲撲得。將下車的時候他說，畢竟我比你大一些年紀，我告訴你三件事一定不能少做，在你青年的時候：讀書，鍛煉和旅行。

　　我重復了一遍。

　　出了西站很多司機迎上來問我們去什么景點，我說，我們是回來的人。W說，我們更好了呢。

　　依舊是曬得發燙的座椅和像烘焙箱一樣的車載我們回到牡丹盛開的學校。

　　晚上我們去操場，她陪我跑完了錯過的那場三千米，全程。

　　所以她的吻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