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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尋  文/楊知寒

第二章    鬼影

  時鐘指向夜里十時,沈懷遜還守在靈堂——樓下的一個小客房臨時改作靈堂,沈豫之的喪禮安排在明早,今夜她唯一的養子將為其守靈。沈老太和沈敏之抹干眼淚后躡手躡腳上了樓梯,來到閣樓上,正當沈老太打算也為自己“糊里糊涂”送了命的小孫女流一滴眼淚的時候,身旁的小女兒緊緊抓住她干枯的手臂,顫抖地開口,聲音在夜中顯得驚悚:

  “她……她好像沒有死。還在那!”

  沈老太定了定神,喪女之痛在她心里炸開的裂縫還沒來得及修補,她往昔堅固的心理防線這下又遭受了轟然一擊。怎么會這樣?她們是看著沈清尋吃完了那餐飯才離去的呀!她還在那……還在那蜷著身體,一雙光赤的腳在結滿蛛絲的墻角下瑟瑟發著抖。死人會發抖么?沈老太不知道,她自己卻在發抖了,控制不住地。短短一天里,她隱約感受到來自上天的審判在向自己發問了,她,她能回答什么?她已經什么都講不出來。

  “母親,這可真是見鬼了,現在怎么辦?她毒不死呀!還是……還是她現在不是人……是鬼魂嗎?母親,您倒是說話呀,姐姐剛死,公館里本就陰森森的,您還這個樣子嚇我!”

  沈清尋原本已習慣了孤寂,沒有人知道她這個晚上是如何在劇烈的疼痛折磨中度過的。她的全部力氣都已經耗盡在嘔吐和敲打中了。現在她聽見她們講話,更像是前生事,只能飄渺地聽著一點兒聲音。她以為是自己失聰了,從黑暗中一點點扭轉過臉龐看向門口,那里站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一個在發抖,一個在后退著步子。她怕是自己失聰了,于是問:

  “你們在說什么?”

  她等不及她們回答,怕她們要走了,只好掙扎著起身,想近前再問一問。沈老太從沒目睹過如此怕人的一張臉:那張臉因長久的折磨而失去所有人間光彩,在年輕女人的面龐上看見的不是青春,而是比自己更為嚴峻的蒼老。她嘴唇透露出鮮血的顏色,一啟齒好像就有血腥的味道在房間里蔓延,蔓延……整個閣樓里都是一種屬于地獄的味道,包含著殘忍。沈老太趕忙閉上眼睛,唯恐自己會記住沈清尋這張臉。因為她知道這么張臉孔一旦從此出現她睡夢之中,她的大限也就快到了。老了老了,她只想一夢安眠,只想老來有靠,不至寄人籬下……沒想到這兩個愿望竟是沖突的。她害了自己的孫女,換來了沈公館的富麗堂皇,犧牲的則是自己的夢中安穩。

  她從不相信什么因果,可現在因果本身逼著她去信。

  沈老太帶著女兒在沈清尋靠近前退出了閣樓。上鎖的速度比任何一次都要敏捷。她氣喘吁吁,和女兒一同走進閣樓外的走廊深處,下人在走廊上遞取東西,她把她們喝退了。

  “這下該怎么辦?”沈敏之帶著哭腔。

  “明天你姐姐發喪,懷遜只留今天一夜。我剛剛已對他說了,明日以后要他搬去陳子昭那里住,他也愿意。只要懷遜不在,這事情就好辦的很……日久天長,困也困死她。”

  “怎么……要懷遜離開?去陳子昭那?”

  “他必須走,夜長夢多。”

  沈敏之低著頭,心里盤算懷遜走了以后她再找他可就沒那么方便。在陳子昭處倒是很好,可母親不知道陳子昭還有個寶貝女兒癡心著懷遜呢!別人看不出,什么少女心事她沈敏之一看便清清楚楚……可這些在母親那都不會是理由,母親聽了也許還巴不得懷遜攀上這門親呢。她只能全聽母親的籌算。

  夜更深重了。沈懷遜坐在房間里的小沙發上,視線正對著母親停靈的板床。那上面蓋著一層薄薄的白布,依稀顯露人形。他活到這個歲數,接觸的死亡竟也很多回了:小時候雙親亡故;來到沈公館后見證二叔的死亡;清尋母親病床前的托囑;養母的死,清尋的死……沈懷遜指尖香煙已燃到一半,纏繞的青煙在他指尖眼前擴散出一幕幕無聲的戲劇——人生就是一場戲劇,他面目表情地觀賞自己在其中的角色,上海一役之后,見慣生死無常,他感到自己沒來由地就被抽取了十年的青春。他而今好像已然四十不惑,卻分明三十歲都不到。

  沈懷遜撣撣煙灰,聽見走廊外有幾個突然傳入的聲音。那些聲音原本很輕,有時都聽不見,然而很清楚,是有人在走廊外頭講話,兩三個人,一直不停。他捏著香煙從沙發上站起來,走過去打開門,談話聲戛然而止,幾個人影窸窸窣窣跑回暗處。

  倒是管家林伯從他打開的門縫外頭現了身。他是給少爺端咖啡來的,怕夜里懷遜頂不住。他看著這為沈公館鞠躬盡瘁一生的老人此刻彎下腰在煤油爐上取下半空的水壺,謙卑地打算翻身折走。懷遜叫住他,問起剛才的事。

  “他們都是睡不著,夜里沒什么活,就湊在一起閑聊天。也沒什么值得一聽的事。”

  沈懷遜端了杯子在唇邊,木然地道:

  “可他們明顯在躲著我。什么不值一聽的事要躲著我。”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您知道,這房子年頭老了,又住過幾代人,神神鬼鬼的事也免不了有幾件……”他說到這,發現自己身處靈堂,就站在原先大小姐的腳尖旁邊,立馬噤口不言。沈懷遜倒是心無芥蒂,一方面也是因為他自己就在混沌中好像聽過什么潛藏的聲音。他可以確信那聲音就在沈公館里,可藏得很深,若無人口口相傳,怎么也傳不到他的耳朵里——

  他凝著林伯欲言又止的眼睛:

  “林伯,是不是我走后,沈家出了什么事?”

  “沒沒有什么事……我們從紹興回來,就一直留在公館里頭,哪也沒去過。”

  “連袁公館……也沒去過嗎?”

  林伯抬起頭望著沈懷遜,沈懷遜的臉色驟然變了。

  “您別問我,我就是個下人,還上了歲數……我聽不見什么了。”

  “你這樣說,就是你也聽見了什么。”

  沈懷遜放下手中的杯子,他的心猛然地又被人揪緊了,揉疼了,他本來也是不相信鬼神這些事的!眼下卻發瘋一般希望世間有輪回!有靈魂!有鬼魅!她的鬼魅!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已經開始流眼淚,大顆大顆的眼淚在被痛苦折磨得幾乎麻木的眼眶里不間斷地向外涌——林伯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任何人也沒有見過,他們只當他沉浸在養母病死的傷感中,卻不知這傷感已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還會活著么。

  祖母要他明日出喪后去沈公館為陳子昭盡忠。他哭著哭著因想到這件事又笑了,盡什么忠?又盡什么孝?他的命隨著她的命隕也該盡了——在他親眼看著袁公館的斷壁殘垣后就該盡了!他應該一頭碰死在那墻壁上,生不能在一起,死了血流在一起,浸透在同一方土地上,也算我不負你!

  可現在呢——他渾渾噩噩地守著靈堂,聽聞關于她的閑言碎語。如果人有靈魂,他是否可以與她的靈魂廝守?林伯覺著此時的大少爺已經染了和他養母死前同樣的病癥,他們都開始胡言亂語,神經失常——

  沈懷遜一把揪住對方的領子,他逼他告訴自己,逼他開口講真話!

  “我……大少爺,您別這樣……只是下人們議論閣樓里不干凈……咳咳……”

  他放開林伯,從對方邊上擦身走出去。他早該在沈公館里找她的影子,那些長廊,那間書房,還有閣樓。林伯在靈堂里恐懼地盯著沈懷遜的背影,他在考慮要不要叫醒夫人和小姐。就這時候,沈懷遜回頭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寒光向一把利刃飛來,割了他的喉舌。令他只能張著嘴,在心頭不住念著保命的佛號。

  一個枯瘦的身形行走在沈公館夜深空寂的走廊中。

  他提著油燈,一面走過一面攜帶昏黃的光影。夜的寂靜中,沈懷遜耐心地尋找白天那個若有似無聲音的再度出現。可周圍是死寂的,他聽見的唯有自己的腳步聲音。他的步子已經放得那樣輕了,可他還是怕,怕任何雜音都會將那蛛絲一般微弱的呼救掩埋。他恨自己不懂通靈,恨自己沒有天目神耳,更恨自己還活著,無法化成鬼魂與她溝通。

  書房而今不再是鎖著的了。他輕輕一推,門板發出吱呀的聲響,里頭竟空無一物。除了滿地漫卷破碎的書頁。這里似乎遭受過洗劫。沈懷遜慢慢走進去,他想不通書房里的變化是什么原因。為什么只有這間房子破敗荒蕪,而沈公館其余的一切都仍是富麗堂皇,盡善盡美?他大約永遠也想不出答案——

  因為在所有遭受侵略者洗劫的房間里,只有這一間書房在沈老太和沈敏之看來,是無用修復的。她們從來也不曾使用這里,甚至隱隱對這地方懷著痛恨,所以一度將它封鎖。許是因為東西都搬空了,沈老太一時也忘記了這個房間,便由它開放著。沈懷遜發現這里似乎成了下人們的休息室,煙頭、瓜子皮、看完的舊報紙也夾雜分布在地板上。他沒有地方可坐,只能怔怔地站在那堆廢紙中間,懷想這里曾經發生過的一切,而今在下人口中作為談資的傳言——

  眼淚不自覺已潛潛而下。萬念俱灰,連手上氣力也不復,煤油燈搖搖欲墜,在地板上撞了一下,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響動。他彎腰去撿,也就這時候,他好像聽見了什么聲音。

  一陣微弱的哭聲。他哭泣中的眼睛突然止淚,瞳孔大睜將搖晃著的淚滴一抬手擦掉了。沈懷遜記得這陣哭音,他心臟砰砰亂跳,幾乎是踉蹌著尋著聲音跑。

  跑出書房,跑出廊道。聲音繼而又消失掉。

  在哪里消失掉的呢?他不住地舉著燈盞亂晃亂照,渴望找見她。哪怕是一個鬼影呢……可沒有。他再度陷入渾渾噩噩的苦候中,拖著沉重的步子蹣跚地向樓下去。

  但哭聲又響起來了。這一回,他終于萬分確信。

  是她!這聲音!是清尋!

  是她!

  他扭轉回頭,方向不對,她在樓上!樓上……沈懷遜猛地拍一下自己前額,怎么一早沒有想到。若是聲音傳播地這樣不清楚,這樣斷續,必是在密閉的空間里頭——那么,只有閣樓了。

  當他跑上閣樓的走廊,站定,轉臉一望,眼中剛剛才干涸的淚水突然又一次洶涌不休。只不過這一次他心頭的感受已非生無可戀的折磨,而是死而復生的狂喜!沈懷遜狂喜的理由是他見著閣樓門上懸掛的重鎖——

  若無隱秘,何用重鎖?就像祖母原先房間里的那幾面墻的衣柜,里頭裝著秘不示人的財富。而如今這扇門里呢?秘不示人的又是什么?

  他將自己的身體緊緊依靠在閣樓房間的門板上頭。仿佛貼近的就是她的心臟。貼近便能感受她心臟的跳動,她還活著的信息。沈懷遜幾乎泣不成聲地向里頭問話:

  “有人么……有人在里頭么……我是懷遜……我是懷遜啊!”

  只有哭聲在繼續,算作回應。他開始拍打門板,希望她能從里頭給自己多一點的回應。讓他確知那在哭泣的不是什么冤魂,而是他未死的愛人。但他始終沒有等來門里頭的回應,這幾乎讓他發了瘋,沈懷遜心頭的烈火混雜著被欺騙的憤怒,被重燃的喜悅,被失望一再孕育而產生出的恐懼……他已不顧及任何的敲打。聲音響動到沈公館所有沉睡的房間都被喚醒,下人的,沈敏之的,沈老太的。他們像共同做了一個噩夢,在共同的時間里醒來,聽見來自公館最頂端的一聲聲重擊,和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呼喊聲:

  “清尋!清尋!你應我……”

  他的眼淚哭干了。現在眼中只剩下被逼到絕境時蔓延的紅絲。那些紅絲密密麻麻地交織著一個人心痛的情緒,沈懷遜就在那樣的情緒里活生生由一個儒雅公子被逼成了痛殺的野獸。他痛紅了眼睛,痛麻了四肢,痛亂了思緒,沈敏之看著他殺氣騰騰地從自己臥房前經過,想攔住他問一問,卻破天荒的不敢。

  她也看著他從被驚醒而走出來探看的母親面前走過去。那是沈懷遜第一回對沈老太視而不見。不單她們兩個,整個沈家公館里的男女仆從都被沈懷遜深夜的異動驚嚇住了,他們不知道沈公館究竟遭了什么邪,竟會發生一連串的怪事。

  而只有沈家母女自己知道,沈公館里究竟造了多少孽。

  沈懷遜從廚房里取出一把砍劈凍肉的斧子。他沉甸甸地握在手心里,步子逐漸開始穩健,滿心滿眼里只有閣樓上那道鎖,再看不見周遭任何人的眼神。

  沈老太心說一聲不好。她知道,事情發展到如今,攔是攔不下了。懷遜手里的斧子搞不好劈到哪去還不知道。但沈公館今夜不能再出人命。她披著一件玄色披肩,在沈懷遜的身影消失在通往閣樓的最后一級樓梯上時,對著所有目瞪口呆看熱鬧的下人說了同一段話:

  “都給我回去睡覺。發生多大響動都不準出來。要不然,明天一早,怎么來的就都給我怎么滾蛋。斧子能砍死人,到大街上受餓也一樣餓的死,都給自己留條后路——”

  下人們散是散去了,但沈老太知道,這點傳言也已經散出去了。往后夜越長,夢越多,必須盡早解決。她看著隔壁房間門口呆若木雞的小女兒,不知是沒睡醒還是被徹底嚇著了。她走近去,告訴沈敏之,眼下她們母女沒時間安神了。

  沈老太聽著沈懷遜在閣樓上傳來的一聲聲劈山似的聲響,按捺住心頭所有于事無補的情緒,包括恐懼。她緊緊攥住女兒的手在自己手里,指甲嵌進去,直要女兒因疼痛而精神一點。她說:

  “天一亮就下樓去打電話。打給陳公館,告訴陳子昭,沈懷遜和自己的堂妹沈清尋有私。同時發電報給袁敢,告訴他這件事——咱們,就等著政府的官印和袁敢的子彈來對付這兩個人吧——一切,明天就要見分曉。他倆個,最后一個也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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