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鮮血噴濺而出,伴隨著尸體跌在地上發出的悶響。
曇谷劍派的弟子江月白低下頭,看著地上躺著的或傷或死的同門師兄弟,在抬頭看著那幾個衣服上繡著魔教教徽的黑衣人,握著劍柄的手越來越緊。
“小子,找死么?”黑衣人手持武器,向他慢慢逼近。
他卻忽然笑了。
只見江月白忽然出劍,橫劍當胸,左手手指輕輕搭在劍身之上,如佛陀拈花。臉上卻是粲然一笑——但覺他唇愈紅,膚愈白,少年人俊秀的臉龐上竟泛起男女莫辨的妖異色彩。
沒人看清楚他的劍是從哪個方向刺出的。只是在片刻之后,地上多了幾具身著黑衣的尸體。
江月白蹲在剛入門不久的新人胡小璇面前,問道:“師傅他們都在大殿,對嗎?”
“是的……師兄……魔教忽然殺了進來,快去幫助師傅他們……”
“那你們先自己照顧好自己?!苯掳灼鹕?。離去之前,再一次環視躺在周圍的師兄弟們——
除了胡小璇,每個人的眼光里都有著同樣的東西——
不忿。
他冷冷地一笑——被自己平日里一直鄙視和羞辱的人相救,甚至他有可能成為唯一的救星,的確令人心中不平。
可這也是我揚眉吐氣的時候。
他看向曇谷大殿的方向,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母親的話——
“十八年前,是你的父親,一人一劍,用千程如夢的劍法擊退魔教進攻,守護了整個曇谷劍派?!?/p>
“那是我此生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劍法,我多么希望還能再看到有人舞出那樣的光華?!?/p>
他的心里隱隱有一點興奮——母親,你就在天上,好好地看著吧。
2
小時候,江月白喜歡聽母親講故事,說——
曾經有一個人,醉酒槐樹之下,于迷糊之中被邀請去了一個名叫大槐國的地方,科舉中了狀元,當上了皇帝駙馬,為官政績顯著,一時春風得意。卻在一場戰爭之中大敗,被皇帝貶為平民,一世英名毀于一旦。羞愧難當之際,他大叫一聲驚醒,才發現不過是枕梁一夢。榮華富貴,功名利祿,不過一場云煙。
其實也沒什么,只是每當江月白練劍之時,總會想起這樣一個如夢的故事。
他練的劍法,名叫“千程如夢”。
江月白常常想起這個故事,因為他懷念自己的父母。
母親在世的時候,常常會告訴他,很多年前,曇谷一派面對魔教入侵的時候,他的父親是怎樣用這一套美到極致、絢麗到極致又繁復到極致的劍法,擊退敵人的進攻,用自己的生命捍衛了整個曇谷的安危。
于是,在他心中,便存下了那樣的一個高大的影子——如同釋迦于萬朵金蓮之中出生,卻帶著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氣勢。
所以他常常會獨自在曇谷內落霞湖旁邊的花海之內練劍,滿眼只見繁花似錦,落英繽紛?;ò瓯粍饧な?,飄然而起,灑然而落,輝映著粼粼波光和如火晚霞,一時間如夢如幻。
然而,當手中的劍停下來之時,江月白依舊會迷茫地看著逐漸暗下去的天空,心里想著,究竟何為“如夢”。
那是他從十二歲起就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3
曇谷是位于秦嶺山脈之中的一處山谷,四季如春。很多年前一位道長云游此地,便結廬而居,鉆研武學之道,創立曇谷劍派。在看過曇花一夜凋零的景象之后,那位道長深感人生如是,不過一場虛空大夢,紅顏易逝,芳華剎那,韶華白首,不過轉瞬。于是創下‘破虛’、‘刺夢’的劍法,旨在破除迷障,劍指本真,講求化繁為簡,一擊致命。然而江月白所練劍法卻反其道而行之,至繁至華,甚至溺于虛幻。
所以,江月白從小練劍練的很苦。他的劍法遭人詬病,卻屢教不改。他在同門師兄弟的眼里像個笑話,于是索性不和別人來往,不屑于向別人求教,自己獨自默默一人,在這條并非正道的“歧途”上,硬生生想要去劈開一條康莊大道來。
只因為母親在生前一直對他念叨著,想再看一次“千程如夢”的光華。
母親在他十四歲那年就去世了。
她走得很安靜,在谷內沒有引起什么波瀾。
說起來,他們一家實在沒有享受到過所謂英雄的待遇。母親走的時候,除了披麻戴孝的江月白,也就只有他的師傅、曇谷劍派現任掌門柳云前來送行。
多年前那一場大戰,讓老一輩的高手們幾乎死傷殆盡。新一代的弟子們,卻也很少聽說過江家的英雄事跡。柳云不說,江月白也沒有厚著臉皮出去宣傳——盡管少年人總希望有個強大的父兄可以炫耀,可他卻保留著自己那一份脆弱的自尊心,孤傲地站在了人群之外。
他一個人練劍。“千程如夢”的劍法,每一劍出去都藏有無數的后著,每一招每一式都復雜到極致,或點或刺,或劈或削,直直是要徹底晃花敵人的眼睛,才會給出最為致命的一擊。
沒有人教他,他一直在一個人艱苦地摸索著。
不時會有同輩的弟子前來挑釁,然后輕易地將他打倒在地,再狠狠地嘲諷他幾句后離去。他倒在地上,不說話,不爭辯,亦不見得憤怒。只在所有人走后,拍拍身上的泥土,撿起被折斷的長劍,繼續一招一式地練著。
可是他畢竟年少,有些東西,不是光靠堅強就能夠承受的。
孤立,嘲弄,鄙視;孤單,疏離,失敗。每一個詞語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身上,足夠把他壓垮。
她嘴上不說,心里頭始終是渴望有一個人能夠出現在他的面前,在他跌倒的時候扶著他稚嫩還未堅強起來的腰,讓他有一個寬闊的肩膀可以依靠,然后再照著他的樣子去成長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直到,師兄方潛出現在他的面前。
4
江月白持劍殺入大殿。
一路上敵人若有阻攔,都被他毫不留情斬于劍下。
當他再一次將劍送入對手的胸膛之后,劍尖終于卡在了對方的肋骨里,再也拔不出來。于是他索性棄劍,跌跌撞撞奔入大殿之中。
鮮血侵染了他的衣服,長發凌亂的披散開來,有如煞神。
他知道現在情況非常不妙。
魔教這一次在飛鷹使唐塵的帶領之下,出其不意,盡占先機。若非柳云用言語擠兌住唐塵,要單打獨斗分出勝負,恐怕此刻的曇谷劍派已難逃覆滅。
“柳云,你的確有幾分本事,在身中劇毒的情況下還能打傷我三名手下。不過看你現在的樣子,應該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吧?”唐塵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他年紀不大,手持一對峨眉分水刺,滿臉邪氣。
江月白沖了過去,大聲叫道——少年人清脆的嗓音在大殿之中回蕩:“師傅,弟子雖然不肖,愿替師傅出戰!”
柳云魁梧的身軀微微有些佝僂,眉頭緊皺,便在額間刻下了一道道極深極深的皺紋。他凝視了江月白半晌,最終緩緩搖了搖頭。
江月白環顧四周,那些幸存的同門師兄弟們,都用極其復雜的眼光看著自己。即使生死關頭,他們也不愿意看到江月白這個曾經被他們踩入塵埃的人成為他們的救世主。
江月白的心緩緩沉了下去。半年前,那一場門派之內的比武大會上,他也承受著這同樣的目光。
可是,只要師兄方潛在,他一定會支持自己的。
江月白精神猛地一振,目光在人群中逡巡,要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5
遇到方潛過后的幾年,是江月白最銳意進取的幾年。
他陪在江月白的身邊——陪他練劍,指導他的劍招,甚至“千程如夢”之中一些精巧的細節,他都能夠絲毫不差地教給江月白。
同輩的弟子們,漸漸地來挑釁的也少了。因為他們感受到了江月白劍上逐漸銳利的鋒芒——以及,和他雨后春筍般的身體一起成長起來的劍法。
然后他們遇到了門派內三年一度的比武大賽。
他一人一劍,不知道擊敗了多少同輩的年輕高手。
落敗下場的弟子說——從未見過那樣的劍招。
一招之間,江月白的身形可以進退趨避七次,剎那間刺出七劍,閃爍的劍光仿佛結成怒放的優曇。他的招式如此繁復,一劍之下包含若干劍,卻可能劍劍是虛,也可能劍劍是實。人生百年,千程如夢,江月白的劍法便有如那永遠無法捉摸的夢境,混亂又齊整,虛幻又真實。曇谷劍派的“破虛”與“刺夢”劍法,此刻卻由于看不透那些繁華至極的招式而處處受其掣肘,最終敗下陣來。
這一場爭斗,足足進行了三天。誰也不愿意見到江月白是最后的獲勝者。那意味著曾經的被欺凌者有了耀武揚威的借口。
直到最后,方潛終于提劍上陣。
原以為江月白精疲力竭,方潛可以輕松獲勝。卻不料僅僅百招之后,方潛便敗相顯露,左支右拙。
可江月白卻猶豫了。每每見到方潛露出破綻,有了一擊獲勝的機會,他卻總是不能下手,于是便因著毫厘之差,謬之千里。
臺下眾人不明所以,以為方潛暗藏奇招,總能在最危急關頭化險為夷。
于是兩人翻翻滾滾再拆了數百招,卻都沒想到,最先因憤怒而發作的,竟然掌門人柳云。
他憤怒地責備江月白,說他的劍法誤入歧途。柳云原以為對江月白放任不管便好,從未料到江月白可以將千程如夢練到如此境地。他將江月白罰到思返谷去閉門思過,便拂袖而去。
圍觀眾人皆不明所以,但都嬉笑著幸災樂禍般地散去。畢竟他們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江月白不是他們這一代弟子中武功第一的人,聽掌門的口氣,那一身武功也并非正道。
而對江月白來講,心里頭竟然——松了一口氣。那是,為自己最終沒有擊敗師兄,而感到萬分慶幸。
幾年來,一直是方潛在幫助他。指導他的劍法,和他喂招,讓他的劍法一步一步提升起來。在他心目中,方潛仿若一座擋在面前的大山,任風吹雨打都不會倒下。
倘若真的在擂臺之上擊敗了方潛——他不敢想象。
那種感覺,就像是某種一直沉浸在其中的美夢,忽然間被自己親手打破了。
哎,如夢,如夢。若人生永遠能夠如他所沉迷的夢境,一直一直夢下去,多好?
他忽然有了一點感慨。
于是他心安理得去了思返谷,一住便是半年。
沒練劍的時候,他會坐在一邊,看著曇花一夜盛開,天明時凋零。心里頭不免會去揣摩當年創派祖師心里頭的想法。人生如夢,生死如夢,譬如曇花,暮生朝滅。創派祖師于是從中感悟,堪破生死。可江月白卻沉湎于曇花那一剎那的輝煌與美麗,便覺得,如此絢爛,就算是夢是幻又如何?若萬物在眼里不過一具枯骨,一抹塵埃,那這世界還有何意義?
他將這樣的想法告訴方潛。方潛聽了卻只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詞。
6
方潛的聲音恰到好處的響起:“師弟,別胡鬧了,過來。”
江月白愣住了。因為他看到,方潛站在唐塵的身旁,嘴角含笑:“師弟,過來吧?!?/p>
柳云長嘆了一口氣:“向我下毒,勾結魔教,方潛,我是真的沒有想到……”
“真沒想到我是那個家伙的義子,對吧。”方潛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冰冷,不似平時的溫文爾雅,“我在這里潛伏了這么多年,就是為了今天。柳云,你將曇谷劍派經營成如今的慘淡模樣——你,根本不配當掌門?!?/p>
“我不配,就應該讓他來嗎?”柳云嘆道,“他在哪里?難道他死了的消息是假的?”
“義父的確已經去世了?!狈綕摾淅涞卣f,“但這個位置,就應該輪到他的兒子來坐了。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完成義父的心愿而已。”
他忽然轉頭,看著江月白——“我現在是在幫你把這個本該屬于你自己的位置奪回來——江月白!”
被這一句話給徹底驚住了,江月白半晌才說話:“你……你說什么?”
“我說,我是為了幫你拿回本來屬于你自己的東西——我的義父,就是你的爹,江流。我姓江,是你的哥哥……”
“胡說!”
“你到現在還相信柳云為你編造的鬼話嗎?”江潛轉頭看向柳云,“你打算騙他一輩子?你沒有過良心不安?”
柳云沉默了一會,忽然長嘆一口氣,緩緩開口:“月白,你爹其實本性不錯,當年犯錯也只是一時沖動……”
7
仿佛一聲炸雷在耳邊轟然作響,江月白愣在原地。
“十八年前,你爹背叛了曇谷劍派……”
“你的母親,不愿意你在有一個叛徒父親的陰影下長大,所以和我一起,向你編造這樣一個謊話……”
“千程如夢與本門劍法宗旨不合,強練極容易走火入魔,導致心智大變,甚至還有更加嚴重的后果……你父親當年便是這樣,才會突然叛變……”
后面說的話已經聽不清了,江月白站在那里,只覺得頭腦里一片混亂。
似乎,好多事情突然就有了答案。
為什么師傅和母親從未向他以外的任何人說過父親的所謂英雄事跡?
為什么師傅從來不向他傳授千程如夢的劍法,甚至在看他練劍有成之后會勃然大怒?
他忽然覺得很荒唐,感到自己原來一直不曾真正活過——過去的十八年,每一天,每一刻,他不過是生活在別人為他編織的一個美好的夢境里罷了。
“別聽這老匹夫胡說。”江潛大喊道,“他是嫉妒義父練成了超越他的劍法,所以……”
等在一旁的唐塵卻有些不耐煩了:“江潛,快把這家伙拉開,免得一會兒誤傷到。這個娘們一樣的家伙就是你想要扶植起來的掌門?我看還不如殺掉柳云,你自己當掌門算了?!?/p>
“別胡說?!苯瓭摽粗茐m,神情嚴肅,“如果江月白當不了掌門人,那我們的交易就立刻取消!”
唐塵“哼”了一聲,看著柳云:“柳云,你這么一大把年紀了,不會還想拉著自己的弟子做替死鬼吧?”
柳云輕輕嘆了口氣,彈了彈手中的星塵劍,緩步向前,示意對手出招。
心里頭,已經做好了以身殉谷的準備。
驀然間,頭腦一陣眩暈,終于支撐不住,曇谷劍派的掌門人就這樣倒了下去。
隱約聽到唐塵掩飾不住興奮的聲音:“綁起來,明天我要當著所有的面處死這個老不死的,然后正式接管曇谷劍派?!?/p>
他努力睜大眼睛,模糊中看到唐塵輕佻地拍了拍江月白的臉頰:“你可以當掌門人了?!?/p>
而江月白呆立在原地,眼神茫然。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找不到歸巢的倦鳥。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沙啞著對著江月白喊了最后一句話——“你還記得,我以前告訴過你的……”
周圍有曇谷劍派的弟子高聲叫著,拿著劍沖上來,卻被唐塵輕而易舉割斷了喉。
鮮血噴濺到江月白的的臉上,他的身子忽然一震,濃烈的血腥味似乎讓他清醒了過來。
他忽然開口,說道:“既然要我做這個掌門,那這些門下弟子們的性命都應該是屬于我的。唐塵,你不要亂動手?!?/p>
唐塵一愣,臉上瞬間閃過一絲狠戾。不過他馬上換上了笑容:“無妨,只要你真能鎮住他們,怎么著都行?!?/p>
江月白俯身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星塵劍,緩步走到大堂中央:“掌門之位,力強者居之。你們誰不服氣,盡管上來?!?/p>
半年前的比武大會已經證明,沒人是他的對手。
更何況經過那么長的激戰,好多好手都已無一戰之力。
有兩個不服氣的弟子沖上來,三招之內便被打發下去。江月白并未留情,劍尖一轉,他們便都掛了彩。
于是再沒人上來挑戰。
“好本事。”唐塵一直冷眼旁觀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此時他冷冷地笑道,“那今天就先到這吧。明天晚上,就是你盛大的登位儀式?!?/p>
江月白長嘆一口氣,拂袖離去。
8
接下來的一整天,江月白似乎都在渾渾噩噩的狀態之中。江潛要為他登上掌門之位張羅一個盛大的儀式。沐浴焚香,梳洗更衣。而他自己仿佛已成提線木偶,任人擺布。
口中會喃喃地說道:“暮生朝死,芳華剎那;人生百年,千程如夢?!?/p>
“小弟,原諒我一直沒告訴你真相,可我的確是迫不得已。在有十成把握之前,我不能冒這個險。”江潛對他說道,“這不是夢境,記住——我們的父親,的確是天底下偉大的英雄。這個掌門人之位就該由他去坐。而如今他已去世,就理所當然輪到了你?!?/p>
江月白看了江潛一眼,再看了看桌上那一把象征著掌門人之位的星塵劍,忽然問道:“柳云究竟瞞了我多少事情?”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你真相?!币娊掳捉K于肯對自己說話,江潛精神一振,“曇谷劍派曾經在江湖盛極一時,然而在柳云手里卻是聲望日減。義父希望幫助本派在江湖崛起,屢次提出建議卻不被柳云采納,所以才會出手去奪取掌門的人的位置?!?/p>
“然后,他失敗了,對嗎?”
“柳云這老匹夫當年無恥地對義父采用了車輪戰術。所以在最后兩人比武之時,義父終于棋差一招,敗在柳云劍下,不得不遠遁出谷,終生都沒能再回來?!?/p>
“聽說那一場大亂,我們門派損失非常慘重?!?/p>
“是的。”江潛點頭,“當時門派里十大高手,有四人站在父親這邊,另外也有接近四成的弟子愿意和我們父親并肩作戰?!?/p>
“那……父親既然得到了這么多的支持,怎么會再去勾引魔教入侵呢?”
“沒有魔教,十八年前根本沒有魔教入侵,那是柳云騙你的!他為了抹黑我們的父親,才告訴你有魔教入侵!義父武功如此高強,哪需要向外面請求援手?”
“這么說,這一次請求魔教出手相助,是你的自作主張?”
“沒錯。既然柳云要向你編造魔教入侵的謊言,我就真的將魔教帶進來,讓他嘗嘗謊言成真的感覺!”
江月白抬頭看著天空,長長嘆了一口氣。謊言啊。這么多年來,為陪伴著他的,是一個又一個的謊言。他一直生活在這些謊言之中。
“你的母親,不愿意你在有一個叛徒父親的陰影下長大,所以和我一起,向你編造這樣一個謊話……”
若不是江潛真正孤注一擲帶來了魔教,他一生恐怕都會生活在這樣的夢境里吧。
現在,是逼我醒來嗎?
“你為什么要求助魔教?”沉默了很久,江月白繼續問道。
“柳云這老匹夫勢力太大,不借助魔教的力量,我沒法扳倒他?!苯瓭撘а勒f,“唐塵剛剛坐上魔教飛鷹使,年輕尚輕,資歷尚淺,希望能夠鞏固自己的地位。義父曾在谷外經商,有很大的家底。所以我提供給唐塵可以四處活動的錢財,作為交換他幫助我們奪得曇谷劍派掌門的位置?!?/p>
“師兄,為何你還沒我看得透呢?還是說,你被復仇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江月白搖頭,眼神漸漸清亮,“唐塵在乎的不是那些錢,而是整個曇谷劍派!魔教多年以來偏安于化外之地,近些年來卻有對中原武林蠢蠢欲動的趨勢。曇谷劍派在秦嶺之內,有一條小道直通中原腹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得上是中原武林的一個門戶。魔教既然已經來了這里,就絕對不會將曇谷劍派交給我們,他們必然會親自控制住我們門派,讓我們成為他們的傀儡。唐塵需要做一件大事鞏固自己地位——那件大事并非得到你的一些錢財上的資助,而是要得到整個曇谷劍派。師兄,倘若曇谷劍派與魔教沆瀣一氣,必然聲名大毀,又何來江湖上揚名一說呢?”
“不……怎么可能……”江潛一怔,“不是這樣的,他們拿錢辦事,我們各取所需罷了。這么多年來你一直埋頭練劍,怎么會知道這么多?你是胡猜的對嗎?”
“當然不是?!苯掳组L長嘆氣,“柳云不是一直欺騙我,說我父親當年是為了抗擊魔教而死的嗎?所以我以前曾經纏著問過他,我們到底有什么值得魔教看重的。柳云他就向我分析了這些。真沒想到啊,他當時不過紙上談兵之說,現在竟然變成了現實?!?/p>
他想到了柳云在昏迷之前對他喊的最后一句話——“你還記得,我以前告訴過你的……”
我當然記得。
“師兄,我們父親,一定也不希望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吧?”
“不……”仿佛一道閃電在江潛心中劃破——他自身也是聰穎之人,江月白所說的話一點就透。他踉蹌后退,“如果真是這樣,我們該怎么辦?”
“師兄,唐塵既然想控制曇谷劍派,就絕不會任由我們胡來。你看,那金鼎之中的燃香有問題的,我們的內力,已經被他們給封住了?!?/p>
“什么!”江潛微微運氣,發現果然如此,“可惡的唐塵!現在怎么辦?”
門口有魔教眾人的看守,就算現在想去召集劍派弟子反抗,恐怕也無法做到了吧。
“還有最后的辦法。”江月白坐在桌邊,看著窗外“師兄,你先出去吧。我需要一個下午,好好地想一想。記住,在這之前,不要在唐塵面前露出馬腳?!?/p>
江潛此刻別無選擇,只能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也忘記掩上房門。風從外面刮了進來,冰涼地撫過江月白的臉龐。
這一場十多年的夢境,是不是終于該醒來了。
可我不愿意醒來啊——
那個一人一劍守護整個曇谷的夢,我一定要讓它實現。
那,就讓我,用我的劍,再最后編織一場最美麗的夢吧。
他回頭,看著桌上的星塵劍,拳頭慢慢握緊。
9
再見到柳云,已是傍晚。
他被牢牢綁住,站在大殿中央。然而神情倨傲,像是一顆失去了生命力卻依舊保持著向上姿態不愿倒下的枯木。
四周站著幸存的曇谷劍派的弟子,敢怒而不敢言。
“拿了星塵劍,取了柳云的狗命。然后,你就是曇谷劍派的掌門了。”唐塵附在江月白耳邊說,聲音有如滑膩的毒蛇。
他持劍站在柳云面前,毫不留情地揮劍。
鮮血飛濺了出來。
倒下的,是旁邊兩位看守柳云的魔教教徒。
“你瘋了么?”唐塵訝然。
然而江月白卻像是沒有聽到唐塵說話。他割斷將柳云身上的繩索,扶著他坐下,柳云想說點什么,然而劇痛讓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江月白站在前面,夕陽最后的光芒灑在他身上,把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金邊。他面對的是魔教的強敵,身后守護的是整個曇谷劍派。
他低低地開口說話:“我的父親,是天底下最偉大的男人。十八年前,他一人一劍,用千程如夢守護了整個門派。十八年之后,輪到我了——你們的陰謀,休想得逞!”
“師弟!”江潛大叫起來——他瘋了,在失去內力的情況下,還想一個人對付唐塵?唐塵一掌將他擊到了身后,嘿嘿地笑了起來:“有趣,太有趣了。幸虧我早有準備。江潛,不如我幫你解決了這家伙,你就自己來當掌門吧?!?/p>
“不!”江潛想沖上去攔住唐塵。唐塵卻輕輕一揮手,完全沒有抵抗能力的江潛便遠遠地飛了出去,重重跌倒在地上。唐塵冷笑著說:“江潛,別給臉不要臉了。如果不是你的家產對我還有一點利用價值,我就直接殺掉你自己來做這個掌門了。你最好在一旁呆著,看我怎么處置這個江月白吧?!?/p>
他拿出峨眉分水刺,戲謔著迎向江月白:“江月白,今日為你所焚之香,乃是我教秘制的九轉破魂香。如今你一身內力皆被封住,空有一身劍法,又怎么和我相斗?”
江月白淡淡地說:“唐塵,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剛剛領悟到了千程如夢的最后一招。今日,就拿你試劍吧。”
“這一招,叫做,優曇一夢?!?/p>
唐塵微有一些動怒。他年紀輕輕便能當上魔教飛鷹使,武功卻有其過人之處。他自信,可以輕松擊敗眼前這個已經內力盡失的瘦弱少年。
江月白垂下眼睛,長劍緩緩豎起,點在自己的眉間。他的臉龐被長劍分成兩邊,一邊的顏色愈發燦爛,另外一邊黯淡了下去,像是忽然枯萎的花朵,余下干澀的花瓣無奈嘆息。那是一夜盛開的曇花,在朝陽愈加明媚的光芒之下,慢慢燃盡自己的生命。晨光越是燦爛,花瓣則越加黯然——
其實,曇花用盡一生,去等待的不過是這一剎那的光輝。然后,紅顏憔悴,化作漠漠劫灰。
可那一瞬間的光華,便是曇花為世人編織的最美麗的夢。
江月白出劍的那一剎那,在場眾人皆為之目眩。
唐塵心里頭則忽然一陣恍然。若人生不過一場夢,那功名利祿、王圖霸業,究竟又有何意義?他仿佛在那一剎那看到了夢的盡頭,所有繁華凋零,余下的只有絕望。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連江月白的劍已經指到了自己的胸前也毫無反應。
鮮血流了出來,劇痛終于讓唐塵清醒了過來。生死攸關的時刻,他把身法發揮到了極致,向后猛然一仰。
江月白一擊即退,靜靜地站在原地,感到無盡的疲憊感涌上來,竟比任何一次練劍都要累——現在的他,連站著都很勉強,已經無法再出劍了。
只差一點,就可以割斷唐塵的心脈。
可是他面色淡然,說道:“唐塵,我饒你一條狗命??鞚L吧,曇谷劍派,不是魔教所能染指的!下一次再膽敢侵犯,必叫你們所有人有來無回!”
唐塵強忍著劇痛止血,不敢再多呆,冷笑兩聲,一言不發地率隊離開。
江潛掙扎地從地上爬起來,漠視周圍敵視的眼光,走到了江月白的身邊。
江月白嘆道:“師兄……”
“叫我一聲大哥吧?!?/p>
江月白一愣,點頭:“大哥,我們成功了?!?/p>
“是你成功了?!苯瓭摽粗掳?,眼里隱隱有水珠閃動,“你為曇谷劍派立下了如此大功,掌門人之位還是非你莫屬!”
江月白一愣,江潛繼續說道:“你自己也說過了,這掌門人之位,力強者居之。你現在手中還拿著星塵劍——在場眾人,誰比你更有這個資格?”
周圍的門派弟子們發出了細碎的聲音,可沒人沒人出來高呼反對。
江月白看著他們的眼睛——那眼神似乎已經有了變化。有感激,甚至有崇敬。
這是他一直希望看到的——可他從未想過,會是如今這種場景。
他搖頭——“不,大哥……”
“你不能再拒絕了……”江潛抓住他的肩膀,“相信義父,也會很愿意看到的……”
“父親究竟對你做了什么,能讓你如此死心塌地……”
“你這是什么意思!”江潛突然感到憤怒,“義父救了我的命,教會我武功,給了我尊嚴——我的一切都是義父的。他臨終前說希望看到你得到曇谷劍派的掌門人位置,那我就算是拼盡全力也要幫他實現!”
江潛把頭低下,眼睛微微閉起。
江月白所遭遇的那些眼神,他也遇到過的啊。
生而為奴,他不過是某大戶人家買來的奴仆。每天做著最重的活兒,吃著最差的食物,還要不斷忍受那些富家公子們的奚落、侮辱。
終于有一天的,他出手打了富家公子,逃了出去。沒逃多遠卻被家丁抓住。他瘦弱的身體面對強壯的家丁無法反抗,很快便被打到在地,鼻青臉腫。
他們要他跪下道歉,他堅決不從。他已經做好了迎接死亡在準備。
這樣的生命,真的沒有意思。
可他的那一份倔強,卻恰好打動了從曇谷失敗而歸、路過此處的江流。
江流趕走了家丁,收留了他,認他當了義子——于是他有了“江潛”這個名字。
曇谷中人并未追趕出來把江流趕盡殺絕,他也就安心地“中隱隱于市”,當起了富甲一方的商人。他教江潛念書,教他練武——他發現江潛學武資質極高,于是便將千程如夢也教給了他。
江流的身體很差,一遇到刮風下雨便會臥病在床。江潛便盡心照料,沒有半點懈怠。
慢慢地他知道了義父的過往,知道了曇谷劍派。知道了他想用自己的方式振興曇谷劍派卻遭到失敗,知道遠在秦嶺深處還有他的妻子,和剛剛出生的孩子。
沒過幾年,江流去世了。他希望江潛能夠幫助完成他的愿望。
于是他隱藏過去,找到機會進入了曇谷劍派,成為了曇谷劍派的弟子。也如愿以償地找到江月白。
再用自己的方式,一步步地幫助著他——終于,現在,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江潛環顧四周,見到那些圍在周圍的同門師兄弟們。他們不少人還帶著傷,相互扶持著。
他一步步后退:“我勾結魔教,害的曇谷劍派遭此大難,義父一定會生氣的。我要親自去向他老人家道歉——可是,我終于成功將你扶上了掌門位置,義父他,一定會原諒我的吧……”
“我已經沒有遺憾了——只是可惜,我不能親眼看著你登上那個位置……”
江潛微笑著說完然后忽然拔劍,在自己的喉間抹過。
江月白大驚,想要上前阻止,無奈身體已經沒有了半分力氣。眼見江潛倒在地上,鮮血從身下蜿蜒流出。他看著腳下的鮮血,空氣中的血腥味變得越來越刺鼻。太陽沉了下去,黑暗籠罩了上來。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終于身子一軟,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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