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長桌上,用作焚香的瓷的香爐后,立著一個粘著垢的亮紅木相框,里面皺巴巴的一張紙,早泛黃了。
洪水沖刷著的空曠的荒灘中,深深交錯的沙溝,里面的小石子翻滾著在洪水中掙扎。貧瘠的耕田上有狗脫毛似的莊稼,一片片直挺起來,綠了起來。剛剛還曾刮著惱人的風沙,現(xiàn)在雨落下來除掉了茫茫的黃色,可以看見遠處的青山。
“那一年雨水也很多,很多,”父親似乎聽見了雨聲,嘆著氣,望了一眼香案上的那張皺皺紙。
我上前掩了窗,雨聲竟小了一點。
“打開罷,你坐下來,”父親已坐了下來,面前放了一個透明的茶杯,里面枯黃的茶葉漸沉到杯底,“他是一個強人咧!”
“據(jù)說他一個能打倒七八個,因為他直到好幾歲時還在吃奶。梁家土匪被官兵追著打時,伸手就能給槍換滿夾的子彈,跑得賊快。想進家門躲了。這時他從低矮的房門中出來,就提著一柄板斧。立在大門口上。為首的土匪向天放了兩槍,他便將門口的一塊大石崩著火花劈開。土匪走后,他抱著斧子心疼了半天,又敲敲打打了半天,就重新打了刃。后來就再也沒有砍過硬東西。
“那是一個人命如草的年份。土匪后來逮了他最小的一個兄弟,打折了一條左胳膊,一條右腿。官府是不管事的,縣太爺喜歡與那伙人結交往來!他依舊提了那柄板斧。清晨喝了一大碗茶就出發(fā),穿過一匹匹野狼的洞口和一堆堆的亂墳圈子。走了三天二夜,到了縣衙,縣太爺揮了揮手,“出去,出去。”他緊了緊襖衣上的束腰帶
,碎了兩口,一斧子剁到那縣太爺?shù)那懊娴淖郎希敃r頓然桌斷作兩半。他帶著一疊大洋回到村上時,他的小兄弟的胳膊和腿早被他的會醫(yī)的太太處理好,傷不過半年便好利索了。后來跑到他面前說他給出了口惡氣。他說那里的木頭軟,斧子好好的。
“他的斧子還砍過另的木頭。當聽得村中狗吠雞鳴時,他便知道又該提了板斧,勞頓一趟。一戶中兩個手足分家產(chǎn),怎奈一蒸鍋的七層分作各人三層后,不知道籠蓋歸作誰人。他用粗大的手摑了面紅耳赤的兩兄弟一人一巴掌,這下里臉漲得更紅。一聲過后再細見,籠蓋變作兩個半圓。‘這下好分了!’他說著罵罵咧咧地走掉,拖著的長柄板斧在沙土地上蒼啷啷地響了一路,劃起一片風塵,又被風吹開。
“后來不知怎的迷了大煙,直抽得家里柜底朝天,直抽得生計難以持勉。手又提了那板斧,就像外莊人家去借口糧,由于他不可能打了借據(jù),所以是討要而已。有次他提了一點點到天暮才回來。家里人埋怨間,他嘟著嘴含糊不清地說:‘不能太狂了,有斧子也不行,我坐在人家門檻上還給人踹了兩腳,唉,低著頭討咧!狗日的老天爺,糧食都早死光了。’他抱怨著老天的干旱,誤了荒灘中的莊稼地。好似如果他能找得到天的所在,也要剁上幾斧子呢!
“那年的雨也很多,很多。唉——要不是那年的雨也很多……洪水也很大很大。洪水是可以澆灌莊稼的。他同一伙人去開渠引水。渠的開頭有一塊大石頭,眾人用薄薄的鐵鍬挪不得動彈。他一把撥過小心翼翼不敢對咆哮的洪水上面的溝沿動手動腳的人群,擼起襖衣的袖,站得穩(wěn)穩(wěn)當當,舉起鼓著條條青蟲的手臂。那青筋如遠處的山青色一般。用了板斧的背刃猛擊了大石。不知怎地,就一同栽入黃色的洪水淹著的深溝中,與剩下滿溝的洪水和荒灘上的一片雨聲。后來有人猜測,是他抽多了大煙,喪了硬氣節(jié)。
“后來斧子和他都在漸趨平緩的沙坳中。尋得斧子在距他六步半的地方。那年豐收的莊稼沒趕上給他買一件嶄一點的老衣。后來做了一具新棺木重裝入殮。那次人們勸燒了斧子給他。斧柄著了,裂著脆響,按說松木的好柄不應有勁火的,不過那是他發(fā)的最后一次脾氣了。”
他是我的曾祖父,那是他的遺像,而我也弄懂了他掌下膝前拄的是一柄板斧而不是杖。他活了六十五歲,一生都不太順當。
我倒掉了略有涼意的茶,父親對我講:“那時我小,燒了柄的斧頭我竟舉不起來……”
2012年8月10日
(該文曾獲2012年第十一屆“新人杯”全國中小學生作文大賽特等獎)
很早很早前的文章,那時候剛剛跟著老師學寫作,老師鼓勵我投個稿。后來再也沒有那么積極了,感覺參加文學比賽對我來說太早了。我還需要更多時間打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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