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過后的那個暑假,妮妮又跟我提到了她的哥哥。
那大概是七月末吧,正是酷暑難消的時節(jié),妮妮的哥哥在沒有絲毫征兆的情況下突然回來了。這對妮妮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她已經(jīng)快兩年沒有見到她哥哥了。妮妮跟我說起她哥哥的時候,順便也提到了她爸爸。她告訴我,她爸爸和她哥哥的關(guān)系似乎不是很好。她說她哥哥回家了差不多一個月,她從來沒見他好好和她爸爸說過一句話;她爸也是一直都對她哥愛理不理的樣子。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跟妮妮聊天到深夜,妮妮一直都在跟我說她哥哥的經(jīng)歷。
妮妮的哥哥叫李朋,在廣州的時候,一直在一個建筑工地賣苦力,干的就是那種運磚、拌水泥以及其他一些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粗活重活。據(jù)說那工地很大,公司要在18個月內(nèi)建起一幢60多樓的商業(yè)大廈。在這個工地的旁邊,有一個用油毛氈搭起來的臨時住棚,這個住棚就是給像李朋一樣的臨時工人搭的。這些工人睡覺的地方是直接用木板搭起來的,連在一起,每人把被子往木板上一放,就算是自己的床了。據(jù)說住棚里常年夾雜著一股濃烈怪味,像汗味、煙味、酒味、甚至尿臊味一并混雜而成,氣味獨特酸爽。起初李朋還有些受不了,不過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冬天的時候,這種味道猶為強烈。那些勞累了一天的民工們,誰都不想在寒冷的空氣里走上幾百米的路到工地的另一端去上廁所,而是掀開住棚厚厚的帳子,一陣唏噓,直接就在門口解決了。
李朋剛到廣州的時候,什么也不懂,呆頭愣腦地成天在大街上游走。那時候,他以為找工作都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面對著一個招聘官,然后遞上簡歷,再天南地北地侃一下自己的目標以及夢想就可以得到公司的青睞。那段時間他甚至還真的有模有樣地寫了一份簡歷然后泡在網(wǎng)吧里四處投遞,不過,與面試通知相比,顯然現(xiàn)實的困窘來得更快,那個時候他才有點明白現(xiàn)實與夢想的差距。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李朋眼看自己身上的錢即將耗盡,他才開始慌了起來。有那么幾天,為了省錢,每個深夜一二點鐘的時候,廣州的大街上還能尋到他背著一個巨大的背包茫然穿梭的身影。那段日子,他被生活逼得無處可退。他甚至偷偷摸摸撿過別人扔掉的包子,睡過深夜潮濕的河床。好幾次在夜闌人靜時他絕望地望天痛哭,他一度以為自己會熬不下去,會客死他鄉(xiāng),他差一點就要跪倒在大街上伸手乞討。
但是,即使是在那么困難的時候,他也沒有主動向家里伸手要錢。雖然他多次走到公用電話亭前,按下了那個熟悉的號碼,但他卻始終沒有勇氣去按那個撥號鍵。那個時候,少年無所畏懼的自尊心強烈到可以讓他不顧生死。
直到某一天,他走在大街上被一個滿面橫肉的中年男人拉住,并把他帶到了工地,他才得以擺脫了那種窘迫到絕望的生活狀態(tài)。
不過,那種沒日沒夜的勞苦,也就隨之而來了。
那年酷夏,廣州的天氣熱得讓人難以忍受。眼看商業(yè)大廈就要落成,就在李朋正擔心工頭會拖欠工資的時候,有一天工頭主動找到他和一群做雜活的工人,給了每人一筆錢,然后委婉地將他們開了。
李朋失業(yè)后,再也沒有留在廣州的動力了。這一年多以來,他想通了許多事情,他其實很早就想回家,特別是當他接到妹妹的電話時,這種欲望更加強烈。所以拿到工錢后,李朋立即就開始準備著回家。他很早就想給妹妹帶一件禮物,那個時候,諾基亞手機是他能想到最好的送妹妹的東西了。但是那個時候,好一點的諾基亞就像今天的蘋果手機一樣,都不是李朋他們這個階層隨意消費得起的;而便宜一些的,又沒有什么特色,全是老人機的模樣。雖然李朋出來了近兩年,但由于他一直在預支工錢,所以他手里實際上并沒有什么錢。在這兒他認識了一些朋友,這些家伙一拿到錢就砸向賭場,辛苦一個月賺來的工錢有時候不到一天就全沒了蹤影。長期跟這些人在一起,李朋或多或少也受到了他們的影響。
就在火車離開廣州的那天早上,李朋最終咬咬牙給妹妹買了一部步步高手機,花了他幾千塊錢。這手機在當時雖然不像諾基亞一樣火熱,但在中國,這也算是名牌了。李朋之所以堅決不買山寨,是因為他自己深知山寨機是什么貨色。但實際上,雖然他堅決要給妹妹買好的,他自己用的卻是不折不扣的山寨機,多卡多待的那種,反人類一般的低價,當然也反人類一般的高端。
給妹妹買了手機后,再買了火車票,李朋掏出錢包一看,自己身上的錢所剩無幾。這等于說,他在這里的兩年青春就被寥寥無幾的票子輕易地買走了。
在火車上,李朋望著窗外不斷往后唰唰退去的風景陷入了沉思,再怎么說,出來兩年了,見了一些世面,總該成熟一些了。但不知為何,他卻從來沒有體會到過成熟這種東西,或者說他其實根本不明白成熟是種什么東西。當初他之所以不遠千里一個人跑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來,真正的原因是什么?直到現(xiàn)在,他依然想不明白,僅僅是因為跟父親吵嘴嗎?可是兩年了,他問自己有沒有后悔過,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有時候他也會想象著坐在大學寬敞的教室里聽教授講課的情景,但有時候他又慶幸自己可以先人一步了解到這個世界的現(xiàn)實與殘酷。他知道,不管他跑多遠,家最終還是要回的。他手里有一張妹妹的照片,那是妹妹8歲生日的時候照的。相片中的妹妹穿著一件粉色的連衣小裙子,整個胸膛都坦露在外面,稚嫩的小手上還拿著一支餐叉,頭上戴著個花冠,笑得很甜很甜,露出一排小小的乳牙。李朋看著這照片,心里一陣溫暖。小時候妹妹長得十分可愛,他非常喜歡抱著妹妹逗她,也喜歡那種被妹妹依靠著的感覺。好多次從夢中醒來他都要翻開枕頭盯著妹妹憨呼呼的照片看上半天才能重新入睡。
火車穿過隧道,黑暗襲來,遮住了他的視線,不經(jīng)意間,一滴涼涼的液體打眼角無聲地滑了下來。
兩年前,李朋在他爸爸工作的那所中學念完高中后,高考考得很不理想,沒上二本。成績出來后他爸考慮許久,最后鄭重決定讓他復讀一年,至少要考個二本。可是李朋早就對那種沒日沒夜的高三生活感到厭煩感到恐懼,所以他說什么也不愿意再來一次。李朋在報志愿的時候不顧他爸的反對,報了一個省內(nèi)專科醫(yī)學院,報的時候也不跟他爸商量,直到接到通知書他爸才知道。他爸知道后,氣得火冒三丈,當著他的面把通知書撕碎扔到火爐里燒掉了。直到下一屆的高三開始補習的時候,他爸才突然告訴他,復讀的事他已經(jīng)辦理好了。本來在他老媽多日的輪番勸說下,李朋已經(jīng)有點動搖了,可是他爸這先斬后奏的做法,讓李朋怒不可遏,一氣之下卷著鋪蓋坐上火車直接跑到廣州來了。
在李朋高三畢業(yè)的那個暑假,妮妮剛好從初二升初三,那時妮妮寄宿在學校補課,哥哥跟爸爸鬧僵的事,她一無所知。后來她回家時才知道她哥哥外出打工去了。她媽媽告訴她是因為哥哥高考不理想,不如到外邊找點活做。她媽媽給她的這個理由妮妮一直相信了五年,直到大一那一年,她才終于明白了事情的所有緣由,而那個時候她哥哥與她爸爸的矛盾已經(jīng)僵到無法調(diào)和。那時候,妮妮正是我引以為傲的女朋友。而這些,都已經(jīng)是后事了。當然我知道這些的時候,也已經(jīng)是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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