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在被遺忘時最終死去（一）

　　軸肖島天氣陰暗，出了機場前往酒店接近凌晨，從大洋吹來的海風有幾分冰涼。搭載我的計程車司機打著哈欠，臉上是一雙魚肚眼，由于久坐的緣故，他的肚子凸顯得像個小西瓜。他雙目注視著遠方，手中握著方向盤，手指關節明顯，一條天氣預報打斷了收音機播放著歌曲。軸肖島深夜要降暴雨，風力有八級左右。我看到他松散的眉毛瞬間局湊起來，原本平靜的面龐變得緊張起來，一路上保持著這幅模樣，我察覺到車速明顯加快，他開得有點煩躁。

　　到了我居住的酒店，他點鈔時說，“抱歉，我剛剛開得太快了，夜里起暴雨，我回去早點，兒子發燒了，我還得去趟藥店。”

　　“是嗎，”我說，“多余的零錢不用找了。”

　　“這怎么好意思。”他不肯接下，硬是塞回。

　　“明天若是有空就過來接我去唐明區，”我擋著他推錢的手。

　　“這倒沒有什么問題，”他抿著嘴，點頭示意，“大概多少點，”

　　“最好七點三十。”

　　“行，沒問題。”

　　夜里搭乘計程車我會抹掉零頭，給司機小費。大半夜冒著風險在外拉客，生活不太輕松。我下了車，在酒店里洗個熱水澡，全身筋骨立即舒暢開了，旅途的倦怠一掃不見。側身躺在床上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夜里狂風大作仿佛發生在另一個城市。

　　清晨六點半，我習慣性蘇醒過來。玻璃窗上沾滿了水珠，透過窗能瞧見散落一地的枯枝敗葉，整條街道煥然一新。昨晚的司機停靠在待客區，我有些意外。出來酒店時順帶了幾片味道鮮美的面包糕點。

　　我敲打了車窗，車窗搖了下來，“嘿，你來得真早。”

　　“還行，”他看了看手腕上廉價手表，“七點十五，剛剛好。”他穿著一件米黃的T恤，灰白的工裝褲。

　　車門打開，我坐到了副駕駛座位，遞給了他一袋面包糕點，“來這么早，還沒吃早餐吧，我給你捎帶了些。”

　　他露出了笑容，接了過去，“這真倒還沒有，謝謝你的糕點。”

　　“我該怎么稱呼你。”我說，“我姓柳，名渡川，渡河的度，山川的川。”

　　“你叫我老郭吧，大伙都這樣稱呼我。”老郭說，“你到唐明區是為了拜訪某位故人吧，那是個有名的墓區，不過那里很少埋著本地人，他們說風水好，多數被有錢人買了去。”

　　我說，“你對軸肖島熟悉嗎？我在這邊可能要待上幾天。”

　　“很樂意為你服務。軸肖島沒人比我更熟悉了，我祖上都生活在這里。可以講，我本身就是軸肖島的一部分。”他羞澀的笑了聲。

　　我覺得他說話很有意思，“兒子好點了沒。”

　　“托你好運，渡川先生。”他說，“燒沒退全，夜里鬧得跟屋外的雨有得一拼。還行，今早出門時睡得安穩了。不過放心，我會妥當地送你到要去的地方。”

　　我閉目養神，越靠近唐明區，心情越復雜。老郭顧著開車，期間接到了妻子打來的電話，聽那意思，應該傳達孩子恢復健康的喜悅之情。到了唐明墓地入口，老郭搖醒了我，“嘿，渡川先生，唐明區到了。”

　　我睜開了眼，耀眼的陽光刺眼，島上的天氣一會一個樣，我給了他車費。

　　老郭擺擺手，“昨天的已經夠了。如果你還需要我，我可以等你。我覺得你是一個值得我為你效勞的人，感覺。”

　　我收回了錢，“那麻煩您在墓地的出口等我，我可能久一點。”

　　“沒關系。”

　　我站在墓地的入口，遲疑著要不要進去見伊娜之一面，今天是她的忌日也是她的生日，幾年前她喪命于我為她慶祝的生日慶祝會上。最終我還是走了進去，步伐放得很慢，像為那時的無能為力所作的懺悔，但這遠遠不夠。墓地綠樹成蔭，三三兩兩的人散落地站在各自故人所在形如小丘的墓前，墓碑上刻著他們最熟悉的亡靈之名，字跡紅艷或者塵土唉唉，放置的哀花有的新鮮有的枯萎，唯一不可否認的是這群躺著的都是死人，徹底無法聯系了，他們終結于這，一想到此便便黯然神傷。

　　距離伊娜之還有五座墳墓，我看到了她墓碑前面擺放的鮮花。我打消了繼續前進的念頭，那個家伙果然信守承若。我靜靜地看著墓碑，站了有半個鐘頭，折身朝墓地出口的方向走去，那家伙禁止我再靠近伊娜之一步。他脾氣火爆，說一不二，他是我可愛的好朋友廣宇，一個瘦條的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他不喝酒不抽煙，不是討厭的緣故，而是他的過敏癥狀，他討厭我曾經信奉的一套生活方式。那時他的話很正確，現在的我明白感悟得有些為時過晚。

　　墓地出口很荒涼，多處空地正在開發新的死人住處。我看見老郭依靠在車窗著，嘴里正叼著根煙，朝我揮手致意。等我走到旁邊，他說，“我父親也想葬在這里，就是太貴了。這世道活著不容易，死了也不容易。好死不如賴活，活著起碼有希望，死了就真完蛋了。”我們到了潮汐路，我叫老郭不用等我了，支付了他車費。

　　我站在廣宇的屋門前，門上掛著一個木牌，上面寫道，謝絕一切來客。木門陳舊，鎖頭上有鐵銹，看起來很少出門。我按了按門鈴，等了許久沒人答應，后來再按門鈴時，門鈴不響了。廣宇肯定看到是我，他一定在里面，他不想見我。我坐在臺階上等他，到了傍晚，夕陽快掉入地平線，門終于開了。他手里拎著垃圾袋，還是幾年前那副黑框眼鏡，貫穿的牛仔褲陪淺藍色襯衫。

　　“嘿，廣宇。”我站了起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說，“好久不見。”

　　他仰著頭，正身從我旁邊走了過去，往幾十米遠的垃圾桶走去。

　　我說，“最近過得還好嗎？”

　　我說，“我答應你，我沒有去看伊娜之。”

　　我說，“我”

　　我說，“我想你能不能幫我找個人。”

　　他往屋里走回去，從頭到尾不吭一聲，甩手關上了門，留我吃了閉門羹，我灰頭土臉。我早已預想到會是這種情況。實在無計可施，他不朝我破口大罵或者揍一頓算是我的幸運，也許不是，厭惡一個人到了極點連搭理的冷眼也懶得瞟一下。我沮喪地要離開了潮汐路。在交叉路口再次遇見了老郭，很明顯，他在等我。

　　“嘿，”老郭回頭看到了我，手里捻滅了煙頭，半張嘴欲言又止，等我快走近了，“潮汐路很難打到出租車。”

　　“謝謝，”雖然我對他在此等待有些疑惑，說真的我們素不相識，他大可不必，除非他另有所謀。我不想這么去懷疑一個人的好意，對此是一種褻瀆，況且這時候已入夜，老郭整整等了我一天。想想，這尤其大為感動。我說，“你也沒吃飯吧，一起到照家莊。”

　　“好勒，”老郭樂呵呵地說道，“我愛人和兒子特別喜歡在哪里吃秘制牛肉。”

　　“等會多打包兩份。”我說，“你是個好丈夫好父親，”

　　“怎么能讓你破費了。”他不好意思，“還是不了，真不了。”

　　“你等我一天，我就好意思。”

　　他抓了抓后腦勺，“本來走了，發現不對，一般來潮汐路的都開自家車，要不打出租來包回去的。我驅車回去想告訴你，說我等你，看你在門口臺階上坐著。”

　　他停止了描述。我說，“沒事，你繼續說。”

　　“應該是遇到困難了吧，我想，誰沒碰過壁，滋味不好受，也不想讓人撞見丟臉。出潮汐路就這一個口。”

　　這就是他等了一天的原委，真太難為他了。這更堅定我好好請他吃上豐富的一頓。到照家莊吃飯的路上，他很有禮貌，不問我找的是誰，那個家伙為何拒我不見。他很有分寸，點餐僅點了自己喜歡的那道菜，在我強調他可以多拿兩份或者三份，他又點了一份他兒子喜歡吃的。我提醒他，等我們用餐結束后，再單獨打包一份他兒子喜歡的還有一份他妻子的。

　　他動容地看著我，弄得像我做錯了事。正式用餐時，他和我聊起他的兒子，一個七歲的男孩子，性格像母親活潑好動，這點不像他，他平時話不多，別人講他說話有點愣。我倒不這么認為。話語是蒼白的，如果你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表達什么，再深情款款的也似如白水，再白如水的于理解者的眼里卻是閃光翼翼。聽對方講話，需要觀察對方的眼神，聆聽對方的語氣。人有時候習慣愛說些相反的話，雖然不時會惹得很煩躁。說反話興許不能概括到老郭熟練的領域，這難道要被嘲笑？當然不是。期間我們還聊到了他和他妻子玉芝的戀愛往事，他高中遇到了玉芝，大學畢業兩人領了結婚證，可玉芝身體的緣故遲遲懷不上孩子，隔了六年后才有如今的小郭子，現在的生活幸福美滿又充滿了斗志。

　　晚飯結束，我還要到潮汐路。老郭聽此堅決要送我回去。我拒絕不下，提議先把打包的食物捎回去給小郭子和玉芝。坐著他的出租車停靠在平民的一個小區，玉芝有點小富態，聲音甜美，手里牽著的小郭子像老郭的眼睛，耳垂圓而大遺傳了母親，甜甜地喊了我一聲叔叔好。

　　我感到愉快，令人羨慕的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