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袁公館的火災是怎么開始的。它來得突然,又在月黑風高時分,根本令人措手不及。雖然火警立時趕到,為免袁敢日后回滬責難,像趕著澆滅自家房檐上的火苗一樣,忙了整夜,終于逼退了火勢。可之前火苗蔓延的速度太急太快,加上風勢助戰摧殘,根本保不住袁公館。
也沒能保住袁太太——烈火之中,人的骨殖如紙片恁般脆弱,找不到遺體也是常有的事,或許就四散了。披頭散發的沈老太坐著汽車從幾公里外的沈公館冒夜趕來,是小女兒敏之攙扶她下車撲奔前方已成焦土的公館的——她連連喚著“我的孫女兒啊!我的孩子……”一滴渾濁的老淚久久掛在眼角上,許是被皺紋所阻,
久久不落。
無家可歸的人們看到這番景象,流浪漢還編排起歌謠來,現在誰來嘲笑誰流離失所呢?那么氣派的房子還不是說成灰就成灰?沈敏之聽著這些解氣的碎語,一時忘乎所以,面上不自覺流露笑意。還是一旁努力作悲痛狀的母親狠瞪她一眼,這時候她們瞧見消防隊的趙隊長越過眾人向她們這邊來了。
趙隊長先對老太太和小姐點點頭,請二位節哀。又說會嚴查火災原因,上頭也會專門給袁旅長匯報此事,只是眼下戰情緊急,未免擾亂軍心,還望兩位不要在家信中提及。
眼下。這時節。自然是國為重,家為輕。隊長大義凜然,沈老太聽了這話心里寬慰,很快換上一副配合的表情,愈發大義滅親:
“這是自然。我們不會提。自家的苦難自家消解就好,何必干擾國家的利益?袁敢是我的孫女婿,回來我好好勸解他也就是了……人死不能復生啊,可憐我那小孫女兒一個人死在這場大火里……命數啊……”
“沈小姐我們盡力找了……可這種事,也難說。你們確定她在公館里頭嗎?沒去別的地方?”
沈敏之嗔怪道:“您這話可新鮮。這么晚了不在自己家里,她要在哪?”
“不是這個意思,”趙隊長賠個笑臉,很快又收斂笑意,覺得在這種環境下調笑幾句更加不合適:“是我的隊員剛才匯報說,發現袁公館幾乎是個空屋,沒什么家什焚毀后的痕跡……我便想沈小姐有可能遷居別地了。當然你們是她的親眷,一定最清楚不過。”
“我們清楚——”沈老太沉著一張臉,夜色中未及梳理的亂發草草盤在腦后,只一縷灰白的發絲還飄蕩眼前。她一字一句,不容反駁:
“她死了。她不會去別的地方,只在這公館里。被火燒死了。”
猛得一聲汽笛從外面飛來,既驚慌了久候在碼頭上的人,亦讓那安穩站在甲板上觀江景的兩三人心里一顫。他們竟又回了這里——他們這些逃走了的,棄城而去的,終于又頂著各自頭上的官職面色不改的回來了。陳子昭歷經上海一役,被重慶方面好好訓責了一頓不說,還因上海護持不力平添出許多新的麻煩來。上頭咬定他有本私賬——那自然是人人都會有的,只是他這一本牽涉太多人的敏感神經,幾乎一觸即發,已不是單純引火燒身的事。女兒伴著他,站在甲板靠后的欄桿邊上,遠處后方有幾個衛兵小心地觀望他們舉動。是護衛也是監視。他抬動疲憊的眼皮,瞧見身旁還站著一位年輕人,沈懷遜臉上也是幾個徹夜不眠的灰敗無光。然而在他那雙年輕的眸子里,分明還因汽笛所喚,隱約閃爍一些光亮。
他就要回來了。不知她是否還在等?他總要找她的。
陳子昭喚沈懷遜來到身邊。他在走神,聽見陳叫自己的名字,立時又回復到往昔的忙碌狀態中,快步到其面前。
“市長,您叫我。”
“要回去了。你住在哪?”
沈懷遜被陳子昭逼視得幾乎抬不起頭,就因為他知道對方想要他住在哪。哪也沒有他陳子昭自己的公館安全。可三個月的分別,沈懷遜整個身心都已到達崩潰的邊緣,他無法再得不到她的音信而正常工作、運轉、疲于奔命為權利服務。他咬下嘴唇,聲音十分清楚:
“我要回沈公館去。家人在等我。”
陳子昭面露不悅,剛想開言,身旁的一直平靜凝望懷遜可得不到任何回應的小君,不期然地道:
“讓人家去吧。我日日陪著您,也該有人在他身邊陪陪他呀。這么長時間了,不回去看看誰都不能安下心的。”
他始終不敢看小君的眼睛。不是怕那里頭有什么要命的東西,而是他完全知道那會是什么,她與清尋相異的,很多時候只是肉身。沈懷遜感激地向她一點頭,這一點頭,她接受了。
“好吧。那么你回去。只是要常來我處,別把我們父女兩個忘記了。尤其是她——”陳子昭難得流露出的慈父眼光,在面對其他所有女人時,這雙眼光都可說是下流的污穢的,唯獨對自己女兒,卻是干凈的天下父母心。沈懷遜不禁動容。
小君笑笑,很大方沒有回避:“懷遜不會的。他若真心牽掛什么人,最是放不下的。您看他現在歸心似箭就知道了。”
這回他終于可以給她的目光以回應。二人都想起幾日前他們之間那場令人心碎的談話——似乎只有小君有理由心碎,而懷遜的心腸,她是不能知曉的。只有沈懷遜自己知道,望著面前濃黑的短發揚散半空,像遠處江景里的一團濃墨般自成了山水的女孩子,他心里確有一股憐惜。但這憐惜能講嗎?不能。
船已靠岸。等候在港口許多時迎接陳家父女的汽車就停在那,兩人走在前頭,身后是一排衛兵手上各自提滿行李,陳子昭拍拍沈懷遜的肩膀很快便鉆進汽車里頭,不愿在公眾視線里多逗留。沈懷遜一個人站在面目模糊的人群之間,一襲青色長衫,像一塊青色的石頭,表情也是青灰色的。
陳小君踮著足尖,還想費力地望上他一眼,可望不到了。她心里清清楚楚,懷遜對他們父女沒有牽掛。她剛剛替他開解回家的那番話,不是哄父親,是在哄她陳小君自己。她要自己相信懷遜真能再回到陳公館,可憑著對他個性的了解,她又不能不偏于另一種相信:他一心只想要離開,尋他要尋的那個人。
那個人,不是自己啊。她噙住一口眼淚,也鉆進那人聲鼎沸中像巖石一般安全的車廂里頭了。
袁公館的家私像一管新鮮血液,緩緩地流動在沈公館老邁的皮膚下頭,卻因為血型不合,好半天不能匹配相融。沈敏之坐在一張新式小牛皮米色沙發上頭——那本是安置在袁公館小客廳里的一張,不無挑剔得設想來日里再填充些什么進來才好,才能更顯示出沈公館的氣派來。這簡直像一次大裝修。她自己想著這件事前因后果的時候,再三念起“阿彌陀佛”,不再是過去學母親和姐姐那樣念,她念這句話是有自己的心得的。
怎么不是她的功勞?不然這沈公館里還空空如也,怎么能住人呢?倒是袁公館而今住不了人了——她忍不住一聲笑,往來四五個工人幾乎是摩肩接踵的在抬一張銅腿雙人床上樓,另一組則抬著沈清尋先前臥房里的梳張臺進她沈敏之的臥室里……她慢條斯理的站起身來,抖抖旗袍上的褶皺,指著拿上樓去的工人的后背喊:
“輕點兒。留神碰壞了,洋貨!姑奶奶用的東西!”
沒人回應她,她也就偃旗息鼓,安靜地再坐下去彈彈指甲,等候一旁電話機可能響起的聲音——這也是袁敢用過的東西呀,許是還用它打過什么匯報軍機的重要電話呢。她涂了紅蔻丹的指甲輕輕撫弄聽筒一陣,剛放下,果然有聲音進來。她恍然望望四周,聲音沒來自聽筒里,可同樣遙遠——
大門口一個細長的影兒放下手中提箱。他左顧右盼,大有時過境遷之感,可沈公館同他一路見來的任何建筑命運都不相同,它竟是遭歷戰火而煥發新生!沈懷遜簡直訝異,可又問不出什么答案,一個人往熟悉的公館門里走,一步比一步更陌生就是了。
“懷遜!”沈敏之的聲音追索而至。
她顧不得腳下新換的高跟鞋子不便跑動,顧不得身上旗袍的開叉極高,一跑一躍竟至他的懷抱。工人們都看傻了眼,只當這是沈敏之的漂亮丈夫,匹配也不能說不匹配,只是年齡上……怪了點。他們手里的活計都停下,有幾個還嗤嗤發笑,像看上了一場免費電影。
“小姑姑。”沈懷遜艱澀地開口,將她放開了。
這下流傳四周的就不再是笑聲,還有錯愕之后幾聲輕蔑的啐痰。不過沈敏之目光一掃,工作中的男人也就各自懷揣些不好聽的議論再埋首工作了。她面上也有不好看,為懷遜對她始終的冷淡。不過戰火紛飛,她真害怕他死了,好在沒有,來,再讓她好好瞧瞧他的臉——
沈懷遜黑黝的眼神沒有改動,改動了的只是內里的靈魂,心氣兒。他像一個經歷過長途跋涉的旅人,面上既有沈敏之陌生的,也有熟悉的。對!就像那些從前線九死一生返鄉回來的逃兵!可她沒有這么說,怕掃親愛的侄子的顏面,她如往常般親熱地帶他東轉西轉,哄他開心:
“快來看看,咱們是不是更闊氣了?你不在的時候呀……母親在紹興也發了一筆小財,這些你也不需要清楚,……總之咱們不像他們,一受窮就怨天尤人的,你看亂世只能讓咱們更發跡!你說呢?我的懷遜——我真以為你死了!”
一聽見“懷遜”,沈老太和沈豫之紛紛從樓上著忙趕下來。沈豫之近日念兒心切,加上心里頭負疚沉重,身體越發不支,這時節都要她母親來攙扶下樓了。兩個女人步履都比往時急促,卻是一個為追兒子的下落,一個為追“財產”的下落。
還是財產追的更緊些。沈老太帶女兒走過最后一級臺階,便劈手從小女兒手里奪過那“香餑餑”,拽懷遜到一旁工人不在的角落里,未開言先打量。她知道對方難保真話,也唯有眼睛騙不了人,她沈老太活這么大歲數,最善相面。她簡直目漏寒光:
“懷遜——我視你為親孫兒,你做事情可不老實。你知道你走后我們娘幾個是怎么過活的,你母親天天掛懷你的下落,落下了一身的病……你但凡是個有良心的,就拍著你的良心對祖母說,我房里的東西去哪了。沈家這么些家財都去哪了。”
沈懷遜不明所以,還向四圍一望:
“家里遭劫了嗎?我看怎么比往昔還富麗。”
“你少管這些,只回答我問的。”沈老太步步緊逼,不信:“你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說出來……我不怪你。”
“我沒動過家里一分錢。城破那日,我跟隨市長陳子昭連夜去了南京,后來南京吃緊,又轉路去了重慶……這么長時間今天還是我第一次回來上海。祖母您實在多心了。”
“陳子昭……帶了你去重慶?”
沈老太沉吟好半會兒,不再輕易開口。她沒有想到這層,若沈懷遜已牽扯了政界,那里面的事可復雜得多。她再打量面前的孫兒一回,見他氣度神態果真沉穩老練不少,心里也恍惚一回。或許真是日本人?罷了,總之是難追回——
還不如依靠懷遜,日后吃政府飯多吃回一些!這么一想就好似又有一條發財的坦途擺在前路。前幾日自己不也是鍋上螞蟻般急得團團轉?眼下還不是萬事俱備!吃誰的?還是吃他們的嘛!她遲滯的眼珠自顧自轉了一圈,為又想到一個好靠山而心感寬慰,語氣也就親切慈愛地多:
“好孩子,祖母上了年紀,說話總是糊里糊涂,不得人心。你可別同祖母計較,那些東西怎么會是你拿的?一定是日本人干的!你是個好孩子,長這么大從來跟祖母都是一條心……這些日子你自個兒在外奔波,也是辛苦,祖母日日夜夜念著你的音信那……”
說完,有又一線悲切掛在嘴邊,顫抖著只等待對方勸慰。沈懷遜心知肚明,也是麻木了。便多少勸了幾句,祖孫兩個再反身回到客廳里頭。沈懷遜那張青灰色石頭般的面孔只在見著養母的時候,才緊繃不能,眼淚泫然。
沈豫之長長吸了一口氣,像感激上蒼,嘴唇呢喃一個勁兒地念佛,手掌使出全部力氣來與懷遜的相握,簡直把他抓痛了。他望著沈豫之一雙長期冷落在時間里的眼睛,那雙眼睛也曾秀美多情,只不過為長久地等待蒙上了眼翳。他心里要更疼痛,當念及養母悲戚的一生,也就更加不能地念及清尋。
她而今在哪里呢?是否也能看到他平安歸來的影像?感受他手心里的暖溫,心里頭的疼痛——他埋首在養母腿上,一股勁兒的哭出來,聲音低沉,極力壓抑。
閣樓上也有一人在哭。聲音凄厲,極力要人知——
他們雙雙哭著彼此。可雙雙望不見,夢不到。
當沈懷遜過一陣往樓上的書房里去的時候,還在想,我怎么才能找到她呢。她如果活著——
如果,她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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