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魔窟

　　沈老太做夢一樣跟著沈清尋進了袁公館,跟隨去的還有自己的兩個女兒。現在，她是袁公館占地一百多坪樓房里的住客，再非主人了。沈公館已遭劫掠，空無一物難再居住，沈清尋念及她畢竟是自己祖母，兩個姑姑情分固然單薄，到底是同一血脈，便接納她們住進袁家來。沈敏之咬著牙地發狠，來路上一只手始終壓在帽檐上頭，盡力遮蓋自己的臉不被熟人瞧見。她和她的母親一樣，都萬不愿走這條路，可眼下，無他路可走。

　　沈老太念及自己幾只立柜里的寶貝，流不盡的眼淚，訴不盡的恨。那是她的命啊，侵略者不僅帶走了家里貴重的器具，更要命的是他們拆了她的鎖頭，取了她的命！那些錢是她攢下小半輩子，夜夜都要靠來安眠安神的救命藥丸！恨！能去找誰呢？她只能把恨都算在一個人頭上，那個吃里扒外貪生怕死的小畜生！城破了又如何？日本兵打進來又如何？頂一頂，賠幾句好話也許就過去了，再不濟就挨一頓打，他沈懷遜倒躲了。。。。她們娘幾個臨行前是怎么對他叮囑的？只沒告訴他家里到底有什么要緊東西，可他豬腦子動一動也該知道老太太房里有什么要命的！

　　日防夜防，家賊難防，當初把他的車票換了兩個十足金的戒指環倒是明智的。家賊。。。對了，先想到的先該懷疑的哪是什么日本人啊。讓他看家？！沈老太凜然，身子一顫登時像白日見了鬼一樣冷汗直逼，瞬間又緩和起來，知道是沈懷遜拿走的自然比知道是日本人拿走的要好許多。小畜生，他，還會有誰。。。這家里養的個個是賊！防豫之，防敏之，防家里來往下人，還不如所有提防加在一起去防一個小白眼狼，一個貨真價實的小畜生！咳！當真是外姓人！自己這些年把他養活成個人樣兒，到底一點人的道義良心都不講，要怪還怪自己太想要個孫兒，竟撿了一條小畜生還含辛茹苦養育這些年。沒當初把他扔到街上凍死！扔到火坑燒死！扔到江里溺死！咳！太心軟！菩薩你看看這就是做人慈悲的下場，老了老了連點養老錢都被孩子騙走了，真可憐啊。。。沈懷遜這個畜生！不！周懷遜！她知道他心里恨自己，就為了有一回他舔著臉向自己要錢她沒給。。。畜生！她竟讓個畜生看家！如此信任，如此心軟！該死的日本鬼子，怎么不早一天進城，在他跑走前炸他個粉身碎骨！

　　不，他不能死，這個畜生見了閻王，那些鈔票金條地契支票也要跟著打賞小鬼了。。。他非但不能死，還得好端端給我活著回來，讓我問一問。。。唉，傻子才會再回來，真是啊，這人心怎么險惡到這樣的程度，自己一輩子行善積德，到頭來晚景凄涼，寄居在小清尋檐下過日子。。。哼，這也不是個什么好物，一個男盜一個女娼。。。算是把沈家臉面敗盡了。

　　“祖母，吃飯吧。”

　　沈清尋上樓來請。沈老太而今所居住的是清尋臥室邊上另一間向陽的空屋，陳設簡單雅致，在沈老太看來卻是一股小家子氣，沒一點貴重相。

　　沈老太看了孫女一眼，清尋看看她的紅眼圈，她連忙低了頭，再抬眼還是一副含威自重的神態。從前二人目光對視，總是清尋低眉不語，而今再瞧她眼睛里空空蕩蕩，好像自己不過一件老朽的家具，實在受不了。

　　飯桌上，沈老太和兩個女兒面對沈清尋下廚做的清粥小菜，實在提不起胃口。這算什么？下馬威嗎？不見她在沈公館成長起來學習了什么大家閨秀的作派，倒是這“儉省”比沈老太自己還勝出一籌！可沈老太到底比兩個女兒沉得住氣，見著沈清尋一口一口吃得安然，她也動了筷子，只不說話，萬千言語都沉在筷子頭上，每一下箸都重如千鈞，思量多時，這一餐飯時間吃得要多長有多長，她在思考：如果日子這般過下去，往后氣不順心不平的事情萬種千類件件扎人心窩。她和兩個女兒死里逃生活下來，豈是為余生瞧人眼色的？沈懷遜不義，自然要跟他算賬，想法子把錢弄回來，多多益善。沈清尋。。。哼，她也不是對孫女的算計一無所知。早在上海出逃之前，就有證券行的老朋友跟她通過氣了，原來是霍恩青在暗中搗鬼，害她幾只股票賠得人肝腸寸斷，那還不是袁敢為討她歡心布置的？就連那只沈清尋告訴給她穩賺不賠的交通債券也不過漲幾日的光景，能賺多少錢？一樁樁一件件她都有記恨，那么來日方長，這一樁樁一件件都得要個回報！

　　這袁公館就是回報！拿袁公館賠償她的沈公館，她沈老太做這件事天公地道！想到這里，又白又軟的米粥滑在湯匙里也飄出點濃香的味道，她咕嚕一聲送到嘴里咽下去，再舀一勺雞湯來喝，還要養好身子，再來一場翻身仗呢！

　　“豫之，敏之，你們嘗嘗，這雞湯味道還好呢。”說著，她把一盆白瓷湯碗盛著的瑩黃雞湯推近到兩個女兒面前，同時單獨盛出一碗，站起來，遞給對面坐住的沈清尋：

　　“孩子，你也喝。瞧你，為我們忙活了一上午做這些菜，小臉兒都累白了。”

　　吃過飯，沈豫之沈敏之借口身體疲乏回房間休息，趁著沈清尋收拾家務的當兒，紛紛進了母親的臥室。沈老太剛剛在飯桌上眼色示意兩個女兒，這下一再見著都忍不住先流眼淚。

　　“母親，我們完了。我們現在成窮人了，還要靠她養活。”沈敏之一屁股坐在床上，抽抽噎噎好不委屈。

　　“小聲點兒，留神她聽見。”年長的沈豫之望向門邊，確信無人。她上前攙住母親也在床邊坐下，母女三人許久沒這樣親親熱熱，只在同仇敵愾的時候。

　　“是要小聲兒點。孩子們，咱得往下打算了。”

　　“您說怎么打算？”敏之停了哭泣。

　　沈老太眼光一沉，攥住衣角的手指猛然發力，似捏著一個活物，緩緩地發狠，取其性命：

　　“我懷疑家里的東西不是被外人搶了，而是家賊所為。要么是懷遜一個人做的，要么她也有份兒。你們母親要強一生，還從未受過這樣大委屈。寄人籬下過活，我可做不到——”

　　“懷遜。。。和清尋？”沈豫之大為詫異，畢竟那是自己的養子，十多年了，她同他母子情分早已成真：“我不相信懷遜會做這樣的事，就算是被清尋挑唆了。。。他們，他們也未必是一條心吧。”

　　“哼。他們怎么不是一條心。”沈敏之白了姐姐一眼。

　　“還是敏之看事情透徹。你呀，和我一樣就是太軟弱，太重感情講良心，誰和你講良心呀！”沈老太對冷笑大女兒一聲，她知道敏之說得不假，每一回沈清尋借口來探望自己，只要見著懷遜神色都有異常，她火眼金睛看不出來？當真是男盜女娼！不是自己養的就沒一個好東西！可憐了我的靜之。。。我的靜之。。。她念及此處，心頭更添一層恨：

　　“怎么這些不要臉的東西現在一個個都得了勢了？看看她如今的樣子，也夠給咱們施舍一頓飯，一間房了！笑話。這些可不都是咱們自己的？要我說袁敢這一走，也未必回得來了。報紙上新聞天天都在寫，誰不知道這仗打的是兵敗如山倒，自己人哄自己人玩罷了！就算他袁敢回來了。。。。世道這么亂，他認得清哪個是賊？”

　　“母親！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沈敏之瞳孔大睜，直溜溜地對著母親一對老謀深算的眼睛，從其中的渾濁處看到一線生機，那是往昔的富貴日子在朝她們招手啊！

　　“好姑娘，是個明白人。要我說，現在咱們是三個人，她只一個人，沒丈夫在身邊，沒下人做看守，手無縛雞之力。。。一個人，而今死了活了都悄無聲息的。。。有什么要緊。”

　　沈豫之不說話，低著頭始終坐在床沿上手指不安地絞動。說實的，她對清尋也沒什么感情，唯一愛重的只有養子懷遜。可她當真燒香念佛了許多載，不同于母親總是臨陣念佛，她一個頭一個頭磕得星星那樣多得數不清，再木訥的心靈也都在重復的念誦中若有所悟了：這世間，何為善。何為惡。何為緣。何為孽。何為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

　　前生？來世？她只記得自己曾有過一個小孩子，不清不楚的送了命。那惡果誰來消受呢？她不知該是自己還是母親。現在，又一個惡因將被種下，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她打心底里不愿傷害任何一個孩子。。。唉，可也僅僅是不愿吧。

　　“母親，您預備如何做？我都聽您的！”沈敏之和沈老太都沒發覺大女兒的不情愿，或許她的意見從來不重要。兩人只全神貫注的計劃下去：

　　“不要著忙。我想，袁公館在法租界內，太平繁華，不容易辦。還得回咱們公館來，人人都以為沈公館空了，自然就不注意。好在林伯還留在那為我們看管空屋，他打小跟著你父親，也無處可去，我們隨時想回都容易。就帶她再回沈公館。。。。什么借口都好，最好趕上黃昏時候，臨入夜了，就鎖在她小時候待的閣樓上頭。現在那都是些廢木料，亂七八糟沒人撿的東西，人一放在那，門窗緊閉就沒人能知道了。。。任她喊啊叫啊。。。叫給鬼聽還差不多！”

　　沈敏之剛才還沉沉坐在床上，現在簡直小孩子般歡快地要蹦起來了。她緊抓著母親一雙手，母子倆心意相通互望互信著，是啊，到那時候誰還找得到沈清尋？袁公館失了沈清尋也就等于是一間任人搬取的倉庫，她沈公館的倉庫！那些還看得過眼的就留下來用著，不喜歡的拿不了的就拿去市場上變賣了換錢添新的！哈哈。。。她們也做了一回劫匪啦！這叫什么？這才叫善惡有報，報應不爽。。。。沈清尋好像上樓來了。沈敏之按著怦怦跳動的心和母親安靜地坐在一起，視線一齊對著門口，諦聽見對方上樓過后直接進了書房，響出一聲門鎖。沈敏之又對母親說，可得好好搜查袁公館一番，說不準有什么好東西藏著掖著呢。沈老太自己有藏東西的本事，這點自然不用女兒囑咐，一想起她的滿屋寶貝被人撬鎖搶奪的樣子，她就眼紅地恨不能把袁公館的門板都拆下來，再放上一把火燒它個干凈！

　　對了！放把火！燒個干凈！無人證，無物證，天災人禍，均可解釋。最佳禍首，就是一把烈火！怎會是她們三個呢？又有誰會想到她們——她的親祖母和親姑姑！

　　怎會是她們三個呢。沈老太和兩個女兒依然安靜地坐在房間的床沿上，不動聲色的等待黃昏的到來。

　　下午四點鐘。袁公館的樓梯上響起高跟鞋的踢踏聲。

　　大約一個小時前，坐在樓下沙發上看書的沈清尋見著大姑姑帶祖母出去了，說是會幾個朋友。現在沈敏之也下樓來了。

　　“我說——你這么成日的看書，是要做什么學問。”沈敏之仰著尖下巴朝清尋問。

　　“讀書并不是要做什么學問。和你出去跳舞一樣，不過是消遣。”沈清尋視線從書頁上移走，淡望她一眼。

　　沈敏之心里討厭，皺著眉從她面前過，卻是繞到她身邊位子上坐下來。

　　空曠的廳堂里，充斥著一股蕭索冷清的氣味。沈敏之不禁然回想起初來這里參加宴會時富麗堂皇的樣子。當時人人眼睛里都是艷羨，正是那艷羨讓沈敏之瞧了無比心刺，卻只礙于是她的地盤，無可發作。現在，這地界還是她的，卻也不過一時了。想到這兒，沈敏之難得大度地朝侄女笑笑：

　　“都這時候了我的舞伴也不知都逃去哪個地方。誰還留在上海呢。要么你陪我出去走走？”

　　“我？”她懷疑自己聽錯。

　　“家里除了你，還有第二個人？你可別嚇我。我找你有事情談，關于懷遜——”

　　沈清尋放下手中書卷，強忍好奇。

　　“你知道他去了哪嗎。”

　　“怎么不知道？全上海只有我知道。”

　　“他在哪？他讓你來找我。。。。不會。你在說謊。”

　　“是他讓我來找你。。。我。。。我也對他死了心了。總不能把男人逼得太狠，得讓他日后念我一點好處，你說是嗎。”

　　“他怎么會讓你來找我呢，你又是什么時候見到他的？一回來你不是就回了沈公館嗎，他。。。他能在哪出現呢。”

　　“傻孩子，你自己不就說了嗎。沈公館呀——”

　　“不可能，我沒瞧見他。”

　　“那時節全家人都回來了，讓他母親看見，讓他祖母看見難道好？他只同我一人見了面，叮囑我千萬把你帶過去。”

　　沈清尋還想盤問，但忍住了。她恐怕再問下去，以沈敏之的性格會一怒之下不肯幫忙——她寧愿相信懷遜有這樣一個忙讓沈敏之去幫。她只能盡力在對方的眼神里尋找破綻，但很明顯這樣的猶疑也在激發沈敏之的怒氣，她站起來：

　　“怎么，我做好人倒沒人信啦。誰愿意幫你們似的，一對狗。。。”她意識到自己又快說出心里話，眉毛一低，也就咽下一口氣，“去不去由你，反正我話帶到了。”

　　“我去。。。他還在沈公館嗎？他，還好嗎？”

　　沈敏之把頭一昂，說：

　　“你自己見見不就知道了。哼，那天你們在書房里我都看見了，其實早在那天之前，你們還是一對小娃娃的時候，我就看出不對了。本想你們讀過書受過教育的男女會多少懂得些禮儀道德，沒想還是干這走火的事兒。今天不講你們了，今天我要成全你們，把你送到你心心念念想去的地兒，也把他送給他心心念念想要的人。這樣，我一生積的福報也不算少了，阿彌陀佛啊。”

　　她怪模怪樣坐了個雙手合十的手勢，臉上又是一陣曖昧不明的笑意。沈清尋心里萬千疑問，想對著她問，又怕問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來——此時的沈敏之正給沈清尋這樣印象，似乎她本身就是一個魔窟，靠近即深陷，深陷即萬劫不能復原。

　　沈敏之慢條斯理走出門去，她跟在后面，十指緊緊交織在一起，只望見到懷遜之后他能給她力量，像以往任何時候，只要他朝自己一笑，眉頭舒展，恍若晴空，便是人間的大幸了。可沈清尋抬起頭，只見著陰霾的天色，往常黃昏時候江水泛起的波光粼粼，此刻只呈現一潭偌大死水般的靜寂。烏云正裹旋在上頭，不肯離去，隨時醞釀一場暴雨。她一路凝望著，搜望著，止步在面前同樣昏沉靜寂的沈公館的陰影中。

　　“上去吧。在閣樓里。瞧，閣樓上有他的影兒。”沈敏之的聲音變得輕飄飄的，在突然而至的雷聲中幾乎聽不見。

　　閣樓上確有一個人影，站在那，側立著，半個身體掩在墻壁中。這時一聲驚雷，劈裂般震開，像一聲發令槍，說“開始”！她跑著，跑著，跑上層層樓梯，跑進狹長黑暗的廊道——充斥沈清尋思緒的不是這三個月來所受的折磨屈辱，背叛痛苦，等候夢魘。。。她只想到了小時候的自己。那個困鎖于閣樓上頭眼望樓下父親背影的女孩子。那時候，沈靜之也將自己半掩在墻壁里，潰逃一般地不能正視命運安排——

　　那一聲由命運做主，瞄準射發的“開始”！

　　沈清尋的目光凝滯了，好像想說什么話，好半天，斷斷續續地喚了兩聲“懷遜”。閣樓里另外一個人從暗中現身，將房間關鎖。沈清尋反身想逃，那個站在窗口的“沈懷遜”已從身后將她撲倒在地上，另一人從門口折返幫著按壓她的手腳。騎在她身上的是個女人，她意識到，甚至在黑暗中看清了那捆綁動作出自于一雙戴滿寶石戒指的蒼老手掌——蒼老而力道遒勁，指指發狠，在她掙扎之際雙雙合攏在她細弱的脖子上，用力壓下去。。。沈清尋圓瞪的眼望著祖母的臉孔；魔鬼的臉孔；她即將沉睡，跌進一個魔窟里，陪伴她深陷的是來自大姑姑后知后覺的嚶嚶哭泣：

　　她在哭自己。哭自己死去的孩子是如何死去。而自己，或許早在孩子夭折的那一刻起就被人抽去了靈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