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豫之

　　沈懷遜一度回到了小時候的生活中——他這一回來，好像不止給幾個沒有男人依傍的女眷以力量，還給了這座在戰爭中曾被拋棄的老宅以信心。它又充盈著女人們的歡聲笑語，揣度計算，樂此不疲而煥發著濃郁的煙火氣，熱鬧得自成了一個小世界，喧嘩得好像在破敗的亂世中還回復到往昔舉辦家庭舞會的場景——沈懷遜自然是所有熱鬧的中心：沈老太打聽政府和軍隊的事，這些戰機左右著好幾只股票走勢；小姑姑在紹興鄉下好久沒遇著可心的年輕人了，她覺得他們都土的掉渣，不會講話，沒有一個比得她的懷遜；養母沈豫之更不必提，她好幾日沒有這樣的精神了，只是一雙手緊抓著懷遜的手不肯放松，連他取東西吃的時候都慌忙要拉扯他的衣袖作替代……她害怕失去生命里這唯一的情感支撐，也是她有預感自己時日不多了。

　　懷遜很快便覺到疲憊。可多年來接受的良好教育和對這些親人們的了解，令他仍體面地作出善于傾聽的樣子，心底里早就神游去其他地方了——他沒留神聽她們講話，也就聽不到潛藏于沈公館幽深內核中的微弱的呼救。而那呼救發自她，正是他神游到五湖四海最期望聽著的聲音，最巴望見著的身影，現在被他自己不知覺的在近在咫尺中錯過了。

　　等他真正回神過來的時候，身邊祖母已回房休息，小姑姑拋下一句話要他晚點再來她房間，有事情談；他渾渾噩噩地答應了，也一一問候過她們離去?，F在整個客廳里只剩他和養母了。沈懷遜從沙發上試圖站起來，好攙豫之回房去——可她枯瘦的手指仍牢牢勾住他的，懷遜一回頭，才發覺連豫之的眼神里都流露出強烈的挽留。

　　他重新坐下，在她身邊，溫和地問詢：

　　“母親。還有什么事要同我講嗎？”

　　“懷遜……”她明顯比樣子更經受不住疲憊，眼睛里除了強烈的渴盼在極力支撐之外，所有官能都顯出無精打采的樣子。她只能勉力盯著對方的眼睛，讓自己的眼睛比自己先開口。

　　“懷遜，我日子不多了?！彼嬖V他。

　　沈懷遜心里突然沉重了一下，他一時間沒有明白那情感是什么，因為他已多年缺失它。直到這種沉重在心里盤旋了十幾秒鐘，他才確知自己是在心痛——曾幾何時，這段血緣關系已被絕望中的兩人當做痛苦人生中的傳感器——她的積郁她的孤獨她的寂寞長夜，不經過基因傳承，竟也能在他的胸腔里感受得心有靈犀。沈懷遜恐懼地握緊養母的手，那雙手整夜在他手中，卻是他第一次去回握。

　　“您別自己嚇自己了。我回來了，我會照顧您……”

　　“我怎么配孩子給我養老呢……”沈豫之突然泛起一絲苦笑，像久遠的回憶來到腦海，“我不配做個母親啊。對你，也是不配，做你的養母也有很多虧欠你……”

　　懷遜以為是上次他借錢的事情給養母留下的心結。這件事情二人日后雖都絕口不提，但的確是一個結，而且這個結在祖母那里系了也就系了，無所謂開解。但在豫之這，沈懷遜搖搖頭，仍是不想提起，便只好裝作忘記。

　　“懷遜，如果你的母親……”她突然清清楚楚地說起話來。

　　他抬起頭，發覺沈豫之腦海里回想的東西正在占據她眼神中的期盼，轉化為一種恐懼。她瞳孔在慢慢放大，很明顯那是一段她連回想都恐怕得開不了口的過往。沈懷遜剛試圖安撫，養母則好像更恐怕話說不完，怕帶進棺材一樣，爭著吐出那些字：

　　“如果。你的母親。是個惡人呢？”

　　“您今天是怎么了？我……我還是扶您回房間去?！?/p>

　　他預感到自己潛意識里比養母更不愿面對這番談話。他再度站起身，可養母的手指好似被焊接到他的皮膚上——他驚訝地回轉過去，因為不能相信養母會有這樣大的力氣，像個男人。

　　她沉浸在自顧自的懺悔中：

　　“我從來沒有對你講過，也恐怕公館里任何人對你提及。你的母親——我——你的養母，這一生不是沒有過婚姻子女的。在你之前，你有一個姐姐……她是個女孩子，女孩子命薄，福氣也薄，是你祖母說的……我自然要聽她的，我習慣了從小到大什么都聽她的。她不會害我……那個姐姐于是不足月就從我身體里被取走了……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是活不了的?？赡赣H哄我，說和她的生日一天降生孩子就能一輩子順順當當的，沾她的福氣……孩子的確沾了大福氣，沒等到來這混亂的世界過上一載半載就解脫了……阿彌陀佛……阿彌……”

　　沈豫之不住聲的抽泣，這些話她本打算帶進墳墓，何須再提起呢？還不是因為近日里沈家人做的另一樁孽事，讓她夜夜冤鬼纏身，搗蒜般成日里在菩薩面前磕頭贖罪，保全心里一方平安——她正是因此病重的。

　　沈懷遜僵直著身體，不動也不坐下來。豫之不知道，這件事在懷遜小時候就由清尋告訴給他了，他當時真恐怕自己就一直生活在沈公館的陰影里，更害怕自己終有一天要變成母親那樣的人——生死之間仍受人擺布，以愛之名義承受沉重不堪的刑罰……他長嘆一聲，將哭泣得難以自制的養母擁在懷里，給她一份遲來的理解。

　　沈豫之仰臉看著兒子。他秉性里有這么多善良和真誠，這么多沈家人缺失的道德和胸襟，比起弟弟靜之來，他更有一些勇敢。可他欠萬不要重復沈家任何一個子女的命運……沈豫之想起前幾天的事情，想起妹妹告訴自己懷遜和清尋是相好的……她努力想印證這件事，更努力想挽回自己一點罪惡。

　　“母親現在對你開誠布公了，你也不該對母親再隱瞞吧。那一次你破天荒來借錢……我現在想通了，是為了清尋？對么。”

　　“清尋……”懷遜頹喪地沉默著。豫之松開他，他于是坐到她對面去。母子兩個四目相對，誰也沒料想在這樣一個夜里，那些往昔被包裹得密不透風的心事將要被他人閱覽——被至親得知。

　　他說：“是清尋。兒子不孝，這一生只能為她活。我清楚外界的眼光，大家都道我們是兄妹……我已猶豫不決了太多時候，讓她受了太多苦。這次回來我要找到她，離開沈家也好，離開上海也好，總之不會給家人帶來任何麻煩的，我們會選個陌生的地方安家……”

　　他低著頭一股腦地傾訴。這些話都是他的心里話，當他這樣講的時候，便也好像新生活已然朝他們兩個招手了。他和清尋，往后的新生活……

　　“懷遜。她死了。袁公館失火，她被燒死了。”豫之道。

　　好半會兒公館里充斥著午夜時應有的靜默。

　　沈懷遜站起來，睜著發痛的眼睛癡癡地望著豫之。沈豫之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呼吸也慌張。但她張動著眼皮，想盡力看清面前這個人——他痛苦到粗魯的神情是不屬于溫文爾雅的養子懷遜的。他微抬著一雙充盈力量同時又好像紙片般脆弱的雙手，想要控制住自己；青色的血管顯現出來，他手臂上的肌肉隨著嘴唇一齊在顫抖，像在低喚著一個名字。

　　沈豫之努力支撐自己從沙發上起身，向剛剛懷遜給自己安慰那樣，抱住他的雙肩，臉孔埋在他的肩膀上，但仍無法抑制從他體內傳出的令人心碎的聲音。

　　翌日清晨，沈懷遜不在公館里。他去了袁公館，強撐著幾乎坍塌的精神，要親眼看一看那里的境況——死不見尸，他不肯相信那他將生命系于一身的人已不在了。見他失魂落魄出了門，沈老太叫小女兒趕快給沈清尋送飯過去。夜長夢多，這時節不能再拖了——

　　飯菜里含有大量安眠藥劑。沈老太的入睡總要靠這些藥丸的幫助，這時候則幫助了她謀殺孫女。她和敏之思前想后，這種辦法最不費力氣，也最不易被察覺，她們兩個女眷實施起來也較容易……只是真正涉及到人命，兩人便誰也不愿沾手。但經手下人又恐怕走漏風聲，咬咬牙，還得兩人一同上陣。

　　閣樓被沈老太上了重鎖。她打開鑰匙，里頭立即傳來一陣刺鼻的味道，沈清尋好像一只突然見到陽光的老鼠在她們開門之際躲藏自己到床板下面去——她烏黑的大眼睛在閣樓微弱的采光中格外明亮，她視線不住地跟隨她們鞋跟的移動，精神與身體都在強弩之末。

　　“你出來呀——快出來！給你拿飯吃了。”沈敏之不愿在閣樓里多逗留一分鐘，唯恐新灑了香水的旗袍受不住屋子里臭氣的熏染，她按著鼻子，聲音越發尖細：

　　“給你放在地板上了，你快點吃，吃完我好取走?！?/p>

　　沈敏之轉身要走出去，身后母親卻頂在門口不許她離開。沈敏之問母親還要怎么樣，沈老太耐著性子，心里罵自己的女兒沒籌算，早晚壞事。她壓低聲音在女兒的鉆石耳墜邊上講——那耳墜也是從眼前躲在床板底下的女人耳上摘的：

　　“必須看她吃完。懷遜說話就回來了，一旦被他發現她這個樣子，第一個懷疑咱們頭上。到時候什么祖母母親，什么姑姑……都等著看他大義滅親吧?！?/p>

　　沈敏之于是只好站在母親身后，看母親如何巧言令色安撫驚慌中的沈清尋吃下東西。沈老太忍著嫌惡將菜盤推進她容身的床板下頭，她像一只蟄伏已久的困守，看準沈老太的手靠近自己的片刻，幾個指甲抓上去，狠狠地帶了對方一塊皮肉下來。

　　“殺千刀的——”沈老太趕忙把手縮回去，極深極長的一道抓痕在她暗沉的手背上觸目驚心的紅起來，血涔涔的流下。她咬著牙往后退，心里原本打算待沈清尋死后給她好好埋葬的念頭也打消了，這等不孝子孫只配躺在亂葬崗上！

　　清尋看著眼前那盤食物，竟分辨不出里頭都有什么菜。她只知道那是食物，她的立世觀念叫她為情而生死，只有情這一種原因可以叫她拋舍性命，而她經受了那樣多種苦難以后，仍選擇活下去也是為了情。白塵在鄉間對她的折磨，沈家人在沈公館里對她的施虐都不能讓她熄滅等待他回來的決心——雖然，她也記得，懷遜臨行前托人帶的話是：不要等。

　　可她已等了他一輩子啊。等待已成為她生活本身，如何不等下去？只有活下來才能等下去。三天來，她不知試過了多少方式與外界溝通，隔著窗戶上被釘死的木板的縫隙向外頭的天光呼喊；每一聲希望都只得來絕望的呼應。喊的次數多了，嗓子已完全啞了，只剩下眼淚還沒有干涸的跡象，仍汩汩地流出來。昨天夜里，她仿佛聽到懷遜的腳步聲離門口很近了——她聽見他一疊聲地叫自己名字，自己也一疊聲地回應他……夜深了，她靠在門上，無力地啜泣起來，是沒有一絲聲音的。他再也不能聽到她的呼救了。

　　這樣的日子，她總以為第二天就是終結，所以她可以熬下去，永遠安慰自己他會來的。她這樣一想，摸摸那盤菜，還是熱的。她用顫抖的手撿了一塊塞進嘴里，立刻感到了饑餓在卷著那口食物往胃里掉。但是第一口嘗進去，就覺得味道不對。再吃一口，簡直是苦藥，實在有點犯疑心，飯里也許下了藥?？伤龑嵲跓o法忍受饑餓的野獸在自己體內撕扯，就把盤子端起來了。

　　那遠遠站在門口仍眉頭深鎖忍著手上疼痛的沈老太，和女兒看到這一幕，好像服了一片阿司匹林，疼痛立刻得到了緩解。

　　她們看著她吃完。

　　一小時后，沈老太和小女兒在閣樓門外諦聽，確定里頭已無任何聲音。她們不敢冒險立刻把沈清尋挪出來，因為不敢保證懷遜是否會在這時候回家。就在此時，從她倆身后匆匆忙忙跑來一個下人，是專門伺候沈豫之的那個小丫頭。她上氣不接下氣，似乎整幢沈公館都被她跑遍了才找到她倆個：

　　“老太太，三小姐……大小姐她……突然胡言亂語起來了！”

　　沈豫之一向內斂自持，下人會這樣著慌，沈老太定了定神，心中也有一線悲涼:又一回白發人送黑發人。女兒大限許是到了。她帶著敏之匆匆趕到沈豫之房間外，只見幾個仆從都圍在門口，便是男丁也畏畏縮縮不敢靠近。沈老太喝他們下去，只和敏之進了門。

　　“饒了我吧！各路神佛，我再不敢了！”沈豫之整個人趴在地上，跪一回，哭一回。沈敏之上去要攙她起來，見她眼睛突出，頭發披散，也把手縮了回去，看得只發怔。

　　母親也在旁邊小聲對她講：“先別靠近。”

　　母女兩個都害怕，剛從閣樓回來做了虧心事已經在努力平息心情，現在見了自己親人這個模樣都難免不聯想起因果。沈豫之似乎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她喑啞的聲音鬼嚎一般，哭了一陣，嘆了一陣，又不言語起來。沈老太趁著女兒安靜的時候壯起膽子靠近她：

　　“豫之啊，你這是怎么了？別嚇你母親……你這些年心里苦，母親都知道，過去的事已然過去，你有懷遜，你的福氣在后頭……”

　　“福氣？”沈豫之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來，咬牙切齒似乎想把這兩個字咬碎了嚼化了吞下去。她從未有一刻如此刻這樣轉臉看著自己母親：

　　“就是為了您的‘福氣’，我死了女兒，沒了丈夫……”

　　她還要說，嘴唇顫抖地厲害實在講不出來了。可僅這一句話已經讓對面的母親如聞霹靂。她不相信自己最乖順聽話的大女兒會在心里這樣怨恨自己？這不可能，她一定是中了邪！對！中了邪！看她現在瘋瘋癲癲的樣子，一定不是她的女兒了！

　　抱著這樣的想法，沈老太強作鎮定，冷笑一聲：

　　“你病著，說這樣的話傷你母親的心，我不計較。你自個兒折騰吧，我去給你叫個醫生來看看?！?/p>

　　她剛要帶著敏之出去，沈豫之在身后突然撕心裂肺喊上一聲。這一聲不但清楚地傳進沈老太和沈敏之兩個的耳朵里，就連門外的下人，整幢沈公館里里外外都在傳遞游走，像一道用死亡封印的詛咒，力道之強，怨念之深，給沈家人在之后的每一晚睡眠里都多增添一重夢魘——

　　“我是你們的親人??！親生的骨血——由親人生，由親人殺??！”

　　沈老太冷冷地注視著大女兒暈厥過去。恍然間，這一聲嘶喊有什么觸動了她的心腸，令她后知后覺般也在思考自己前半生的所作所為。她想起靜之，想起豫之，想起敏之，現在又想起清尋——身旁敏之連著搖晃她，她恐怕母親也染了姐姐的瘋癥，不然怎么沉默不語？沈老太轉臉看滿面淚痕的小女兒，好像也能看到敏之五六歲時天真無邪的樣子。那時候她也總是這樣搖晃自己，尋求慰藉。那時候自己夜里還睡得很熟，小豫之有時候做惡夢睡不著還會光著小腳丫到父母親房里巴巴地望著自己，也是這樣地搖晃母親：

　　“母親。母親。醒醒——我害怕——”

　　那樣的時刻再也不會回來?，F在沈老太自己也害怕，她心中那座堅硬的堡壘已經由大女兒的死亡而出現裂縫，長長的，深深的

　　裂縫——就像手背上還不住殷出鮮血的傷口。她突然被后背一股力量推了個踉蹌——一個身影在樓下也聽到了沈豫之這聲嘶喊，他跌跌撞撞著由一個死訊趕往另一個死訊。沈懷遜雙膝跪地，他是在這段時間里第一個靠近沈豫之并擁抱她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