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認真地說，“這些照片拍的挺不錯的，不過，她真的是你女朋友嗎？”

我就要隨口肯定，但我突然僵硬了。轟！咔嚓！隨著她的問話，一條無匹的霹靂貫穿萬里長空，擊中我的腦袋，同時，一個天大的黑色口袋將我罩住，世界變得漆黑一片，我自己由里到外全都石化，僵硬冰冷的感覺從骨子里發出，也從整個世界發出，然后，從內部無聲無息地開裂，然后剝落成塵，不等風吹，就已順著毛孔飄散流逝，不管過去，不管當下。我只剩下一副皮囊，一具空殼，只需輕輕一碰觸，就會坍塌破碎。我的臉色成了石膏般的白。

我要辯解，我要全世界都知道她是我的女朋友，喉嚨就發出蛋殼破裂的聲音，清脆而又低沉，“她是！她是！她是我的女友！”

我害怕她不相信，害怕全世界不相信，我是如此的害怕，以至于我因此喪失了理智。我一把從李夏手里奪過相冊，拿到相冊，相冊便一下子填滿了我的身體，我感到了充實、可靠和真實，盡管是如此的虛弱，我還是有了底氣。

我生怕這股底氣消散，急得有些瘋癲地翻動相冊，拉住她，給她、給全世界一張一張介紹，“她怎能不是我的女朋友，看，這是為她過生日拍的，看到了么，她手上的手套就是我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給她的禮物，當時我還在追她，她臉紅了。這是我們在大學校訓前的合影，她剛剛和我吃過早點，她說她喜歡吃甜點，也是這一次，她答應做我女朋友。看，這是我們在海洋館里拍的，那只海豚還在親吻她的臉呢，她總是這么招人喜歡。這是我在人民廣場上給她拍的，看呀，那些鴿子不怕她，都落到她的肩膀上了。這是我們期末假期前在學校花園的合影，我們都不舍對方。看，這是我們在圖書館里拍的，我們是在為學校組織的情侶辯論大賽做準備，我們的成績是全校第九名。這是我們獲獎合影，那晚是我們的狂歡夜。快看這一張，這是……。”

我一口氣把相冊翻了個遍，也把每一張相片的故事講給李夏，等我講述完了，我這才抬頭看向她。見她面無表情，只是眨巴眨巴眼睛看著我，面對這么一雙清澈見心的眼睛，我有些慌亂，似乎這種毫無反應的反應是對我的懷疑，甚至否定。我緊緊地抓住相冊，抓住李夏的手，生怕正在消逝的底氣完全消逝，來不及歇息，趕緊將我和女友的故事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的講給她聽，講給全世界聽。我已經忘了給李夏講述我和女友故事的目的，我只知道我想把我們說給別人聽，也許說是傾訴更為準確。

有過甜蜜，有過歡樂，有過幸福，有過海誓山盟，現在異地相隔，只是一次吵架，就成了冷戰，心灰意冷的我被現實所打敗，滄海桑田，過往成云煙。“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我背負著這個大包袱已經很久很久了，獨自承受著苦和累，真的很苦很累。說著，我笑著，說著，我熱淚盈眶。

我似乎整個人都輕了，是的，憋在心里的話講出來是會輕松許多。我已經不在乎什么“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了，也不在乎傾訴的對象是不是學生，或許，在我的潛意識里，我早已對李夏撤除了防備的城墻，現在只不過是水到渠成的表現。

屋子里一片寂靜，寂靜得連同窗外熱鬧的世界。

許久許久，我才穩住情緒，這時才發現自己還拉著李夏的手腕，有那么一刻，我感覺自己是拉著女友的手，有那么一刻，我恍惚看到了女友。我知道這是錯覺，忙松開手，這一刻，那些從毛孔流逝的我的內容，又從毛孔流進我的體內，令我感到自己真實存在著，但又有什么不一樣的東西。

許久，我將眼眶的濕潤壓下，用真誠的眼神看著李夏，真誠地說，“謝謝你能聽完我的啰嗦，讓你見笑了。謝謝。”

“能成為你的傾聽者，我感到榮幸之至。”李夏一改往常嬉笑調皮，認真回答。她被我和女友的故事所感染，緊鎖眉頭，帶著一些傷感和愁緒，但更多的是思索。這就是愛書人不同于不愛書人之處了。

“愛情真的這么脆弱不堪一擊，現實真的這么強大無可匹敵？”她問。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那些被人傳唱的可歌可泣的愛情是假的了？梁山伯與祝英臺，羅密歐與朱麗葉，羅伊和馬拉，愛斯梅哈爾達和撞鐘人，孫少安和田曉霞……。”她又問，所舉的例子如連珠快弩所射出的箭一般密密麻麻，仿佛要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堅貞愛情故事主人公的名字統統吐出來。

“那些不是神話就是戲劇，不是電影就是小說，都是人編造的。”此時的我對于感情這個話題還是有些抵觸，也不管自己的話會對一個女孩子有多大影響，便脫口而出。

說完，我才反應過來，正想如何更正，只聽她用泰山不可移的口吻說，“不，愛情就是你愛我，我愛你。”說著，她緊緊盯著我的眼睛，“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她那雙明亮如日月的眸子看得我有如面對日月，那是堅信不疑的光，那是矢志不渝的愛，鋒利如劍，具有可怕的攻擊性，照耀得我如同熒蟲般渺小，仿佛自己就是天空中剩下的兩只金烏之一，而后羿卻開弓引箭朝向我，令我一陣股悚。她的話在我的腦海回旋，掀起驚濤駭浪，浪濤沖擊海岸，洶涌澎湃。我覺得自己有什么被猛然觸動了，就好像觸動了金字塔的基座，金字塔沒有改變什么，但，在那一瞬間確確實實有過。我沉浸在這種觸動過后的震撼中，微微張著嘴，想說什么又不知說什么，久久回不過神來。

愛情是精神的，是圣潔的，是純粹的，可是愛情總歸是人的事。是人就得吃喝拉撒，就得離不開油鹽醬醋，離不開物質生活。愛情離不開物質。這是現實教會我的，我已承認，我不得不向現實低頭，不得不懷疑甚至放棄曾經那個以愛情為神靈的我，那個少年時代的我。是啊，我已不再少年，我已是踏入現實、為生活而工作的青年，已是離開學生時期伊甸園的青年。但，現在，在這個單純的女孩子面前，我沒有勇氣教導她，讓她審視現實，改變觀點，重新認識愛情。我是對是錯尚且沒弄明白，我又有什么資格去教導她。我一向認為自己是新生的一代，當有打破一切舊觀念、舊習俗的使命，可笑的是，我還沒有大顯身手，卻第一個被舊觀念、舊習俗蠱惑了。是我自己沒有堅持愛情，甘愿做一個現實的奴隸，而不是奮起反抗。

或許，她是對的。

或許，我和女友還有希望，我的胸腔重新點燃起了對于愛情的追求，我想，等一放寒假，工作一完畢，我就去江南找她。不管怎么樣，我都不會輕易放棄！我對不久的江南之旅充滿了憧憬，我就把這次江南之旅叫做“尋愛之旅”好了，說不定以后專門收錄愛情故事的書里還會出現我和她的故事呢。再以后老了，可以捧著這本書給我和她的兒孫們講一講書上所沒有的我們的故事，她肯定比我要講的好，因為她的口才好，把黑都能說成白的，每次和她斗嘴都是我輸，她天生就是講故事的料兒。那該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活啊，想一想，就能令人充滿可以重新振作的力量。

面對李夏，我沒有了上下之分，師生之分，完全把她當做同齡人看待，且多了一些尊重。我沒有說破，希望她能真正打破舊觀念、舊習俗，不像我這么擺動，也希望她能得到一份溫暖的愛情，純粹的愛情，矢志不渝、白頭偕老的愛情。我默默祝福著。

李夏似乎知道我被她打動了，眼珠子又轉了轉，笑著說，“你還記不記得你欠我一個承諾？”

“怎么了？”渾身充滿希望的我輕易想到了她所說的。那是我為了拿到那本我曾經送給初戀女友的筆記本而與她打賭輸了的。

“記得就好。我現在可要你替我做一件事，一件事呦。”

“那本筆記本現在都不知道在哪里，那個賭約就不算數。”看她那雙恢復到嬉戲調皮神采的眸子，我沒由來心生警惕。

“那可不管我的事，是你把筆記本搞丟了。怎么，我們的任大老師難道在學生面前想毀約？要是這樣，那我就要給大家說說，讓大家評評理。”她小嘴一嘟，雙手叉腰，一副正義的化身，還不忘威脅。

“你想怎樣？”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理虧，不得不承認現在的她確實是正義的化身。我雖然不得不屈服，但我還是要先聽聽她想讓我做的事是什么。

“這樣才對嘛。其實也簡單，我聽你說你和你女友的事，感覺很有料，不如，你就把這些寫下來，就當小說寫，這樣大家都能看到這份真摯的感情，怎么樣？”鬼靈精怪的她熱情地向我推銷自己的想法，似乎她認為這是個很好的主意，臉上放著光，眸子里也放著光。

“這是個好主意，不過，要是寫得話，肯定很長。”我本想拒絕，但我的心還有被李夏打動的余溫，我的心里還對這個想法感到新奇新鮮，因為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我知道我的女友愛看小說，如果我突然拿著我們的故事站到她面前，那她會是怎樣的欣喜。一想到這里，我的腦袋就活躍了起來，就不由自主開始思考起可行性了。

“怕什么，‘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你看你這本教案這么厚，不也是被你寫出來了么，你們這點事肯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寫出來。”李夏看到我桌上的教案，拿起來翻著向我展示，語氣就像母親鼓勵自己不爭氣的孩子。

看著厚厚的教案，就看到了我一頁頁編寫的日日夜夜，我心中最后一點顧慮也打消了。工作雖然忙碌，但時間還是可以擠的，或許我還真能寫完。或許這個決定可以讓女友原諒我，也能替我挽回我冷戰中的感情。

李夏看我同意了的表情，趁熱打鐵地說，“我連你們故事的題目都想好了，就叫《櫻飛記》，怎么樣？”

“這題目太俗太幼稚了，一聽就知道是你們這樣的少年起的。”

“少年多好啊，這樣寫愛情故事才夠純真真摯。”她揮了揮粉拳，堅定自己的想法。

雖然我對這個題目還有想法，不過，看到李夏這副我不同意就繼續爭論的架勢，我就想先暫時用她的，反正我還沒寫，我現在一時也沒有想到什么好的題目。對于李夏今天對我的提示，我很感激。我望著李夏的眸子，又真誠地說，“謝謝你。”

李夏見我似乎同意了自己的想法，很是高興，還做出一個勝利手勢，發出一聲勝利的歡呼。她笑得很開心，那雙酒窩完全露了出來。稍稍穩定一下，她舔了舔嘴唇，回味無窮的樣子，說，“謝什么謝，反正吃了你的紅薯，應該的嘛。哎，聽你說了半天，我還不知道你女友叫什么名字呢？”

“她叫……。”女性的好奇心果然很重，不過這個根本不算問題，我將要脫口而出答案的瞬間，我愣住了，我竟忘了我要說的話了。

我竟忘了我的女友她叫什么，也記不起她叫什么了，我傻住了，看著李夏，就像一座雕像一樣，千百年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