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紅薯經年（四中）

不知她在哪里學的這一套馬屁功夫，不過，還真挺受用的，但我可沒忘她以前沒有將我當老師看的那種平等語氣，我故意道，“現在是向我求字才這么說的吧？”她嘿嘿一笑，頗有幾分無賴樣。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我又因她的話，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說我是“明星教師”的事，而我至今沒有什么頭緒，只感覺這是她給我起的外號。學生給老師起外號的事每個學校都有，我們在這個年紀也經常這么干。于是，我帶著疑惑問她，“我記得你以前說我是什么‘明星教師’，這是什么原因？不會是你們學生暗地里罵我的吧？”

她還在笑，不過有點不自然了，試圖掩飾什么，雙肩微微有些扭捏，那雙水靈靈的眼睛轉了轉，閃現出智慧的光芒，說，“怎么會呢。我們學生夸贊老師還來不及，怎會去做這樣無聊的……。”

要是擱在平時，我還會有心情來欣賞學生的表演，就像貓捉到老鼠先戲弄一番，看看他們的撒謊技術如何，病態的我可就沒了心情，我打斷她的話，有些斬釘截鐵地說，“我也是從你們這個年齡過來的。”言下之意就是，“別編謊話了，我可是過來人，誰不知道誰啊”。

“哎呀，騙你干嘛？我可是您的忠實粉絲，忠實粉絲怎會欺騙自己的偶像，那簡直就是給偶像臉上抹黑，是不可饒恕的……。”她的語速快而浮，就像一只偷了主人雞腿而要離開的哈士奇。

絞盡腦汁想言辭的她猛然想到了什么，仿佛在汪洋大海上久飛的海鷗終于找到了一塊可以落腳休息的礁石，神態上給人的感覺是從緊繃繃的到漸漸放松，我又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吐氣聲。

她如獲重釋道，“哦，我忘了，我是給你送東西的，很香很甜的哦。”她聳了聳肩，是讓我注意她一直背在后面的手，用一種類似于曖昧的眼神看著我。不明白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我將注意力如她所愿轉移，想看清楚，她卻正好身子，不讓我看到，好像小孩子們玩捉迷藏一樣。

可惜，她能孩子氣，我卻不能，至少，在學生面前不能，再加上人一生病，耐性便所剩無幾，我嘴角一陷，有些生氣了，要別過頭去。

于此同時，她似乎見氣氛差不多了，一只手毫無征兆地竄出身前，嘴里還配音“噠噠噠噠”，滿心歡喜地說，“沒想到吧，嘿嘿，這就是我給你送來的，這是我哥他班主任讓我給你帶來的……。”

她還在說什么，我已經聽不到了。我給她的正好是側面，也就是我別過頭的中間的一個定格，因為我聽到“我哥他班主任”，因為我的余光掃到了李夏手里領著的一個白色塑料袋，里面有深色的圓圓的東西。沒去仔細看，但活了二十多年的我知道那是烤紅薯——我最喜歡的烤紅薯。直到此刻，一種烤紅薯所獨有的氣味才在整個屋子里飄揚，好似一大團祥云，將我托起，將我送上天空。

我記得那次被張麗老師在課堂上抓住偷吃烤紅薯之后，她問我為什么，我說我喜歡吃烤紅薯。事隔多年，她竟記得我當時漫不經心的語氣下所隱藏的真心真意。沒想到她是如此的關心暖人，正如當年給予我幫助的每一次。而我卻用行動拒絕了她在我第一天上班時，讓我稱呼她為張姐而不是老師的小小心愿。任江啊，你是怎么想的，難道一句“張姐”出口就這么難么，你的聲帶和舌頭不會發出這個聲音么？

我這個自以為在幸福里待過的人，現在卻處于幸福圈外。處于幸福圈外的人，對幸福分外敏感，哪怕一絲絲，也會讓人欣喜若狂。但我欣喜不起來。一想到這幾天她低落的心情和憔悴的狀態，而我卻沒有幫助她什么，也沒有幾句像樣的安慰和開導，反過來她是這樣的關心我，我……我這么大的人了，卻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孩，還不知怎么樣去關心關心自己的人。我的思想停留在不久前我將要下張麗老師的車的時候，我能想到她的手也會是如月光般微涼。啊，那個時候我已經有了安慰她的想法，為什么又沒有說出口，為什么要保持沉默。任江啊，你是個膽小如鼠、懦弱無能的人。為什么我的鼻子酸酸的，為什么涼了下來的眼眶再次發熱？

我感覺那烤紅薯不是烤紅薯，而是一雙疲憊不堪卻又蘊含溫暖慈愛的眼睛，那是張麗老師……不……張姐的。這個牛角尖被我放棄，這一句“張姐”使我放下了包袱，我有了勇氣緩緩回過頭。我看到了又大又香的烤紅薯，看到了托著烤紅薯的李夏，就像看到了上帝之子耶穌，看到了懷抱上帝之子耶穌的圣母瑪利亞，她們在圣潔的光輝中向處于苦難中的人世間微笑，向我微笑，安詳而又慈悲，充滿了感染力。啊，多么美麗的畫面，多么使人虔誠的畫面。

我的精神世界一下子靜了，是潮起潮涌的大海歸于平靜，是云卷云舒的天空歸于不動，是濃煙烈焰的火山歸于淡然，是一輪明月用微涼的光拂著，輕輕的，卻讓天上地下和古往今來靜止。

我就這么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想，只做眼睛的追隨者，只做耳朵的追隨者。我看到了圣母圣子，也聽到了圣音，從眼前、從屋外、從茫茫天際傳來的圣音，聽，“沒有靈魂的可憐人啊，在這個白茫茫的冰冷世界，相信主是你唯一的希望，無論貧窮與病痛，主將與你同在。”

我是個無神論者，但我的胸腔里有個人雙手合十，虔誠禱告，“愿主寬恕我的罪行，幫助我找到我的靈魂，我愿侍奉我主、追隨我主，直到永遠。”

那聲音反復低吟，“沒有靈魂的可憐人啊”，聲音漸漸變小，直到消失，徒留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化作省略號，似乎就此別過。圣母圣子畫面也跟著消散，露出真實的人和物——李夏和紅薯。她的眼睛歡喜地彎著，眼縫中閃耀著動物般單純的光，加上手上的烤紅薯，就像捕獵歸巢喂子的母鷹，忍耐著饑餓，而又散發出母性偉大的愛，要等子嗣們吃飽后，才會照顧自己。

我又想到不久前在大街上，在我的提醒下，她發現了烤紅薯之后的表現，不覺有了些笑意，是感懷。年輕真好啊，無憂無慮，開心快樂，仿佛任何令人苦惱的事物都不會闖入。慶幸的是，我也這么年輕過。我只知道這一點，除此之外無它，除了我那模糊不清的初戀情人。問年輕，空空如野。有一些惆悵。

這種笑意只存在于面孔的真皮層，沒有表現在五官，盡管如此，李夏竟然知道我所想似的，道，“你沒有想錯，我就是喜歡吃烤紅薯。我從小就喜歡，你也別問我為什么。喜歡就是喜歡，干嘛還要理由。嘿嘿，我在想，你應該不會不承認自己喜歡烤紅薯這一事實吧？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你騙不了我的。”

“你怎么會知道？”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在袁大爺的紅薯攤前的表現，并沒有發現什么可以讓人看出自己是喜歡烤紅薯的舉動，便問道。可是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因為這等于我承認了。

“嘻嘻，這也就是你承認嘍。理由很簡單，‘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能跟我走在一塊的人，怎會沒有我的愛好呢？剛才在路上的時候，我都冒出了監守自盜的念頭，唉，要不是我自制力好，現在的你可就看不到它嘍。怎樣，我冒著這么大的雪，受了這么冷的天，給你送來了可以暖手可以吃可以治愈傷心的愛心烤紅薯，我很好奇，你該如何答謝我呢？”她雙手捂住紅薯取暖，黛眉一挑，好整以暇地說著，跟著什么節奏微微閃動著身子，一副守住新娘大門，阻擋新郎官要好處的村婦模樣。

不用人猜，從她這副模樣就能知道她的意思，即，“我要吃烤紅薯，分給我一些吧”。真是個吃貨。我看她這副渴望的樣子，不忍心拒絕她，盡管這是張姐對我的關心。烤紅薯有兩個，一大一小，她主動拿了小的，也算她識時務。她拿到烤紅薯，眼睛都瞇成一條線了，她的欣喜和滿足不用說，任誰都能感受到。我能感覺到她在雀躍。我舍不得吃，就這么捧著，就像捧著一個太陽，捧著整個世界。

她或許有些不好意思，矜持著小口小口地吃，還不忘時不時瞄一眼我手中的烤紅薯，嘴里含糊不清地說，“真甜，真好吃。要不是我哥不來的話，我也就趕不上你的烤紅薯了。”又一個勁提醒我，“你不吃嗎？烤紅薯要趁熱吃才好吃，涼了就不好吃了，不光不好吃，還鬧肚子。有一次我就因為吃了涼了的烤紅薯，而鬧肚子的。”

吃著碗里看著鍋里，這李夏還真是個吃貨，怎么今天才發現呢？我嚴重懷疑今天先讓我出丑，又讓我請客吃烤紅薯，是她和王小丸子合謀算計的。不過，我的心情也因為她而變好了許多，就算我的懷疑是真，我也愿意被騙，畢竟這個世上能用很少的金錢換來比金山還要重要的好心情是很少見的。好久沒見到這個不同尋常的高三學生李洛了，一聽到關于他的話，我便問，“什么是要不是你哥不來的話，你就趕不上我的烤紅薯了？”

“哦，原本我哥他班主任是讓他給你送烤紅薯的，他忙著欣賞他最愛的雪世界，又剛好碰到了我，所以讓我給你送來的。”李夏漫不經心回答著，卻發現了我的相冊，趁我不注意，伸手就將我身旁的相冊奪走。與此同時，我還要問的“你哥也愛看雪”的問題被沖散了。

“嘻嘻，讓我看看這是什么。哎呀，還是相冊。這是你呀，怎么這個樣子。這美女是誰呀？怎么能這么漂亮，我都要羨慕了。看你們這么親密，她不會是你姐姐吧？”興致勃勃的她自顧自地品評起相片了，完全不在乎當事人的心情。

“那是我女朋友，你什么眼神。”一聽到有人夸獎我女朋友漂亮，我就自豪，也不管她怎么損我。

“看不出來嘛，你的本事竟這么大，能把這么美的美女弄到手，不錯嘛。看你們這張相片，讓我想起了一部好萊塢大片。”

“什么電影？”我一看相片，那是我從后面抱住張來手臂的女友的，我猜測應該是《泰坦尼克號》，但我等她說出來。

“《美女與野獸》。”她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偏不照我的意思說，哈哈大笑，得意囂張，把嘴里的紅薯肉都噴出來了。

看她慌張而又心痛的樣子，我笑了。人的笑總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中。過了好久，她才平靜下來，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見我還在笑，眼珠子滴溜溜轉動，先繼續翻了翻相冊，露出一副疑惑的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見她有些反常，便問，“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