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色（上）

　　月落西湖，人影綽綽。

　　正值八月，夏日炎炎。夜晚的西湖籠罩在輕霧薄紗之中，平添了一絲神秘的氣息。斷橋邊荷花開得正盛，清風徐徐而來，散步的人們緩緩而行，疏散著白日里煩悶焦躁的心緒。

　　湖水泛著月光，波瀾不定。沈岳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微微嘆了口氣。

　　“你這是第三次嘆氣了。”

　　緊挨在沈岳身邊的，是一個打扮入時的漂亮女孩。

　　“是么？”

　　“嗯。”

　　“好吧，”沈岳笑了笑，“其實這只是一個習慣而已。”

　　“習慣？”女孩眨眨眼，表示不解。

　　“對于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之前我就很深入的分析過，”沈岳回過頭看著女孩，“內(nèi)心世界比較豐富，容易情緒化，性格比較軟弱，不合群……”

　　“這與剛才的話題有何關聯(lián)？”

　　女孩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沈岳。

　　沈岳愣了一下，為了緩解這尷尬的氣氛，他撿起一粒小石子，用力地扔了出去。

　　沒有任何回響，在如霧如紗的夜幕中，石子就這么默默地沉入了湖底。

　　“憂郁的人很容易嘆氣。”

　　拋完石子后，沈岳簡短地說了這么一句。說完之后，他的嘴唇又蠕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沒有說出來。

　　“嗯。”女孩點點頭，“關于這一點，在酒店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看了出來。看過了那么多男人，雖然大多數(shù)只接觸一兩個小時甚至只有那么幾分鐘的時間，但時間久了之后，一眼就能大致看出這個人是屬于哪種類型的。”

　　“彼此彼此。”

　　“彼此？”

　　女孩滿臉疑惑地看著沈岳。

　　“我說的彼此，”沈岳微微笑笑，“是指我也能一眼大致看出對方是屬于哪種類型的。”

　　“是么？”

　　“嗯。”沈岳點點頭，“每個事物都有著它自身的規(guī)律所在，這些規(guī)律都有跡可循，人也一樣，其實人大致可以分為幾種類型，每種類型里的人都有相同之處，但又有其獨特的一面。”

　　“是嘛？”女孩歪著腦袋，“那你看看我是屬于哪種類型的？”

　　“這個不好說。”

　　“為什么？”

　　西湖邊散步的人們漸漸多了起來，大多都是情侶相擁而行，在這朦朧夜色籠罩的西湖邊，那種曖昧的氛圍會使得情侶之間更多了份甜蜜。

　　沈岳卻感覺不到任何甜蜜，他現(xiàn)在內(nèi)心只有茫然。

　　“我與你素未謀面，不好妄下結論。”沈岳說，“在沒有了解一個人之前，隨便給對方貼標簽，這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

　　“倒也是。”女孩笑笑，“不過，我有一個疑問……”

　　“什么？”

　　“通過剛才的對話，給我的感覺，你是一個有修養(yǎng)有內(nèi)涵的人，但為何會招我而來？”

　　“人有七情六欲，總不能為了存天理而滅人欲吧？”沈岳沖女孩微微一笑，“道德的束縛在我這兒不起什么作用。”

　　“你倒是挺爽快。”女孩點點頭，“比起那些衣冠楚楚實則禽獸的偽君子強多了。”

　　“關于你，我也有疑惑。”沈岳再次撿起一塊小石子，拋向湖心。

　　“噢？說說看。”

　　“通過剛才的對話，同樣的，你給我的感覺也是一個有修養(yǎng)有內(nèi)涵的人，但為何會淪落至此？”

　　“淪落？”女孩苦澀地笑笑，“我不覺得這是淪落。”

　　局面有些尷尬，女孩說完后，便不再言語。

　　他們來到了湖邊的一條長椅前，女孩走上前坐了下來，沈岳也緊挨著她坐下來。

　　女孩將鞋子脫掉，雙腳踩在長凳上，然后她將臉埋進雙膝。

　　沈岳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么，但還是選擇了沉默，他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個神秘的女孩，陷入了沉思。

　　現(xiàn)在這個社會，人越來越多，各行各業(yè)的競爭也愈加激烈，很多人溫飽雖然不成問題，但卻苦陷于生存的漩渦之中，終其一生為了生存而奔波掙扎。在為了生存而努力的過程中，迫于無奈走上歧途的人，不在少數(shù)。

　　也許，女孩就是迫于無奈。

　　但她并不覺得自己是在淪落。

　　現(xiàn)如今這個社會，紛雜多元，每個人都有著他自己的道德標準，若從心理學上的換位思考，即站在他人立場上來考慮的話，每個人的言行都有著合理的解釋，都是可以理解的。

　　但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被理解，畢竟大多人都喜歡站在自己的角度來看待事情。

　　“如果，”許久，女孩開口了，聲音些許哽咽，也許沈岳的話傷了她的心，“如果你同情我、可憐我，大可不必，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尊貴如你，大可昂頭挺胸地活著；卑微如我，也有保持自尊的權利。”

　　“我并沒有可憐你，”沈岳說，眼睛里泛出一絲復雜的神色，“我只是覺得可惜。”

　　女孩扭過頭來，看著沈岳，臉上浮現(xiàn)略微驚訝的神情。

　　“我不管，反正我媽說了，等你買了房子，咱們再結婚……”

　　這時，一對情侶從他們面前經(jīng)過，旁若無人的聊著天，女人臉上洋溢著甜蜜的笑容撒著嬌，而男人則一臉苦澀的神情，無奈地點著頭。

　　“我只是覺得可惜，”等到那對情侶掠過，沈岳開口道，“如此才女，懷才不遇，生不逢時啊！”

　　聽了這話，女孩吃吃地笑了起來。

　　“你說話怎么跟古代人似的？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出口成章？句句珠璣？嘻嘻……”

　　“沒有，我只是看書看多了，所以才會養(yǎng)成這么一個毛病。”沈岳尷尬地笑笑，“是不是顯得有點不倫不類的？”

　　“的確。”女孩點點頭，“是顯得與這個社會有點格格不入，有點老學究的意味。不過，我喜歡。”

　　女孩沖沈岳笑笑，在沈岳看來，這笑容絕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不過話說回來，”女孩接著說道，“我倒不覺得自己是懷才不遇，也并非生不逢時。世間萬物，凡事都有它存在的道理，也有它發(fā)展的規(guī)律，也許我人生的規(guī)律就該如此呢，你說是吧？”

　　看來女孩是那種隨遇而安的人，如若換作別人，恐怕早已怨聲連天了吧。

　　想到這里，沈岳越發(fā)覺得女孩這種品質難能可貴，雖然女孩所處的境地并不那么光彩，但，這與女孩最初所愿必定大相徑庭。如若不是萬般無奈，也不會落得如此這般。

　　“再走走吧。”還沒等沈岳回答，女孩徑自站了起來，帶著安逸舒適的表情伸了一個懶腰，“難得良辰美景，才子遇佳人，實在不忍浪費啊！嘿嘿……”

　　女孩調(diào)皮地沖沈岳吐吐舌頭，沿著湖邊漫步起來。

　　沈岳微笑了一下，慌忙趕上女孩，與之并肩而行。

　　正值深夜十一點，西湖邊的人依然很多，南方人情感多細膩，也許正與南方溫潤多雨的氣候有關，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對于沈岳這個老北方來說，南方的天氣令人過于安逸，而安逸恬適的心境卻又滋生出了文藝的氣息。

　　沈岳今天下午剛到的杭州，一下飛機，就感到一陣濕熱鋪面而來，就像進入了桑拿房一般，汗水瞬間爬滿了全身，沈岳拎著沉重的行李箱，一邊緩慢前行，一邊騰出一只手來擦拭額頭的汗水。南方女子之所以那么水靈，也許正是因為汗水浸泡的緣故吧。

　　“現(xiàn)在汗水終于休息了。”沈岳摸摸額頭，嘆了口氣。

　　“什么？”女孩扭頭看看沈岳，“你在嘀咕什么呢？”

　　“你們南方八月的天氣濕熱難耐，我這一整天都在出汗，現(xiàn)在終于涼快會兒了。”

　　“哦。”女孩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你是北方人？”

　　“對啊，”沈岳點點頭，“聊了這么久，難道你沒聽出我跟你們南方人的口音不一樣么？”

　　“聽著跟我們南方別無二致。”女孩說，“但，你們北方人的口音不應該都像趙本山那樣尾音都往上挑的么？”

　　“姐姐，你東北小品看多了……”沈岳不禁感嘆，看來東北人在全國各地家喻戶曉啊。

　　女孩“哦”了一下，不再言語。

　　“我們北方大部分的城市，都是霧霾的重災區(qū)。”沈岳苦笑了一下，“最近這幾年每到冬季，霧霾肆虐，人們無時無刻不在接觸的空氣就變得很糟糕……”

　　“是，”女孩點點頭，“我有一個姐妹，她去過冬季的北方，聽她說那邊空氣質量很差，天氣也很干燥，不出一個星期，她的皮膚就變得又干又皺的，回來后直抱怨著，說今后就算打死她也不去北方了……”

　　“呵呵……”沈岳笑的有些勉強，“其實，每個城市都有著它自己的優(yōu)點與缺點，就像人一樣，再怎么強大的人也會有脆弱的一面，再柔弱的人也會有堅強的一面，所以，既然我生在北方城市，那么北方城市就是自己的母親，自己的母親再卑微，在自己心里，那也是很偉大的。”

　　“對不起……”聽了這話，女孩感覺不好意思起來。

　　“沒關系的，對同一種事物每個人都會有著不同的觀點，正所謂一千個讀者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所處環(huán)境以及經(jīng)歷的不同，也會導致不同性格的人……”

　　“好吧。”女孩沖沈岳笑笑，“其實你大可不必解釋這么多，一句沒關系我就會釋然的，因為我不是那種敏感的女孩子。”

　　月色漸漸暗淡起來，湖面縷縷霧氣緩緩升騰，周圍的景色在霧氣與月色的環(huán)映下顯得朦朧銷魂，湖畔納涼的人們漸漸散去。

　　“時間不早了，該回去了。”

　　沈岳再次嘆了口氣，說道。

　　“是該回去了，可是……”女孩欲言又止，臉上露出黯然的神情。

　　“可是什么？”

　　“聽到回去這個詞，我的心里就有點悲涼的感覺。”女孩說道。

　　沈岳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女孩，內(nèi)心在猜測著無數(shù)的可能性。

　　在酒店的時候，女孩曾接到一個電話，從對話內(nèi)容來看，應該她母親打過來的，女孩說在外面一切都挺好，工作也比較順利，雖然臉上帶著笑容，但那笑容卻是很勉強很憂傷的。

　　也許，女孩所說的悲涼，就是指她父母的期待與她的處境正好相反的情況。

　　這也是大部分打工者的悲哀與無奈之處。一方面對父母報喜不報憂，一方面自己卻默默忍受著社會的殘酷。

　　“跟我回去吧。”朦朧的月色下，沈岳的背影顯得有點凄涼，“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算了。”女孩擺擺手，“你我雖然聊得投機，但這也是我的工作內(nèi)容之一，像我這樣的人，對人還是不要動情為好，你呢，”女孩笑笑，“也別對我這樣的人動心，不值得……”

　　女孩在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眼角泛著淚花，臉上流露出悲傷的神色。

　　也許，女孩的內(nèi)心是無奈的，她的人生也時刻處于無奈當中，她想要反抗這種無奈的人生，卻苦于無法應對。

　　“你走吧，我想自己一個人靜靜。”女孩沖沈岳擺擺手，“有緣再會。”

　　“好吧，你多保重。有緣再會。”沈岳嘆了口氣，轉過身，緩緩離去。

　　“也別總嘆氣，生活不是只有無奈……”

　　背后傳來女孩篤定的聲音，沈岳回過頭來，女孩背對著他，慢慢地向前走著，她的背影柔弱嬌小，但在沈岳看來卻是那么堅實高大。

　　“罷了，”沈岳再次嘆氣，“又剩自己孤單一人，反正回去也沒什么事兒，不如就在這西湖湖畔多走走吧。”

　　這是自己第一次坐飛機，也是第一次來到南方，沈岳是個北方人，以前聽去過南方的朋友說南方山清水秀，環(huán)境美妙，富有文藝氣息。聽到這些描述之后，無時不刻激起著沈岳內(nèi)心的憧憬之情。偶然的一次機會，讓他如愿以償來到了南方的其中一個城市：杭州。

　　但是，沈岳卻沒有感到多么的激動，內(nèi)心反而很平靜。

　　全球城市化嚴重，鋼筋水泥柏油馬路，如果只從表面來看，城市與城市之間大體沒什么兩樣，也許，獨特的民風民俗在城市繁華而又單調(diào)的形貌下，深深地隱藏了起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