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公館里沒有傳來一聲槍響,倒是久已安靜的電話鈴在某日清晨突然發作大響。臥室里袁敢還未起,一聽見書房里的響動,登時跑了去接。沈清尋在房間里聽到斷續的聲音,盡管如此她仍猜得到那大意是什么,袁敢又在以軍人的口氣立誓,保證,不立功勛不見長官。。。。她知道,戰事又起,那是普通黎民百姓的催命噩耗,此時卻成了袁敢的救命稻草。
放下電話,袁敢回到臥室里,見清尋已起。他遲疑片刻,還是坐在她床邊,揣度用怎樣的語氣好:
“我要走了。這一次,你祈禱我戰死沙場吧。”
他終是很寬和地對她講了,也寬和地一笑。卻沒想沈清尋見到這個樣子的他,心里比同情更深重地添了一層。那一層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本能地把頭靠在他肩上,一個遲來的屬于妻子的溫柔相擁。她告訴他:
“你要好好活著。贏得勝利,再好好活著享受這一切。我仍然在上海,等候你消息。”
他先是輕輕地回抱她,后來力氣加深,她想放開也不能夠。袁敢緊緊地把清尋按在自己襯衣的溫度上,他的生命到底是為了一通電話還是為她一席話呼喚回的,此刻他費力想要清楚。可越抱著她,他就越陷入長久的迷惘,世上除了與她相擁,好像也無別的意義:
“我知道終有一日我要放開你。可我怕自己下不了這樣的狠心。其實我倒甘愿自己能夠死在戰場上,那樣你日后回憶我還能多些感激:起碼,記住我是個軍人,不是懦夫。”
他終于還是放開她。沈清尋走下床,打開衣柜取出早已熨燙好的軍服,一件件展開,褲子,上衣,外套,皮帶。她一件件為丈夫穿戴完整,直到他如一顆勁松般站立在公館的地板上,腳下的馬靴踢踏生風。最后,她為他刮臉。
白色的泡沫柔軟地被層層移除,連同男人細碎的胡渣。他始終垂下眼睛望著她,體會她從未給過的溫柔相待。他也自始至終沒有再碰她一下,似乎在這樣的時刻里任何強烈的感情都只能是破壞,殺戮即將開始,袁敢眼中清尋手里刀片的寒光反射出一片山河的破碎:他已沒有時間同她苦熬。
袁敢最后這樣對她說:“這一次你想去哪都好。這一次如果我回的來還能見到你,我希望你已誠心誠意愿做我的妻子。”
“我會誠心誠意的。對你不再有任何隱瞞。如果我們還能再見到,袁敢。。。我希望我們見不到了。”
“哈哈,”他干笑著走下樓梯,像是沒聽到她說什么,只傳來一陣笑聲伴隨他出門。可袁敢分明在自言自語,派去接他的司機在為他開車門時還清楚地聽到這個殺氣騰騰的將軍施咒一般地說:
“等著看吧!都等著看吧!”
一切都在慢慢恢復秩序。重新運行起來的電車,開門營業的商店,被硝煙籠罩過一陣的天空再滌清之后的湛藍。毀損過的地方在重建,她離開袁家,到街上去驚奇地發現一座城市復蘇的速度即代表人們遺忘的速度。大家都諱言談論戰事,似乎這是最敗興的談資了,而跳舞場夜總會和戲院的生意依舊紅火,佐證了人們偏于忘記不愿記起的事這一點。她所行的目的地仍在沈公館,離開時她神智不清不楚,現在可以很清楚地看看它歷經戰火后的樣子。
它矗立在那條街上,像一個牢牢矗立的笑話。因四周的建筑本就寒酸,而經歷戰事只能讓它們更破敗,也就顯出了沈公館的更氣派。這氣派此時看去是好笑的:花園里的草木好些都發黑枯焦了,磚瓦上也留有剝蝕和破壞的跡象,鐵門大敞著,似乎歡迎每位市民的參觀,但無人有興致向那幽深的洞穴里望一眼。經歷過城破的市民大多知道那里面可能有的恐怖。
因此當沈清尋走進去時,有幾個鄰居在門口舍不得走,像等候她出來,更像在等候女人的哭喊與尖叫。他們不預備幫什么忙的,只預備見著她跑出來的樣子來在心里確認慘劇的發生。
但什么也沒有。沈清尋走進以后心里的感觸也是這樣,什么也沒有。沈公館完全的空了,所有陳設人煙都空曠曠地像一處境外之地。大約這里遭遇過劫掠。她忙向二樓跑上去,先是書房,所幸來者對書卷無甚興趣,讓它們躲過此劫,破壞的只有幾件帶不走的家具。而書房里那具常讓她睡夢縈回的長沙發,則被利器深深扎穿,露出里頭團塊的海綿來。
一具普通的沙發尚且叫人生疑,何況沈老太房里那幾面“此地無銀”的巨大衣柜。她走過那些大敞著的柜門,聞到其中傳來一種長日不透風的霉味和紙幣上的細菌味。令她駐足的是地面上留下的兩張相框,鏡面全破碎了,相片還完好。那氣定神閑的父親和那顧盼生姿的祖母。她蹲下身,攤開手帕小心地將父親的小像收整起來。
正此時,她聽到樓下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聽力道是個男子。沈清尋本能地想到是懷遜回來了!她忙站起來返身奔出去,跑過長廊,直奔到樓梯口,正預備按耐住強烈心跳翹首向下一望:
是管家林伯。她看清他正走出公館外頭,指揮幾個苦力進進出出扛東西放東西。于是她明白是沈家女眷們回來了。
這下在外觀望的人們終于聽到他們期望中的尖叫聲,卻是出于一個剛從黃包車上下來的摩登女郎。沈敏之匆匆跑進公館里,環視了一周后不住地驚叫,直驚叫地在后面跟隨進來的沈老太心臟病快發作:沈老太換了一身普通老婦人的裝扮,粗布衣褲,手上還戴了一副數九隆冬才戴上的棉手套。她在大女兒沈豫之的攙扶下一步一步走上門前的臺階,每走一步都好像要在地上扎住一個根,來確保自己不暈倒似的。
沈老太和沈豫之眼中空空如也。她們第一回預感到不久的將來自己可能也會像街邊的婦女一樣,癱軟在路人足下,無夫無子,乞求飯食。而過去如果哪個算命先生告訴沈老太她的家里要出現一個餓死的,她只能想到是沈清尋。現在,她抬眼望上樓梯,正揪心著自己房間里的“秘密”,就猝不及防看見了自己的親孫女站在那兒。像一個審判者。
沈懷遜隨陳子昭一行住在南京已快兩個月。戰爭最激烈的階段已經過去,而今也可相信些報紙上的“捷報”并不全是謊言,更讓他欣慰的是今早的會議上陳子昭明確告知了回滬的日期。不過再三五日了。從辦公廳回來,這段時間為陳子昭見他方便,沈懷遜就和陳家住在同一幢小樓房里。他的房間在二樓的最里間,視野狹窄,陽光也不總來造訪,直像一間舒適的“囚室”。
而他,則是一位體面的“囚徒。”晝夜處理事務,沈懷遜頭昏腦漲,大多是為應對南京方面檢查,突擊做的假賬。陳子昭眼睛一刻不停的盯著他手上的動作,唯恐有差。他自己也緊張地度過,好歹又熬過一天。雙手抱頭身子一沉坐在床沿上,眼前昏沉沉的一片,他又不敢睡熟,怕有人叫他再過去。
一段突然而至的旋律飄進他耳朵里。他聽見是有人彈起鋼琴來。沈懷遜于是維持姿勢不動,只靜靜歪在床上聽那曲子,好像是上天專為他解乏而派來的樂師,他一面閉著眼睛,一面哼唱。曲子很熟,是Var.18。
他終于堅持不住了,疲憊的身心一被召喚即陷入睡眠。好半晌,整幢樓都是安靜的。他聽見的只能是夢中的聲音,一個輕柔的女聲,那么是她。一抹孩子氣的微笑在沈懷遜睡著的面上突然而至,陳小君看得糊涂,便也糊涂地笑起來。
“清尋。”他呼喚。眼圈發黑的眼中涌著薄薄一層淚,不知道是在夢里還是眼前。
小君的面貌映在他萬花筒般模糊的視線里,他恍然坐起來。
“陳小姐,你沒出去。”
“我一直在呢。”
“我不知道你在,連個招呼也沒打就回房睡了。”
“這幾天爸爸都說你辛苦。怪我,把你攪醒了。”
“怪你什么呢。”
“我也以為家里沒人,就彈了一會兒琴。對不起。”
“琴是你彈的?”
“小的時候請過家庭教師。我彈得不好,曲子還很生。”
“我聽來不壞。”
“你到底是睡著,還是在聽琴?”
陳小君抿嘴笑了,沈懷遜也只好報之一笑,不作解釋。
陳小君替他把房間里的窗子關好,那扇小窗今早也是她為他開啟的,保持房間通風,現在風起了,則由她關閉免得屋內人受涼。沈懷遜看著她柔弱的背影,心里嘆息,唉,這要是清尋就好了,他們將彼此照顧,再亂的世道都心里有個慰藉。現在他一心懸著,只盼望早點回去打探她下落。
“那我出去了。你再好好休息。。。”她倒了杯茶放在他床頭茶幾上。沈懷遜再三道了謝,喝了一口水,閉著眼睛躺在床上。
“懷遜,你剛剛叫了一個人。”
但陳小君并未真的離去。她的心不允許自己不知道答案,如果確有那樣一個答案的話,是去是留讓她清清楚楚。沈懷遜茫然地對著她,不知如何解釋,更沒想清楚是否應當再解釋,可他確已告訴她自己有一個堂妹,她們也已經見過了。他看著小君眼中的懷疑一點點漲出來,睡意漸消。
剛剛他入睡之際,恍然見著了清尋,那聲音也極像她的。但,不是她,她的音容笑貌可能很難再到面前了。自從上海一別,他失去她,也失去終生廝守的可能。被迫轉移到南京去的沈懷遜半句音信都沒有得著她的。就在他離開上海的那天晚上,整座城市淪陷了,長江上到處飄蕩著腐爛腫脹的尸體,炮火響了整夜,他和陳子昭一行人趴在一艘小貨船的甲板下頭,視線透過木板夾縫茫然而悲絕地目睹長江對岸生與死的爭奪。那以后,他每日發瘋一般搜集任何可能得來的報紙上的信息,閱盡了人間悲歡。好在找不到她的名字,壞在得不到她存世的證據。對她的愛與對這世界的絕望兩種情緒緊緊攀連在一起,思念一旦加劇,厭世一同加劇,一日比一日更甚,他只盼著歸期。
“沒什么。”之前琴聲帶給他的舒緩已經杳然無蹤。他從床上坐起,眼中結出一層冰來。
沈懷遜突然間的頹廢沮喪讓陳小君心驚。即使那身國軍英挺的制服也無法帶給他一些硬朗的氣概。他并沒注意小君的關懷和驚訝的眼神,從一旁的抽屜里取出一小瓶安眠藥片,倒兩片在自己手上。
他必須好好休息,養精蓄銳,應付掉陳子昭命令給他的全部工作。完美而妥善的應付掉。沒有任何后續之憂。這之后他才能大步流星走出陳子昭的勢力范圍,成為一個普通的自由人——他想,若能得到自由,往后就再沒人能把他們分開了。
見她還沒有走,沈懷遜抬起頭,冷峻的目光望著陳小君:
“陳小姐,我要服藥休息了。可以嗎。”
“你。。。你怎么突然變了個人。我說錯什么話了嗎?”
“你沒有錯。你是陳的女兒,在這里沒人會認為你錯。”
“我。。。我一直當你是個朋友,懷遜。”
“是嗎。。。可我不過是你父親手下的嘍啰。我不認為自己有和你做朋友的資格。但你也別誤會我討厭你,我現在累的很。。。不想再多交談了。要是你想找人談天解悶兒的話,我陪不了你。”
陳小君的眼圈紅了。她還努力想擠出一個微笑,可面上紅辣辣的,是她從小到大都未感受過的一種羞慚。她想對他解釋一番,自己的誠心誠意。但是很難講,伸出手去托自己半張臉,反而抹了一把淚。
“懷遜,我不是沒眼色的人。只是,我。。。我不了解你為什么總是滿面憂愁的。你在父親手下很受重用,他對我說要提拔你的,讓你有大作為。雖然,這些。。。可能入不了你的眼。。。你。。。你不快樂,我也不能使你快樂,但我在努力,努力做你的好朋友,我也沒資格要你認我做朋友,但我可以等,一直等。那首鋼琴曲我知道你喜歡。。。只。。。只想彈給你聽。。。一回就夠了。。。你累了,我出去。。。”
沈懷遜如夢初醒,千言萬語涌到喉頭,卻是半句話也表達不出,只能看著她小心翼翼地退出去,帶門離開。還能再讓一個女子等他嗎?他已經用等待辜負了他最愛的一個,這深淵還要沉墮多久?要小君快點醒過來!一陣更為厲害的疲憊牢牢地將沈懷遜裹住,他掌心的藥片兒掉在地上,全不需要了。隔壁再沒有鋼琴聲傳過來,他把臉埋在枕頭里,耳聽傳來的是小君沉痛心碎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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