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臺

　　——赴景泰縣青石洞小學暑期義務支教心得

　　28號早晨太陽剛剛能夠從這間教室照進來的時候我讓他們背著書包回家。我說，祝你們初中生活順利。他們走的時候帶著未成熟孩子的局促和不安，慢吞吞地不肯離開。我知道他們想說什么。

　　個子最高的那位終于下定決心跟我揮手，其他人本來立刻跟著揮手說再見。我也揮了揮手：

　　再見，回去吧。

　　他們似乎心安了許多，愉快地打鬧著走出了校門。教室里桌子亂七八糟，該搬的都搬掉了，剩下七八張。桌箱里面放著廢紙團和麻辣零食的塑料袋，還有一些垃圾扔在地上。昨天最后一節(jié)課我寫的一些粉筆字沒有完全擦干凈，我為此老責備他們。我有些嚴厲，有時候發(fā)了火，他們一言不發(fā)低著頭。我又想那些無心之錯是不是真的值得大動干戈。隨即軟下心，不再問責。

　　我拿起墻角的掃帚掃了一下地，把桌椅擺好，坐在了第二排，看著黑板和窗戶外面，有些低年級的同學還沒有離開，柳樹照舊。我就那樣一個人坐了大概有十幾分鐘，關著門，閉著眼睛。

　　在縣城下了負責送我們一程的面包車之后我提著行李和書包看了一眼太陽，灼人的烈日一如11日那天下午。一切情景都差不多，中間差了短短十幾天。

　　七月，任何人都在微博里面叫喚太陽有多毒辣。景泰縣城黃河路口的異味還就那樣使人掩鼻。去附近銀行取錢的時候行李拿得人手酸，混在一堆“釣魚”的男人中間我暗自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我也像是和那些等在太陽底下等人雇去做一些往高樓上抬重物的貨，還有那些同樣等待活計的汽車和農用車。我在想，真好，完全融為一體嘛。甚至在想真的有人找我做事我怎么解釋和拒絕。旁邊一個吃著簡單干糧戴著綠色頭巾的阿姨一直看著我，我把汗涔涔的眼鏡扶了扶，又提了提手里的筆記本，示意我不是來“釣魚的”，她才不感到困惑不解。之所以站在他們中間是因為他們那里正好有一片可憐的陰涼。

　　他們是這座小城里面的散工，未敢放下一家人去異鄉(xiāng)打工，只是在農閑等在這個約定俗成的釣魚街口。他們什么都做，農活、工地上的活、搬家、拆房子、裝修，只要能賺錢。那些同樣像他們一樣停在這個街口的車是他們的工具，有了車可以接一些運東西的活。為了生存，他們能夠把足足一百公斤的一編織袋沙背上八九樓，冰箱等家具也行，同樣，也能連著數小時轉運化肥等貨物。之所以我如此清楚他們的生活，毫不避諱地，我的父親曾幾何時也像他們一樣穿著破衣服拿著自己的干糧，開著自己框框作響的三輪摩托，在烈日下尋找一些陰涼席地而棲。這天的溫度是34攝氏度，可能在空調房里面不覺得34攝氏度是什么，甚至只要是有間房子遮蔽烈日，也不會覺得這點溫度是什么感覺。但是在少得可憐的樹蔭下，在充滿異味的街口，那真的是另一種體驗。

　　父親做這種事的時候每天回家都要給我講自己的見聞，比如那座我一直不知道為何叫武威汽車站的車站，比如那家牛肉面是全縣最好吃的馬有步拉面店……后來我上高中的時候特地去吃了那家的面，我很奇怪，并沒有比其他店里面的好吃。后來我知道，假如我每天吃干糧，偶爾吃一碗有湯有料的拉面，難免覺得美味。

　　有一次父親說，搬家遇到一位熟人，家里很有錢，但是兩個孩子都已經上了大學，現在要搬家，他看到有滿滿一柜子的書要扔掉，就問我要不要去挑幾本。他問的時候很小心，我不忍拒絕。但是年少總是在乎微薄的自尊，一直沒有真的跟他去。后來他在家接了一個電話，說是再不去就要扔掉，父親連忙說就去就去。我便去了，硬著頭皮。那人讓我們在樓下等，我們看著轎車來來往往開進開出，我蹲在父親的三輪車上面不抬頭，好幾次央求父親回去。父親只是說，再等等。

　　貧窮使人為了一個很小的好處就有極好的耐心。

　　后來人來了，開了門，很客氣讓我進去挑。我挑了幾本，都是很貴的教輔資料，不由自主翻看后面的定價，每本都有七八十塊，有的上百塊。我想起來我每周去縣城里面新華書店站在文學書架前面猶豫要不要犧牲一部分生活費來買一本二十幾塊的愛不釋手的書終而放棄的場景。覺得把錢花在教輔資料上真的是暴殄天物。

　　其中有基本英語讀物，我大概把上面的文章都背了一遍。

　　坐上去小學的快客我睡著了，醒來之后情況比我想象中好些，并不是破破爛爛。我們十幾人都把行李放在門口等負責人給我們開門。不熟悉的幾個人聊著幾句很淺的話。安頓下來之后開始忙碌準備，很多資料，很多事項，一切都在一個完全沒有契合度的團隊里面進行。我們開會到很晚，次日又為排那些課程表焦頭爛額，我記得我一直坐在打印機前面調試，直到打出正常的文本。

　　到達的第三日我依舊坐在電腦面前做文檔，很好笑的是他們聽說我來自信傳學院就把所有電子文檔電子表格交給了我。我眼睛發(fā)酸，直到我做完一切出了辦公室的門，他們在組織招生。花園里面柳樹很綠，那些孩子略顯臟兮兮的臉上令人心里清涼的笑容讓我覺得事情沒那么糟。我以為沒有孩子愿意剛剛放假就重新回到學校上課。出乎意料，令人欣慰的是家長也十分積極，明明農忙，接到學校通知就帶著孩子一早到學校。電視臺記者來采訪的時候讓一個家長說幾句話，他們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局促地相互推諉，最后記者只好作罷。我當然知道這是為什么。

　　到招生的桌子邊上，同伴隨口說，看，這孩子就是你班上的，來來來，簽個字，都幫你簽了一上午了。我拿起筆在班主任的那一欄簽字的時候周圍的小孩都齊聲跟著我寫的字念出聲。

　　忽而有了信心。

　　第二日一早正式開課，拿著昨晚現學現賣寫的教案。我負責六年級畢業(yè)班的語文和作文課，還有四年級的作文。第一節(jié)課我沒有講課，扯一些閑篇。說的是我在剛剛到初中的時候那些故事。我回憶我那時的老師、同學，他們手放在桌子上聆聽、干笑，聽到有共鳴的地方點頭。我說，和你們一樣，我是弄，民的兒子。我們比起某一些人本來就有差距，但不是我們自己的緣故。我說，我們真的可以比得過他們的地方，恐怕只有讀的書比他們多了。我鼓勵他們借書去讀。第二節(jié)正式上課，我開了初一的第一篇課文，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一方面是為了讓他們體驗中學的語文授課方式和過程，更多的，我覺得那篇課文是一個從兒童時期向少年時期轉變的重要寫照。上課過程中我忽略了一個非常關鍵的一點，很多像是“禁錮”、“教化”這樣的詞匯和概念他們完全不懂。但是我并不覺得這是年齡的問題，這和他們的閱讀量有關。有次我走進一個城市初中生的臥室，看見他們的書架上面滿滿地擺著許多課外讀物。甚至我找到了一本被很多人奉為經典的余秋雨老叔叔的《千年一嘆》還有安妮阿姨的《二三事》。說實話這些書都是我在上高中的時候才惡補的東西。我并沒有在課堂上說什么，而是耐心解釋我因為考慮不周說出口的所有高級詞匯和那些他們沒聽過的新奇事物。很多很多的作家、很多很多的篇目他們都不知道。但是有一個孩子就很積極，基本上別人不知道的東西他都說得上一二，甚至能糾正我的一些疏漏。他早在自我介紹的時候就說喜歡看書。

　　下課之后我感到難受，我是知道什么是資源和平等這件事，但是你真的看到什么是貧瘠、貧乏和渴望的時候，你就會有這樣的感覺。你想改變一些。是的，他們比我們更加有求知欲，干涸的海綿一樣。第二節(jié)課我讓他們翻著他們借來的邊角卷起的課本，我說，有沒有一口氣讀完的沖動，所有人異口同聲地說，有！

　　我停下進度，講我小時候怎樣搜書看的事。我說，讀書可能不能讓你富有和有權勢，但是可以讓你腦海不致一無所知，那時你比別人自信，就是一種長處。那篇課文我講了四個課時，混摻著自己的成長體驗。后來上了作文課，上了幾首詩詞。我講小學作文和中學作文的異同，扯詩人的八卦和中國古代讀書人的相似之處，講了一些自己寫作文的經歷，讀一些不敢給別人讀的故事。后來講一些自己和他們一樣大的故事的時候，有個女生眼角有些紅。我立馬停下來，說笑。

　　四年級的孩子不似六年級那般寡言和敏感，我講人物怎么寫、講怎么寫常見的修辭，他們基本每個問題都要全部發(fā)言一遍，有的站在凳子上讓我叫他們。有好多一發(fā)不可收拾回答十幾次都不厭煩。那才是孩子應該有的模樣。我也給他們講我小時候偷班級里面有種叫做《學生天地》的雜志來讀的故事，一個學生立馬拿出一本她的學生天地在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美男子老師，這本《學生天地》送給你好了。交到我手里，后來不管他們怎么調皮竟然都沒有發(fā)過一次火。

　　組織朗誦比賽把自己當作朗誦家教他們朗誦，組織文藝表演的時候又把自己當成歌唱家來教他們唱歌，下課的時候被拽著抱著，上課當一個無所不知的百度百科什么都問。

　　除了承擔一些團隊里面瑣事，我基本和他們待在一起，在六年級的教室里被他們傾聽，在四年級的教室里做傾聽者。講自己的故事，聽他們的喜惡。

　　有見地的馬同學、寡言的王同學、一開始就被校長訓后來聽寫字詞沒有錯過的申同學、倔強的張班長、說話細聲和明朝大美女同名的陳同學、在安全協議書上給自己當家長的小胖墩、經常QQ問我老師在干嘛的子洋……

　　我看到很多自己的同學在微博上說年輕就應該旅行。我倒是有個不錯的建議，至少去一次偏遠鄉(xiāng)村的學校，最好上幾天課。

　　反正我看到自己的影子。

　　最后幾天我不止一次說，記得我的話，多讀些書，堅持自己做的事，長大一定強過我。重復這番話好多遍。

　　可能這種說教不一定奏效，但是，我希望。

　　倒數第二天有個孩子問我，老師你結婚了么?

　　我說，沒有。

　　那什么時候會結婚啊?

　　大學畢業(yè)吧。

　　大學畢業(yè)你會當老師么？來我們學校好不好？

　　我忽然語塞，因為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當老師。我開始重新考慮要不要當老師。我猶豫片刻之后說，可能吧。

　　我不忍心欺騙他們。

　　他們接著說，老師一定要來啊，今天動畫片都沒有放完呢！

　　我說，明天接著放啊。

　　他們提醒我，明天你就走了，騙子！

　　我們果然走了。

　　終于明白以前在電視上看到那些在偏遠山區(qū)支教的老師為什么年紀輕輕肯吃那種苦頭堅持那么多年，以前都覺得好假，我說，真的，直到有一天你也成了他。

　　還有這么多年，欠所有自己的老師一句感謝。

　　還有，我希望普天下孩子都有書可讀、平安成長。

　　我不會套用那些話說什么提高了自己什么什么能力，增強了什么什么意識，我只想說:

　　教學相長。

　　受益匪淺！

　　2015.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