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她的故事

　　征求我住哪里時，或者和她家女兒一起，或者到舊樓她那間時，我毅然選擇了后面方案。

　　這晚的月亮很明亮，看到了。在她家的這種舊式閣樓閨房里，氣氛很有些江南綿密情思的味道。舊的樓里只有我一人，站在窗前望外面的月亮，又圓又亮，別人家高大的墻壁在夜色的蒙蓋下到了我心上瞬間有了復古的望月情懷。寧靜悠遠，好開心，躺在床上還是嘴巴輕咧著笑，如果你也知道我此時這一切，多好。

　　陳老師的媽媽原本一個人住老屋里，現在我在她的樓上了。她起床很早，還要到地里干農活，傍晚的時候也會去，回來就洗洗干農活時所穿衣服，一日三餐她來燒，其余時間便一個人在屋里。我不知道究竟要怎樣說清心里莫名的一種感觸，只能盡力說一說。我總覺得這么大年級了該是不要做活了，陳老師她們也應該總陪著她，可并不是這樣，相反我感覺陳老師她們與老人家的言辭也是稀少的，說起話來甚至有時音調會重。

　　我問過陳老師為什么不讓老人家停止干農活？她家的生活在我看來算得富裕。她說未嘗不曾勸過母親別干了，可那是老人家的執拗，便也遂了她心意。而且老人家年紀大了，睡眠也少，似乎干著農活還能多睡一些。不知道為什么看著老人家默默的來去身影，我總本能感覺到內里生出一種渺遠的凄涼。從小時候起，我就不知道為什么看到老人莫名有要哭的沖動，尤其不敢長久注視老人的眼睛。不由得想多和她說說話，總覺得這樣她會開心一些。我向來起床早，有天早上跟隨老人家一同去了田里，這里的田地不像我小時見過的田地成片綿延，而是夾雜在人家們的院子之間一小塊。

　　陳老師還說過她的母親一直脾氣極大，可我看著年老的母親如今靜默。她在地里專心除草，我也一同幫忙，她十分專注，讓我感覺就像那個空間里只有她自己，我不知道她是否帶著思緒勞作？作為旁觀者的我，只感覺到人的孤獨。或許陳老師說得對，她這樣埋首勞作對她是好的。我此時以為沒有思緒更好，人能完全沉寂在一種遺忘一切的境地里該是幸福的事情。又說到了孤獨。于我心該是安。事實一次次證明孤獨的哪里只有我？是大眾普遍的生存狀態罷。

　　陳老師說起過她與丈夫間的戀愛故事，從高中就開始，大學異地，飽嘗思念之苦，偶爾十分想念他時他竟也從遠方沒打招呼地過來了。我想象中畫面唯美浪漫。她丈夫的性格屬于我喜歡的類型，沉默少語，樸實厚重，笑起來明朗。他有些黑，身軀開始顯現這個年紀的發福跡象，卻還沒開始。我以為男人到了這個年紀卻讓我對他的印象判別絕沾不上“衣冠禽獸”這詞兒就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就是男性之美。似乎呆笨，而專注認真于男女之情以外的某種喜好，又愛上了一個人，這種男子在我看來是絕有魅力的。

　　他們在一起已近二十年，陳老師似乎對丈夫有些抱怨，她近來到市圖書館借書看，和我說起了黑塞的文章蠻好，確實就其《獲得教養的途徑》一文已讓我越讀越發現其思想精妙。陳老師聽過我講這課，她還說我這個小姑娘很有想法，不同于一般老師。我的出現讓她學到一些東西。可我想這話已經暗含了她不是我這一類老師。她對丈夫的略有抱怨大概是他沒什么精神生活，也不看看書，越來越和他不能有什么交流，他是呆氣的，他怎么會那么盡性投入地在電視面前一場足球賽事開懷？

　　都是孤獨的。他的呆，像老人家的靜默，像女兒放學后一個人埋頭做作業，像她此時對他的抱怨。陳老師為何竟不明白這一點？也許我想錯了，可若真是我所想，我以為這個呆的丈夫能被她理解性地溫柔抱一抱，就化解了彼此孤獨。浮于表面的說說笑笑距離心仍然是遠的。

　　和老人家一起回來后，他們三個已經醒來。其實，我并不能做到放松地面對陳老師與她家女兒，說到底她是我的指導老師，且與我截然不同性格。我有時特別想離開這里，包括她的女兒也讓我有些躲避情緒。我個人內心的想法是不想下樓去，在她家舊屋子里靜靜一個人呆著真好。可我得讓自己下去和他們說說話，而且這女孩時不時喜歡來找我，我便帶著一種需要對她好的畏縮心理面對，可事實上這姑娘繼承了母親的那一種精明，甚而有時咄咄逼人。在我心里是不喜歡收起自己而遷就她的，可我還是這樣做了。我的心有時是煎熬的，畢竟我向來獨來獨往不與人親密，可在她們面前我不這樣決絕，大概還是因為她指導老師的身份。

　　陳老師看著我與她母親一同出現，表情是淡漠的，如她一貫，若我是她，我想我會是非常驚奇的，可她不是。我對她感嘆了今早發現，怎么這個黃豆和毛豆長得一樣？他們瞬間笑了，笑我的語出驚人。毛豆老了就是黃豆啊。這真相一出，我不禁更覺得好笑，真是孤陋寡聞了，笑掉大牙。笑話鬧得堪比城里孩子進了農田鋤草拔掉韭菜吧。

　　其實我特別清楚陳老師對我是好的，人和人不同，以她性格這樣對待一個學生自是出于真心。可我心里介意她處事諸種原則。尤其得知學校超市是她家所開，想到沒把課全部給我前她總課后匆匆趕至超市，偶爾還讓我去超市看過一兩次，注意孩子們會不會偷東西？她站在超市里神色嚴肅地盯著來往學生，這種畫面使我感覺到不愉快。以前看過一篇小說反映從教者的利欲熏心，老師們利用自己手里的學生資源課余開設輔導班或托管班，感覺到酸楚可笑。這小說里還涉及到教育界的一大悲哀，從教者汲汲于升遷，小到備課組長，大到一校之長，這些位置被緊盯著，費盡心機籠絡關系，關鍵時刻送好錢都是他們用心之處。

　　我曾想過很多漫無邊際的事，其中之一就包括設想自己成為校長。我以為太多校長是不稱職的，他們根本沒有教育情懷，讓這樣一些校長統領學校，如何能讓學生真正感受到學習之樂，以這樣一些校長如何能挑選并培養出真正的老師。而為這種設想，我有過很多為難，比如做校長的話我是不是就不能繼續上課？可我實在割舍不了對課堂與學生的熱愛。我實在不明白周邊一些老師們怎么會為上課批作業感到頭疼，這些事情在我是獲得無限快樂的源泉。學生們亮晶晶的眼睛注視過來，或者在他們的作業里發見到閃光的靈性，是多么幸福的瞬間。如果沒有令人糟心的教育現狀，我是萬萬不會想到要做校長這種念頭的。換言之，做校長在我是犧牲了小我幸福而造福別人的不得已為之。所以，在這種設想里，我常常想到即便身為校長，我還要繼續成為一個班的老師，是班主任更好。

　　我第一次對陳老師生起懷疑因為孫思雨對她指導老師的經常性抱怨，怎么是這樣不負責任的老師，再不在學校見其蹤影了。陳老師更早便把學校的事兒全部甩給我，她的身影在辦公室與教室里也是少見的。之前我只暗自為此樂呵，盡可以自由教學。可聽多了她的抱怨，我突然琢磨起了陳老師與孫思雨指導老師是否一種人？劉健也抱怨他的指導老師，不好好備課，豈不誤人子弟？吳佩珊也說起過她指導老師，有個不小職位，講課就那么回事兒，一次還說到過我講課比他好太多。唯獨陳果指導老師負責到讓她不舒服，我知道陳果如果有課上，她必然會十分用心。論到對做事的投入與認真，她是勝于我的。可課是不給上的，作業都是忍痛給出一點兒的，依陳果看這是生怕被別人插手而擾亂了她教學計劃。

　　漸漸，我又知道了陳果指導老師與陳老師之間有隔閡。這屆新高一年級組長由陳果指導老師擔任，論資歷論年紀似乎自然應該陳老師。先前，陳老師多年連續做班主任，起早貪黑，女兒是顧及不上的，幾乎和父親長大。如今她不做班主任了，我在想會不會和沒有成為年級組長有關？這些是根據我與她眾多的日常瑣碎交流而梳理完整的，她自然沒有和我直言過此。可我總覺得她心里對于沒有成為年級組長一事是不平衡的，對于陳果指導老師她心里是有些介懷的。不過，她似乎不是那種為此背后懷恨別人的人，這一點我對陳老師是喜歡的。可對她的懷疑依舊在，說到底，那么她曾經的那些拼命付出也不過是為了換取個人的名利嗎？那么同樣的，陳果指導老師之負責認真又是否也不過積攢業績等待更大榮升？

　　這讓我還想起來前陣子隔壁辦公室里發生的一件丑聞，竟然兩位老師對罵開打起來，起因大概是上面領導收了其中一位老師禮卻沒給她提拔而換了另外一位，或許因為后一位送禮更厚重。這竟然是為師者之精神面貌？學校老師的不良風氣，令人感覺悲哀，想那故事里的情節，實在真實，也許因為這是一所五流高中。日常中太頻繁見到男老師的網頁界面停留在游戲，女老師的網頁界面停留在劇情或淘寶。我實在想不通讓這樣一些人進入教育行業究竟能教育出怎樣好的學生？

　　與陳老師關系更親近后，這種親近我想她心中是這樣認為的，就像一貫大家對我的認為。私自以為陳老師的精神覺醒不深刻，她的心為俗世紛擾困惑著，我想幫一幫她的心。但凡與她的交流都是真誠而用心的，我說生活的意義更廣闊，現在不是很好嗎？多陪陪女兒對女兒是多好的一件事，還可以有更多自由做想做的事。生活里有多少人忙著，真等到閑下來已經找不到想做的事是什么，這便是生活潮流對人群的淘洗。我說她還很年輕，該讓自己像年輕時那樣美，她果然開始總問起我當天穿著如何？竟然還把以前辦來沒時間去的美容院光顧了。

　　她的女兒來拉我一同坐在鋼琴凳上，安靜的琴聲飄蕩在空間里，我知道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在我的精神里更只有我一個，純粹美麗平靜的心情滋生，開心極了。

　　夜漸深，告別他們，我知道她對我是很好的，為此我感恩命運賜予厚愛，躺在她家樓上房間里，微風輕撫，心美，遠離車馬喧，想嫁個村里人。這種日子如何了得，屬于一個人的優雅時光。若再來一個你，就這樣兩個人靜靜相守多好。想譚柯木，他會是能從生活的表相里跳出來的一個嗎？他會理解我嗎？

　　我原本不想來她家其實還為了在學校可以完全投入地寫作。平日里我就在寫，可畢竟心里還裝著學生。陳果他們幾個總喜歡放學后聚在一起，起初也叫我，我卻拒絕，不過為了可以安心寫東西。有時他們中一人忽然跑到我辦公室我身邊來，便嚇我一跳，總怕被他們發現了屏幕上的秘密，預測可能被生疑時便說只是寫些日記。有次陳老師忽然到我這邊來，大概無意間看到我的文檔界面，問是不是寫東西？我只說會隨便寫點東西，不說具體是什么。

　　到了她家完全的自由是失卻的。除了想著多親近他們，我還會上手幫忙做些活。其中有天陳老師姐姐帶著個男人來了，正好老人家從地里拖回一堆花生苗，大家圍在地上取花生。而她家女兒是不參與的，讓我感覺到些許不自在。陳老師的姐姐比她大五歲，可皮膚白皙，依舊水潤，實在令我感嘆。有關這點，陳老師說那是因為涂抹了不少東西在臉上，我聽了心里自然有些酸酸的。細一想，又確實可能如此。她的姐姐這兩年最終找了別村一個比她大些的男人為伴，至于有沒有結婚我并不清楚，只在后來實習將結束時聽陳老師說起那男人有個兒子的，已成家。最近與她的姐姐懷孕了，可惜她姐姐沒能保住孩子。大概因為年齡太大了吧。我心里有些多想，不知道她姐姐為這會不會很難過？我想她大概會很難過，雖然她總是笑著。

　　我還和他們去進了學校超市的貨。這才知道超市并不是他們家獨開，還有另一家人的股。同去的有另一家女主人，她應該和陳老師年齡相仿，可她也總是溫和地笑著，容貌也挺順眼，且身材依舊苗條。基本上超市都是由陳老師的丈夫與她日常照看，見到她的第一眼，我直覺地就猜測起陳老師會不會對她有防范之心？日久生情在兩個好脾氣又善良的人身上出現該不是稀奇事。我這樣的旁觀者看來但就女性氣質而言，陳老師絕對輸于她。又何況陳老師牢騷過與丈夫間此時的無話說。我眼下親見那一位溫柔賢淑，心里不免為陳老師婚姻里可能出現的危機感到難過。我同時在想陳老師或許也是擔憂這一點的，那么她時不時就跑到了超市去或許也有這原因。

　　想到這種可能性，我對于她的丈夫是一點討厭之心不起的。即便真有出軌，我對她的丈夫能理解，年少時的喜歡也許并不成熟，如今兩人精神世界也許已經錯位，丈夫對生活是平和而淡然的，妻子對生活是野心勃勃的，那么與另外一個精神相通者惺惺相惜該是自然的。何況我向來對于人類婚姻愛情充滿懷疑，懷疑并不就指否定。但就婚姻愛情，我喜歡將其看作婚姻與愛情兩個子集的并集加交集。人人向往真愛遇到理想婚姻，可事實上生活里這樣的幾率是小的。而最最糟糕的無愛配以利益婚姻在生活里又從來不是小數目。再者生活又充滿了變數，連真愛遇到理想婚姻還得讓我們擔慮其能否走到最后？

　　回來的路很長，這里的馬路建得都很寬闊，兩旁又總有樹木相伴，車里的音樂聲起，腦海里突然異常想念韓徉，我突然想到他是和他們年齡更靠近的人，那么他應該也是在這樣的音樂聲里徜徉，想到此我有些難過，或許真得因為年齡懸殊，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播放的曲目很有成熟的味道，他的笑容背影在我的傷感里回旋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