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沒有邊際的黑暗里,我反復尋找屬于我的下一縷光明。
突然我感覺到有人從后背抱住了我,輕柔的,靜靜的。
回頭以后方發覺,那不過是幻覺。
往事歷歷在目。愚蠢無知若我,多年不參與家中大小事的我,在田家安分守己、沉默寡言的我,第一次聽見了一個男人的激動的恭維。他反復稱贊著我的貌美與心善,熱切地訴說內心對于我的期盼,我的心動搖了。
“田父,能否與你商量一件事?”
“你說。”
“我想要嫁給金家的金王孫。”
那年春光正燦爛。我打開田父的書房后并沒有合上門。我的身后便是那耀眼的金光。多么好的吉兆,我將與深愛著我的人緊緊相守,永不分離。
“是么?”田父放下手中的書卷。他并非是只會經商的男人。
“你說說你為何想嫁給他?”
“田父,我來這里十年從未對你有所請求。還希望您能體恤孩兒,滿足孩兒的心愿。”
當年的我把驕傲掛在臉上,那又豈算得上請求?
“既然娡兒開了口,為父又怎好推脫?你明日便讓他過來吧。”
“多謝田父,那我先告辭了。”
“娡兒走得慢些,門檻前有臺階。”
“嗯。”
盡管應允過要小心的我,依舊被那田家不幸的門檻絆住了。只是幸福的甜蜜足以使我拍拍灰塵便立即站立起來。更何況那是年少心高氣傲的我,又怎會祈求他人的幫助?
于是,我自以為是地走向了通往幸福的階梯,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狠狠摔落……
【2】
我們的第一次爭吵。
“阿娡,你知不知道我一個人在外面四處奔波很是疲勞,回家就想安寧片刻,你與孩子的事情我想晚點再聽,可以嗎?”
“不想聽,又何必找那些借口。你放心,我再也不會來破壞你的安寧。”
“阿娡,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孩子氣,自己都是做母親的人了……”
“不必多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什么,你不過識那幾個大字,哪懂得處理好這家庭的關系。”
“我不懂,還請金公子賜教呢。”
“你這越說越不像話了。我娶你回家不是要請你和我爭吵的,這些話若是被母親聽到,你又該怎么辦才好。”
“是啊,我可害怕了。你那偉大而又正直的阿母。”我富有聲調地贊頌著那個女人。他的憤怒溢于言表。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說罷,他便理直氣壯地轉身了,只剩下懷抱著孩子,欲哭無淚的我。
僅僅在三天后我便屈服了。
“阿娡,就算你不愛著我,也要想想我們的孩子啊。俗兒不見我心里會有多難過。我今日出去又特意給你帶了你愛吃的那家餛飩,你開開門好嗎?自從那天以后,可我心里卻一直感到歉疚,我是多么多么地在乎你啊。我連今日的早飯也沒動,看不見你,我哪還有心思茍活于世呢?我的娡兒,你開開門吧,我的娡兒……”
我再一次自以為是地打開通往安恬美好的大門。
緊接其后,是我們一次又一次的彼此傷害。或許并非如此,以他的臉皮,世間有何事能傷及他呢?他不過是個迂腐無知之流,種種過往,又何嘗不是我在自取其辱呢?
虛榮驅使我接受了這樣的男人。
虛榮迫使我變成刁鉆跋扈的女人。
而我的現狀告訴著我,沉浸于回憶除了加深痛苦以外別無益處。這一刻,我要的是下半生的寧靜。
【3】
“母親。”
“我沒有你這么丟臉的女兒,”她含笑著走近我,“王娡,你膽子不小。”
我亦以笑容相對。
“與你相比,這可算不了什么。”
她的眼睛里閃過戾色,厭惡是如此的明顯。我又何嘗不明白我的到來給她造成多大的困擾,只是,眼下的我,必須為這一線生機而掙扎一回。
“此次歸寧,自是有要事要與母親商量。”
“怎么我感覺你不是歸寧,而是想被人趕出至此呢?”
“是啊,女兒本得流落街頭,幸虧我的母親大人嫁了一個好夫君呢。”我含淚笑談。
“你閉嘴。”她的手已上揚,下一秒我的臉應該會傳來陣陣刺痛吧。
我閉上雙眼,還好,我又不是沒有經受過。
“阿母請息怒。”
耳畔是田勝低沉悠遠的聲響,有力地阻止了我母親的辛勤教育。
“是我帶娡兒回來的。”他就這樣再一次挺立在我身旁,我心中卻忐忑不安起來。眼淚順勢流下來。無能與刻薄的我有著能干卻更刻薄的母親。
我知道,我不再有驕傲的資本。
“阿母,阿娡在田家過得似乎不甚如意,還希望您能多加體諒。”
“我自然明白。勝兒,這女兒家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勞了。阿娡再怎么不對,她也是我的親身女兒。”她含笑面對著我的兄長,眼神坦然平靜。
我大悟,我從來就不是她的對手。
“你還愣在那里干什么,和我一道去準備碗筷。”
初冬的寒風吹干了眼淚。我心冰涼。跟著那女人走進幽長的走廊,此時的目的地并非是廚房。那揚起未達的巴掌,怎會如此輕易地遠離我呢。我苦笑。
“你應該清楚你在做什么。”
“是的。我要做的事情已有所打算。”
“當初勸你的時候你什么話也聽不進去,現在倒好,你落得這個下場。”她一眼埋怨地望著我,仿佛看到了什么。
“你要知道,一個女人在這樣一個社會是很難生存的。你再想想你那才滿周歲的孩子。你真的忍心拋下她,一個人遠走么?”
“就算是為了孩子,我更要讓她得到幸福,而不是在那樣的家庭里,一輩子無所事事,只會和一幫女人一樣無中生事,說長道短”
“所以,你還想帶上她?”
“這又有何不可呢?”
她沉默了,蹙著眉,似是胸中之氣久久不平的樣子。
我從未見過母親如此憂慮過,就算是在父親早亡,她帶著我和妹妹姁兒輾轉艱辛之時,也不曾見過。從始至終她都扮演著嚴母的角色。直到這一天,我猛然發現,她的頭上幾處都出現了銀絲。
我們的關系——自從她在父親喪期未滿便嫁給其他男人之后,便再也沒有恢復過。想來,做母親的多少也有幾分悲哀吧。
“這件事情咱們還是得從長計議。”
“母親,有勞了。”我平心靜氣地走進廚房,幫襯著那兩個剛來的小姑娘,端出熱菜來,不再毫無保留宣泄我的不滿與憤恨。畢竟,這里是田府。而他們并不虧欠我什么。
就在我端菜走入廳堂之時,又碰觸到田勝溫熱的目光。我低下頭來,裝作毫不在意的模樣。
“娡兒你難得歸寧,怎好勞作呢?”田父投我以慈愛的目光,到底有幾分是真誠幾分是虛假早已不重要了。只是此時能維護好我的尊嚴已是萬分感激了。
當我正準備回答時,卻有人替我回答了。
“想必在夫家也是做慣了吧。”
“兄長說得極是。”
面對我冷嘲著的不是別人,正是田家的二公子——田蚡。他兩頰的肉似乎已是搖搖欲墜,滿臉紅光,精神極佳,遠遠望去似是憨厚老實之人。可誰知三言兩語間便能讓人傷得體無完膚。
“你要是再敢胡說八道,我便扒了你的皮。”
那沖撞卻充滿著靈性的聲音,正是我同父同母的唯一姊妹——王小姁(念xǔ)。她依舊是當年的那只歡快的小鹿,而我已是棄置柴房的婦人了。她滿眼深情望向我,到弄得我不知所措了。
“本公子正求之不得呢。”田蚡惡心地有些過分了。
“你給我住嘴!”
田父顯然不會包容孩子到這種地步,尤其是自己夫人還在場的時刻。兄欲侵妹,在誰看來都是天大的恥辱。
“姐姐,我要和你坐一起。”
我竭盡全力向我的妹妹表達謝意,盡管我深知我的笑容是多么僵硬。
坐在我身側的妹妹熱情地為我夾著菜。我禮儀性地一一品嘗。卻品不出菜中的百般滋味。反倒是有種如鯁在喉的難受。除了沉默以外,我無力以回報。我放下碗筷。終結這一場重逢的熱鬧。
而我的妹妹卻在我身側推搡著我,姐,你瘦了,再多吃些。
不了。
我聽得到不遠處的笑聲。不用思考便也能判斷那就是田蚡。我卻連打量鄙夷的心情也沒有了。
聽完田父在家中具體安排的我,簡潔明了地表達了我的謝意。母親在一旁只管顧著喂我年幼的弟弟,也沒有多說什么。
我當年居住的西廂早已為塵埃所占據了。想必打掃也需要些時日。我便請求與小姁暫住一屋了。以免占著田家的客房而破壞人家的生意。
冬日,稀薄的陽光,樹木早已凋零,園內也是一派死寂。
“姐姐。”小姁拐過我的胳膊去她居住的小苑,許久未見的隔膜似乎從未存在過。
“姐姐,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想你,我一個人,都快無聊地瘋了。”她搖動著我的胳膊,就如同幼年時一樣。
“姐姐今日有些困了,休息一會可好?”
“別啊,姐姐,我還是在你女兒小俗滿月時見的你……”
“拜托了,”我掙脫了她的胳膊,“我只想要休息。”
說完,我便又冷漠地快步走過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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