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癡情故人

　　冬至第二日的清晨依舊有陽光。

　　但冬日的陽光往往只是虛有其表，看著明亮，伸手握住，卻又沒有溫度。

　　這里卻有溫度，溫熱的水，溫柔的手。

　　溫柔的手捧起溫熱的水從蕭一笑脖頸上淋下，清晨淡淡的陽光從竹林間斑駁的滴落下來，點點光亮的光斑落在蕭一笑愜意舒適的面龐上。

　　溫柔的手替他搓著背，他閉上眼睛長長的吁出一口氣。

　　這里是竹林間天然的溫泉，給蕭一笑搓背的姑娘，正是昨夜前來搭救他的女子。

　　“啊——舒服啊！”蕭一笑喉嚨里忍不住發出一陣感慨。

　　給她搓背的女子瞪了瞪他，嫌棄的道：“才一個月沒在你身邊，就臟成這樣了！”

　　蕭一笑呵呵一笑，道：“也才一個月沒洗澡，有那么臟么？”

　　“啪”的一聲清脆聲響，蕭一笑背上吃了那姑娘一巴掌。

　　“你還有臉說！一個月沒洗澡了！還敢去喜歡貞女宮的姑娘？！”

　　姑娘的語氣里酸酸的，有了醋意。

　　蕭一笑想到了玲玲姑娘。

　　“那個——七七，玲玲姑娘呢？”他忍不住問道。

　　“她們吸入的引魂香比你多，早在溫泉里泡著散去了香毒后就去那邊草屋里烘衣服去了，此刻怕是在調理歇息。還有，黑雷神已經一個人走了，說是要去德州取烽煙令還是什么的——”

　　七七姑娘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竹林那邊隱隱約約的草屋，茅草的屋頂上繚繞著晨霧。

　　蕭一笑抿了抿嘴，喃喃道：“她的衣服濕了么？”

　　又是啪的一聲脆響，蕭一笑這次疼得縮了縮脖子。

　　“你以為人家姑娘都像你這么厚臉皮么？脫光了衣服泡在溫泉里睡大覺！呼嚕聲把林子里的鳥都震出來了！”

　　蕭一笑對著七七吐了吐舌頭，做個鬼臉，道：“我就是不想烘衣服，才脫光了的啊——”

　　七七姑娘繼續給他搓背，一邊沒好氣的道：“你的衣服我已經給你烘干了。”

　　蕭一笑愣了愣，道：“我將衣服脫在地上的，又沒弄濕，烘它做什么？”

　　“我給你洗干凈了，你那素白的衣服都穿成灰色的了，還不洗——”

　　七七姑娘還沒說完，蕭一笑突然截口怪叫一聲，好像屁股上突然被針扎了一樣，彈跳了起來。一雙眼睛瞪得銅鈴大小，質問到七七：“你怎么能沒經過我的允許就洗我的衣服？在書生盟時我的衣服一向都不拿給你洗的——”

　　七七上下打量著蕭一笑的身體，掩嘴笑了笑，蕭一笑突然意識到自己此刻正一絲不掛，急忙伸手想遮掩住重要的部位，但七七突然抬腿一腳踢在了他的屁股上。

　　又是一聲怪叫，但這次是痛苦的哀嚎，接著撲通聲響，蕭一笑掉進了溫泉里。

　　“遮什么遮？你還會害臊么？從前小時候在葬劍窟時，不是常常脫得赤條條的在河里洗澡，還非逼著我給你搓背么？你什么東西我夜七七沒見過？現在長大了，了不得了，你那臭了一個月的破衣裳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么？你有什么秘密我不知道？你以為你做了幾年書生盟的圣劍使，成了江湖名人，你就價值千金了？——”

　　夜七七拖過來蕭一笑一條胳膊，一邊給他使勁搓洗，搓得蕭一笑臉上泛起一陣紅潮，直擰眉頭，一邊絮絮叨叨，她語氣里故作埋怨，卻不知道自己面上和眼神里此時流露出的兒女情長，已經柔情萬千。

　　蕭一笑被她這語態說得心底一震，消停了下來，他的心里似乎突然泛起了什么心事。

　　但他不愿提起這件事，轉開了話題道：“你知道我不愿你再提起葬劍窟的事的——”。

　　夜七七皺了皺眉才道：“我真搞不懂你和老爺兩個大男人還有什么話說不出口，什么心結解不開。我們就留在葬劍窟安安穩穩的，與世無爭，多好啊。”

　　蕭一笑沉默半晌，又道：“你既然想要安穩點，不留在書生盟，跑出來做什么？”

　　夜七七白了他一眼，道：“書生盟里的勾心斗角，腥風血雨，你應該比我清楚才是，那里安穩么？我既然已經跟你從葬劍窟出來了，你就想把我撇在書生盟不管了？況且你沒在了書生盟，我還留著干什么？”

　　“一向都是你在管著我，照顧我，我哪里有本事管你——”蕭一笑苦笑著道。

　　夜七七撇了撇嘴，道：“要不是為了報答老爺救命的恩情，我才懶得來管你呢！”

　　蕭一笑突然回頭凝望著她，道：“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夜七七瞪大了眼睛。

　　“如果不是我爹救了你，你就不會這么照顧我了？”

　　夜七七噗嗤笑了出來，一個指頭杵在蕭一笑的額角將他臉推轉了回去，道：“少用你那癡情得多情的眼神來看我，對貞女宮那玲玲姑娘或許管用，對我沒用的，你在七歲的時候就曾這樣對視過我。看了這么多年，你那套把戲，早就看膩了——老爺不救我，我又怎么會認識你，我不認識你，怎么來照顧你？傻得可憐的書生——”

　　蕭一笑沉默了，不說話。半晌才一邊偏頭擺弄著泉水，一邊呢喃般的緩緩道：“癡情總被作多情，漸漸又道是無情——”

　　“所以你是先當我多情，又道我無情了？”

　　“你說什么？”

　　夜七七回過神來，斬釘截鐵的一口道：“沒什么！”

　　她面有愁容，顯然是不想再多談這句話了，只問道：“你心里在想著玲玲姑娘，是不是？”

　　蕭一笑默然。

　　夜七七追問道：“你認識她一天不到，就愛上她了？即使她此刻就在你看得見的不遠處的草屋里，你心里也在惦記著她？”

　　蕭一笑仰頭對著一點光斑，帶著疑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在我右肩上一點，我整個人，整顆心，就好像系上了條看不見的柔絲般，絲線的另一頭，就在她身上。”

　　夜七七的眉頭蹙得更深了。

　　蕭一笑有些不知所措的回頭問道：“七七，你說我現在該怎么辦？”

　　但他看見七七的面色，又有些于心不忍了，回過了頭去。

　　夜七七淡淡道：“你不是一直都我行我素，做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要找到真心喜歡的人和她永遠在一起么？現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蕭一笑嘆了嘆氣，低下了頭。忽然道：“但是我不知道她對我是否——你說我這有時候安安靜靜，有時候瘋瘋癲癲的性格會不會讓她討厭？”

　　夜七七強忍著心里的異痛，回道：“你才認識她多久啊，趁她還不完全了解你的性格，你今后收斂點不就是了。”

　　蕭一笑皺著眉頭道：“但這不是欺騙她了么？”

　　夜七七頓了頓，道：“就你這誠實得傻里傻氣的樣子，還想追女孩子？——只要你少笑一笑，就不那么討厭了。你不知道你不笑的時候和笑起來的樣子反差有多大。像個神經病。”

　　蕭一笑呵呵笑道：“我是笑書生啊！”

　　夜七七又白了他一眼，搖頭嘆了嘆氣，道：“我倒是真想知道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都被逐出書生盟了，就浪跡江湖管閑事唄，還能怎么辦？反正葬劍窟我是不會回去的了。”蕭一笑隨口道。

　　夜七七停下了給他捏肩的手，正色道：“你和盟主之間有什么分歧，就那么不可調解了？”

　　蕭一笑搖頭。

　　“但是你該知道，如今你沒了書生盟的庇護，又不回葬劍窟，這江湖上會有多少人找你的麻煩——都怪你從前在書生盟時名氣太盛。”夜七七語氣里帶著憂慮。

　　蕭一笑自己搓洗著肩膀，若無其事的道：“我笑書生從來都是給別人添麻煩，還沒人能成為我的麻煩的，你放心好了。”

　　夜七七盯著他的后腦勺，突然道：“可是你變了。”

　　一瞬間，蕭一笑停住了手，停住了呼吸，連心跳都頓了頓。半晌才道：“什么意思？”

　　夜七七道：“從前是沒人能成為你的麻煩，江湖中已經很少有人能抵擋住你抬手出劍的第一招，你也從不手下留情。但是你自己也該清楚，昨晚你殺人了么？你處處都在手下留情，還第一次被別人困住，你的功夫，連十分之一都沒使將出來！”

　　蕭一笑面色開始嚴峻，道：“以前是為了書生盟的利益，我才狠辣無情，但如今我孑然一身，不到萬不得已，怎么再能輕易要人性命？”

　　夜七七道：“可是你不要別人的性命，別人就會想要你的性命！”

　　蕭一笑含著笑道：“我活著可比死了值錢多了，怎么會有人愿意我死呢，希望置我死地的那些小嘍啰們自然會有人除掉他們。”

　　“就比如丹夫人？她好像也是收了別人好處來對付你的，但她卻放了你，你和她做了什么交易？”夜七七疑惑不解的道。

　　蕭一笑道：“她向我保證我們昨夜都能安然離開，似乎她早已知道你會來搭救我們——”

　　夜七七搶著道：“但她卻沒想到還有另一個武功高強的老人也會來！”

　　蕭一笑面露困惑之色，點了點頭，道：“沒錯，那老人是特意來救鐵兄弟的，武功之高，實在難以想象，他在林子上空蟄伏了許久，我才發現到。”

　　夜七七道：“你還能發現他，我和他就一同蟄伏在林子上空，卻連半絲聲響都沒聽見，直到他出手時，我才知道原來我旁邊的樹上還有人！”

　　蕭一笑道：“鐵兄弟被那個老人救走，對他來說或許是一件天大的幸運。”

　　夜七七突然問道：“你們怎么會中了引魂香的？”

　　蕭一笑苦笑道：“鐵兄弟的家被人一把火燒了，我們在火場旁聞到了一陣奇香——”

　　“那香味早就有？”

　　蕭一笑搖頭，道：“不是，后來才有的，我也在好奇是誰施放了引魂香，那時火場旁的人，可都是我們后來中了毒的人。”

　　“所以現在你想弄清楚你們那幾人中是誰放了引魂香？那個人便是想來對付你的。”

　　蕭一笑搖了搖頭，道：“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那紅衣小孩紅鸞口中的‘公子’到底是誰？昨晚他們早在林中設下埋伏，很明顯他們早就知道我們會到那里去，而他們背后那個‘公子’，應該就是策劃安排這件事的最終幕后之人——但，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經過昨夜，我仍舊沒看出來他到底意欲何為——”

　　夜七七道：“你還沒說你和丹夫人所做的交易，她要你做什么呢？”

　　蕭一笑神情一震，道：“她要我找機會請玲玲姑娘翻閱貞女宮的秘密卷宗，查詢一個二十多年前的叫做王倦的人的蹤跡——但這件事似乎只是丹夫人的私人目的，其他人并不知道。”

　　“你會照她說的做么？”

　　蕭一笑點了點頭，道：“我從不食言的，況且丹夫人也并不像是江湖傳言那樣是個十惡不赦的女魔頭。”

　　夜七七冷哼一聲，諷道：“只要身邊有個漂亮的妹妹，再十惡不赦的大魔頭，也會是你志趣相投的好朋友——”

　　蕭一笑無奈苦笑。

　　突然他道：“你這一路從中州過來，有聽到什么重要的消息沒有？”

　　“雷霆殿掌教身中劇毒，快要死了。”

　　“這我知道，但這種消息應該封鎖得很嚴才對，怎么這么快就流傳出來了——”

　　“江落月破產了，身無分文，靠昔日的酒肉朋友接濟過日子。”

　　蕭一笑搖頭嘆息，道：“江家財力曾經富可敵國，今日只怕江落月那些曾經的酒肉朋友中也沒有幾人真心愿意接濟他，他當真是江郎財盡了。但江落月是個很不錯的人——”

　　夜七七頓了頓，接著道：“還有，無煙公子冷無煙到了中州城。”

　　蕭一笑頗感興趣的道：“他到了中州城？——只怕中州城里又要多添幾個無煙刀下的冤魂了——”

　　夜七七笑著道：“你該慶幸自己離開了中州城，不然你和無煙公子碰面決斗的江湖戲文指不定就得成真了。”

　　蕭一笑長長嘆息，接著道：“我有很強烈的預感，過不了多久我還得回中州城去的，但這之前，我想要先解開烽煙令上透骨花毒的秘密。貞女宮、雷霆殿、書生盟，甚至就連天生毒門也被牽扯了進來。這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蹺——”

　　“你怕是為了幫玲玲姑娘么？”

　　蕭一笑回過頭凝視著夜七七良久，才緩緩道：“七七，你還是回葬劍窟去吧，你跟著我，從前在書生盟還好，現在危險重重，我萬一照顧不了你——”

　　夜七七笑著道：“昨晚不還是我在救你么？你是認為我沒用了，就這么快趕我走了？”

　　蕭一笑無奈的道：“不是趕你走，你在我身邊太危險了，我不愿意讓你跟著我吃苦。昨夜即使你沒來，我還是有辦法脫身的——”

　　夜七七輕輕撫了撫臉上的疤痕，對視著蕭一笑的眼睛，道：“你該明白我的心意——你是因為我臉上的疤，才會這樣排斥我么？”

　　蕭一笑皺緊了眉頭，搶著解釋道：“七七，你也該明白我的心意，我一直都把你當作最親的人，最親的——妹妹——”

　　“原來只是妹妹么？”夜七七低頭苦笑著喃喃道。

　　“你還忘不了臉上的疤的事？那件事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若不是我，你本該是天底下最漂亮，最活潑開朗的姑娘——”蕭一笑自責的道。

　　“再漂亮，再活潑開朗又有什么用？你始終不會看上我——為什么我就不能讓你心動？”

　　夜七七滿臉的失望。

　　蕭一笑沉默。

　　夜七七接著道：“我從來沒怪過你——那年十三歲，你叫我跟你頂著葬劍窟后的瀑布攀登懸崖，我被水流擊打了下去，臉上被巖石劃出這道口子。你也同樣被水流沖了下去，跌破了額角——你發絲下只怕還留著那道痕跡的吧——但你爬起來，又繼續攀登，終于還是登上了懸崖頂，一個人站在瀑布頂端迎著夕陽手舞足蹈，你頭上的傷口都被瀑布沖得發白了——你知道嗎，我那時候在瀑布下面遠遠的望著你終于登上了頂峰，縱使臉上痛如刀割，但我心里是真的為你感到開心。”

　　她回憶往事的語氣輕柔緩慢，蕭一笑不由得和她一同沉入了往昔更加年少的時光。

　　“七七，我——”蕭一笑的喉頭有些哽咽。

　　夜七七忽然道：“你別說了，這些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從前心甘情愿，現在心甘情愿，今后也會，你讓我留在你身邊就好了——你也洗得差不多了，我去給你拿衣服。”

　　說完，她站起了身，轉身的剎那，水面傳來了一聲清脆的滴答碎響，一滴眼淚掉落在了泉水里。

　　夜七七若無其事的擦了擦眼睛，待到走遠時已經淚流滿面。

　　蕭一笑沒有轉身，他只是呆呆的看著夜七七的眼淚在泉水上撞擊開的一圈波紋。波紋越擴越大，終于漸漸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