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陽

　　1

　　頌說，文字應當如同陽光。

　　2

　　在百度里鍵入：“肺癌死亡時的感覺。”

　　我嘗試將自己代入其中體會滿腔疼痛和一點點被衰竭的肺窒息自己的恐懼與壓抑。你，應當是安詳離開的。

　　W中繁花如火。鮮艷的香瓣不同方式的卷曲與皺褶盡其芬芳。我躲在最暗的陰影里看陽光下他們的色彩。被光籠罩的顏色是幸福的。另外腦子里放著一句：

　　生如夏花。

　　我沒有去他的葬禮。

　　3

　　上世紀的那種職工公寓。暗砼色上面覆蓋著一層厚厚如毯的爬山虎，掩飾了大多數(shù)雨水沖蝕的蒼老與斑駁。我有時會想，這棟樓老得像頌。頌打開房門的時候，我常常俯在陳舊至黑的樓梯扶手上向下看樓道里花花綠綠的小廣告，然后他說，陽光好么？

　　花鏡后面渾濁的晶狀體中，明明閃爍著陽光一樣的溫和。

　　有一次我說，無所謂。他板下臉說，很有所謂，文字應當如同陽光！然后端起白瓷茶杯喝一口釅茶繼續(xù)說，我?guī)銓懽魇菫榱耸裁矗?/p>

　　已然忘記一個退休的老師是如何把一個高中生從幾乎困頓的絕境中帶到他的舊公寓，然后宣告，現(xiàn)在你寫的東西給我過目。于是徹夜不眠之后的篇章在他的“念”字下達之后絮絮叨叨從這所公寓三單元二樓202室的防盜門縫隙和百葉窗空當里傳出。我不知道左鄰右舍是否經(jīng)常聽到一個青春期的嗓音在讀一些類似夢話一樣的文字。起碼爬山虎聽得到。我想色彩黯淡的文字在陽光里擴散的樣子一定像極了蝴蝶，取悅路人們或不屑一顧或認真矚目的眼睛。然而他們通通來自黑暗。我在日光沉落之時提筆以期更大的理想主義自由充斥字里行間......

　　“停！”他的身子從藤黃色的扶手椅上直起來說，“前面的比擬尚可理解，后面‘理想主義自由’概念不明。”

　　“我想說的是幻想的自由。”

　　“那就換掉，繼續(xù)。”他繼續(xù)躺在椅背上，陽光打在毛孔粗大的皮膚上如同黃色的脂玉。安詳。我一直覺得他最后一次呼吸也應當是如此安詳?shù)貜纳羁痰姆罴y中間的鼻孔里結束。我無法想象無菌的呼吸器覆在他的臉上的狼狽，對于一個崇尚自由、喜愛陽光的人，那是一種折磨。

　　4

　　我無數(shù)次看到班主任把手指指向成績單時恨鐵不成鋼的臉龐，口中唾沫橫飛地責問我，你寫作到底有什么用？我無法回答也無力回答。我記得那天被罰站在走廊里從中午到黃昏陽光橫穿走廊時光色漸變物影見長的每一秒。我明晰地試圖解答一個——“有什么用？”

　　當父親把耳光甩在我的臉上。

　　當我叫著將出的眼淚說每一個對不起時，他們無不反駁，你對不起你自己。

　　我對不起我自己？

　　頌撫著我倔強的頭顱說，想不想嘗嘗墨水的味道。一盅藍如深夜的墨水在舌尖酸澀地回蕩。

　　他說，所謂的辛苦不過如此。

　　頭一次和他到樓下的國槐里信步游走。他用手杖指著天上的太陽，說炙燒的痛苦內心喚醒了多少生靈。文字當如陽光。讓我坐在長椅上按摩我的太陽穴。久而久之頑固的失眠也被不知不覺治愈。

　　我說，總是覺得陽光令人孤單。

　　頌說，那是沒有打開窗戶。

　　5

　　你或許不曾見過真正的陽光。

　　溫暖如歌，安詳如木，柔軟而可適，有那么好的支持人心的力量。在所有雨后，所有的撥云見日的時刻，永遠是一道光。有人說，人離開的時候會見到一道光。

　　頌被送進醫(yī)院開始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任何一眼。每日在W中心靈荒蕪似的看日出日落，放學后就在舊公寓下面看晚風里的爬山虎葉子互相招手的時候手背的反光。有時候心里像空了。你可能不知道寫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被人懂得的感覺。

　　頌懂。

　　然而頌此刻正穿著潔白如紙的病號服躺在一堆閃爍其光的電子監(jiān)護設備旁邊，看著從異地趕回來的子女送他們父親最后一程。可惜我還沒有長成一個能溫暖如陽的人。

　　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哪家醫(yī)院。我除了悲傷之外無所事事。沒去探視成為二十年來敏感和感性的我最大的憾事。

　　有個中年人坐在我旁邊，長椅的空缺處。他說，我知道是你，我父親一年半的時光里你像是太陽一樣陪著。“我想見見他的遺像。”說完這句我就回到了W中。

　　每次夜里深呼吸。

　　反復閱讀與寫作。

　　拿到第一筆稿費的時候買了一盆盆栽的爬山虎。而不是菊花。因為我再也沒見過遺像。

　　6

　　高中畢業(yè)前夕收到一封陌生人的信箋。是摘自頌的遺囑里的一句：

　　有些人生來就是要用文字照亮黑暗的角落、滋養(yǎng)貧瘠的心靈，那種人的手里一定文字如陽。

　　末了，那信說：“乎而覺得你整個人像極了我父親。那么他寫的那一句話，便一定與你有關。”

　　陽光里，沒那么冷了。（完）

　　2014.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