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我有些驚慌失措,帽子和墨鏡都無法給我足夠安全感,我最好立刻變成隱形人。自從我被那個男人盯上之后我就變成這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其實平時的我不是這樣的。
別人眼中,我想我大概就是那種西裝革履、健談、開著好車,干練又生機勃勃。沒人知道我的童年曾在哪條擁擠的弄堂里度過,也想不到我曾在唐人街的餐館里一邊洗盤子一邊背單詞。
一般經(jīng)歷這種苦難的人很難把目光從俗套里徹底抽出來,但這并不能說明我是絕望無趣被生活所累的人,事實上我生活得很好,看上去也不是毫無品味,不然這個每年要度假兩次的女人也不會嫁給我。要是說我和那些同樣出生中產(chǎn),一輩子碌碌無為的男人到底有什么不同,那只能說,我更幸運一點。
一天周日,晚上我正在居酒屋,我陪著那些禿頂?shù)目蛻魝儽P腿坐在小包間里,足足五個小時,直到深夜。我老婆打了三個電話催我回家,等她的第四個電話到來前,我就關(guān)機了。
午夜的路上總會和幾個同樣的夜歸人相遇,那些迎面而來的身影就像科幻電影里的食死徒。橫穿一條大馬路,隨后我要拐進一條安靜的街道,這條小路是我回家的捷徑,兩邊屹立的全是老式住宅。
現(xiàn)在是午夜,又走到這里,我邊走邊聽到來自身后的腳步聲,它跟著我的節(jié)奏而更替,我小跑起來,很可能有人暗中派了殺手,我知道自從公司上市之后越來越多的大訂單令人嫉妒,當(dāng)然不乏其中幾單從別人手中奪來的,我一直堅信類似暗殺這樣的事情不可能單單出現(xiàn)在電影里,不然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那么多無法偵破的案件、無故死亡的人。我索性快跑起來。
第二天九點,我坐在公司里最大的會議室里,幾個年輕人輪流做演講,門忽然開了,前臺小姐走到我身邊耳語,“有人在門口等你。”
我走出會議室,朝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如果不注意,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這里還坐著一個人,他材發(fā)福,一臉憔悴,一看便是那種為生活所苦的人,可憐又讓人不想去親近,加上他身上那件皺巴巴的夾克衫恰巧和門口沙發(fā)同色,融為一體,加重了他的可有可無。那人見我來了,立刻起身。
“你誰啊?”
“你不記得我拉?你再看看!”
“對不起,不記得!我在開會,如果…”
這似乎不是男人希望得到答案,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正面印著兩個大男孩,下面用鉛筆寫著日期,字跡模糊了。我立刻拖著他走出辦公室大門。
“呵!”男人整了整衣領(lǐng),“我就知道你不會忘記我的。”
三個半小時后我又在樓下的咖啡館里碰到他。我沒有解釋的欲望,我拉開他對面的凳子用力地坐下,“你到底想要什么?”
“忽然打聽到了你的消息,就來找你了。”
我平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他脫去那件毫無質(zhì)感的夾克衫,里面穿著皺巴巴的襯衫,顏色大概也已經(jīng)在洗衣機的多次蹂躪下被染上說不清的淡藍色。可是曾經(jīng)就算他穿著白背心都能讓我晃上一陣神。我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回憶著他曾經(jīng)的模樣和我的感受,就像我在最艱難的時候經(jīng)常干的那樣,而此刻盡量不流露出新生出的厭惡。
他自顧自地說起來,“你怎么樣現(xiàn)在?”
“就這樣。”
“我現(xiàn)在在做保險。”
“這就是你為什么來找我的原因?”
他和我講了許多我們分別之后的事情,他講他去澳門,又去香港,干了不同的工作,開了一家又一家咖啡館酒吧,后來一家家倒閉,就這么反復(fù)了幾年,這期間他兒子出生了,他就回大陸來了。
我多次想要結(jié)束話題起身離開,但他熱情洋溢全然顧及不到我。這點倒和當(dāng)年一樣。談話間他居然企圖營造那種比我高尚的氛圍,這讓我惱火。為了彰顯這些年我的蛻變以及大度,我任由其滔滔不絕。
我想他是真的已經(jīng)忘記當(dāng)年他坐在車上,撇下一句“別煩我”,老女人的手越過他的身體,搖上車窗。
他終于講到疲乏,我站起來,準(zhǔn)備揚長而去,邁出步子時我卻感受到小腿肚的顫抖,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在小學(xué),我的語文老師忽然溫和地摸了一下我的頭,立刻我的整個世界都隨著這一擊撫摸搖晃了。
我直接開車回家接妻子,今晚我們受邀去朋友家做客。她已換好衣服,站在小區(qū)門口等著我,接到她后,我們伴著擁擠的下班高峰開上了高架。
幾年前我同第一個妻子離婚,打了一場持久的官司,贏回了大部分的錢,包括那套市中心的房子,一年后和另一個社會地位中終于和我平起平坐的女人結(jié)婚。
我現(xiàn)任妻子,這個和我平底平做的女人,現(xiàn)在坐在副駕駛上抱怨著糟糕的空氣和同事們,她自顧自地講了很久,這種情況像極了我和我前妻的最后一段時光,當(dāng)然了從一定程度上,無論她們倆中間的誰,我也沒仔細聽過她們的講話,我現(xiàn)在只是一邊開車一邊自顧自地為此惱怒了一下而已。
酒足飯飽,我們和那些平底平做的朋友們告別,回到家里,我妻子睡了,我就跑去廚房用牛奶兌了點威士忌和冰塊一口氣喝了下去,微微拉開窗簾,湊近窗玻璃,那個男人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樓下。
我杯子一摔,沖去樓下,壓低嗓子讓他滾蛋。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這個你忘拿了。”然后就跑開了,沒跑兩步,掉了個頭回來,“后面有我的電話,地址,嗯…是暫時的,但我最近都住哪兒。”
我借著月光,看見照片上印著年輕的我和他,后面是一條河,我們彼此搭著肩膀。之后在我經(jīng)歷的所有女人中,我一直在努力尋找那種我和他之間兒童般的歡愉,孩童般的打鬧,孩童般的語言,孩童般的視角。我們在床上把被子扯壞,窗簾整個掉落下來,床頭柜的燈也摔在地上,我們依然笑得停不下來,最后我都忘了我們?yōu)榱耸裁炊Γ瑓s怎么也停不下來。他踢開被子,從冰箱里拿出一塊蛋糕,捏著上面奶油,扔雪球似的扔給我,我沒即使躲開,我很生氣,但當(dāng)時我忍不住地還在笑。
照片給我之后,他用用手抓著我的肩膀,我們的臉湊得很近,能清晰地看到他臉上的橘皮泛著一層油光,不可否認(rèn)我當(dāng)時心底卻是流過一陣什么東西,但他那張從未精心呵護的臉龐讓我不由自主后腿兩步。我剛剛洗完臉,抹了一些精華,不想再洗一遍。
上樓后又倒了一杯冰牛奶,窗簾依然是微微拉開的,一束月光打在照片上。我妻子穿著睡衣站在身后,提醒我冷牛奶傷胃。
第二天的上班時間,我戴上帽子和墨鏡走進大樓,一進門就看到那男人坐在長椅上,他看上去精神很好,跟著我后面一起等電梯,我沒有阻止他,他顯得有些高興。
電梯門開了,待里面的人走出來,他和我一同走進電梯,在電梯門關(guān)之前,我一把將他推了出去,從快要合上的門縫里我們四目相對,我把目光移開,門也合上了。我轉(zhuǎn)過身,盯著電梯里鏡子中的自己,從頭到尾,我的頭發(fā)每月要護理兩次,我穿著巴黎買來的襯衫鞋子,我的公文包里裝著幾百萬的單子,我的指關(guān)節(jié)上套著修改了三次的婚戒。即便如此,我想我還是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如果我讓那件突然冒出的往事參合到我的新生活,那過不了多久我就會被打回原形,我盯著鏡子里的自己默念,“優(yōu)雅”。
晚上我和妻子也需要出門社交,是和我過去的一個同事,去年他跳槽了,但我們斷斷續(xù)續(xù)聯(lián)系著。
我這個昔日的同事,這人在飯桌上他把話題引到他跳槽后遇到的趣事,看著他越講越帶勁唾沫橫飛的樣子,我知道我所要說的一定會讓他無聊透頂。這頓晚餐在客氣地寒暄中結(jié)束了,我們開著車回家了,打開車窗,我點了支煙,我妻子看出我的失落,也沒有安慰我,她知道什么時候我才需要被安慰。
“你覺得我是不是應(yīng)該考慮一下上次那個公關(guān)給我的建議?”我忍不住問她。
“你說你要跟那人一樣跳槽?”
“你怎么看?”
她調(diào)整了安全帶,坐正身子,“一切都會挺好的,你現(xiàn)在不需要著急。”
“真的嗎?”
“你剛剛看到的,也就是個表面,他過得好不好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會義無反顧地離開前妻,換做是那個柔弱的前妻,說的一定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這個女人不會,她首先會營造一種你完全可以放心信任她的氛圍,然后告訴你,“不要急”。
他當(dāng)年走開,我以為也是因為這。
從高架橋下來之后,交通不再擁堵,一個大轉(zhuǎn)彎我們的車便開離高架越來越遠。中間要經(jīng)過三個紅綠燈,我在一個綠燈剛開始閃爍的時候就停下了車,引得后面?zhèn)鱽硪贿B串的喇叭。這時候就在我的車前,這個穿著灰色夾克衫的男人又出現(xiàn)了,從人行道上走過去,低著頭,好像犯了錯似的。
收音機里的音樂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了,我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好不讓我妻子發(fā)現(xiàn)我有什么異常。直到后面那些焦急的司機使勁摁下的喇叭把我拉回現(xiàn)實,我看了眼那男人,他已經(jīng)走到馬路對面,走得很自如,如果他看到我了,并且是故意的,那他裝得太自然了。
回家后,我妻子又早早回睡去,我坐在客廳,開著電視,試圖按著那張照片后面的電話給他一個電話,打了三次,都被我摁了。我沒必要親手毀掉我的生活。
第二天為了避開早高峰,我提早了半個小時出門,我徑直去了他留給我的地址。他住在那種沒有電梯的老房子,樓道里彌漫著每家每戶味道的混合氣體。我敲了門,沒人應(yīng),旁邊那扇門倒開了,一個老太穿著花格子睡衣站在那里。
當(dāng)聽說我是找這家的男人后,老太像是被打開了話匣子,她瞪大眼睛告訴我這男人昨晚跳樓死了。老太太一點都不悲傷地講著,又模模糊糊講了一堆側(cè)敲旁聽來的小道消息,說這男的賭錢輸了,說這男的感情破裂一時想不開,又說這男的其實是被人推下去的。
我小跑下了樓,坐上車,朝我的公司駛?cè)ァB飞衔掖蛄艘煌娫捊o我的女朋友,無人接聽,我又打了一通給我妻子,依然無人接聽。
等我到了辦公室,把桌上的資料一點點整理好,在我整理資料時那兩個女人分別給我回了電話,但我已經(jīng)越過了想要接電話的情緒中。
說實話,現(xiàn)在我還想把別人桌上的資料都整理一遍,他們的桌子比我還亂。
我裝模作樣地聽了一個小時的會議,當(dāng)聽完我給的意見,那些年輕人的臉上寫著不屑,但他們不敢反駁我。我盯著講臺上做演講做得唾沫橫飛的年輕員工,覺得一切都沒意思了。
我索性到下了樓,一手提著咖啡,一手托著腮,坐在大廳旁邊的長凳上,像個被開除的中年人。就這一個早上,他的死亡情景已經(jīng)在我腦海中上演了八遍,每一次的動作表情都被修改,最終我設(shè)計出了一套精準(zhǔn)漂亮的跳樓過程。于此同時,我看著眼前這些來去匆匆的上班族,他們無力的步伐,他們焦躁地按著電梯按鈕,擁著擠入電梯,男人完全忘記紳士,女人也不再優(yōu)雅,就像一群誤上了海灘的鯨魚。
我一下子覺得我之前的人生都在瞎忙活,之后更不會活出任何意義,我經(jīng)歷克制這類想法在我腦中滋生,我一直這樣做,但這次的效果并不顯著。
也許他的生活遇到了瓶頸,迫不得已才想到來找我,他只想來問我借錢,我應(yīng)該老老實實把錢給他,他就不會出事。
咖啡快要喝完了,我摸了摸口袋,手機不在身邊,我抬起頭看向大廳墻上掛著的那面時鐘,我已經(jīng)足足坐了半個鐘頭,我一仰頭把剩余的咖啡全都灌進嘴里,當(dāng)我低下頭,我差點被嗆住。
那個男人就坐在我對面的長凳上,姿勢就和我的一樣,托著腮。看著我。我倉皇站起來,快步走進電梯里,我太慌了,連手中的一次性咖啡杯都沒來得及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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