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白塵已經習慣了村莊天明時分不同于都市里煙火漸濃的靜謐。他一個人怔怔地在臺階上坐了整夜,因為知道清尋今日便會離開他,像霽云一樣,永遠不回來。他之所以選擇坐在門口,為著自己能夠體面地同她道別,好像之前所有事從未發生過,她經過他,看一眼也好,說一句珍重也好,至少給他機會來凝望去影。
他突然站起身,房門打開了。沈清尋穿著她來時的藍布旗袍,素凈整潔,臉上除了擦拭不掉的淤傷都是干干凈凈的。她低垂著頭,手上沒有行李,他也就沒有為她送行的借口。這時候她們又都向著一個方向抬起頭來,因為聽見隱約的馬蹄聲。村口出現了一隊騎兵,沿著崎嶇的村路踢踏聲越來越近。
她一眼便認出了為首的那人。他還活著,肩膀負了傷,紗布裹纏得厚厚地,以致他駕馬不快。柯白塵一見是袁敢帶兵找來,登時坐在地上,目瞪口呆之下自尊早拋到腦后,一疊地小聲催求清尋什么也不要說,什么也不要說。。。
袁敢翻身從馬上下來,一步步走到沈清尋和柯白塵面前。六只眼睛凝結在一起。袁敢滿面風霜,氣度仍穩健,看得出經歷過殘酷戰事,望著妻子的面容好半會兒才回復一點柔情,旋即又化為更深沉的陰冷。他轉身逼近地上的柯白塵:
“你怎么會在這兒。”他彎下腰揪扭住對方的領口,硬是將他提了起來。柯白塵向后踉蹌幾步,連忙辯解:
“我。。。我救了清尋。。。不,是袁太太。上海淪陷時,我帶袁太太來這兒避難。”
“那她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柯白塵向后退,一直退。袁敢左一拳,右一拳。白塵退倒在地面上,這回袁敢抓住的是他的頭發;接著雙手向上只一撐,右膝蓋一抬,頂著白塵的小腹,痛得他捧著肚子彎曲下去。袁敢一手摸索著腰間的手槍,眼看就要向蜷縮在地上的柯白塵頭頂傷開出一發子彈。
“袁敢!住手!”沈清尋向男人跑過去,用盡力氣抱住他,阻攔他的動作。她斷斷續續地喘息著說道:“袁敢。。。他說的是真的。。。他救了我。。。不然我留在上海早就被炸死了。。。這些傷。。。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放他走吧。”
袁敢聽聞她的話,眼前一陣金星亂迸。有些線索在他的懷疑中串在了一起:柯白塵和妻子早有風言風語在傳,現在他兩個孤男寡女生活在一起,柯白塵的妻子又不知所蹤。。。清尋臉上的傷。。。也許身上還有傷口。。。他明白了。他明白發生什么了。他吃力地貼近妻子耳邊,雙手低垂,滿臉悔恨,搖晃著身子疲軟地低聲問:
“他冒犯了你。是不是。”
那些她不愿記起的畫面在眼中幻動著,懷遜離去的車子,白塵施虐的臉孔,霽云輕蔑的口水,現在,袁敢的槍 支蓄勢待發,她感到自己真如白塵所說對他人總是一道劫難。她不想要白塵為自己死去,縱然他該死。她費力地想找出一切借口讓他活命,可當她望著袁敢陰郁的眼神,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如何辯解都沒有意義:為了她真正愛的人,她或許應該選擇一身背負下來。
懷遜已不要她等了。她此身也已臟污。活著無用——
沈清尋知道這樣對袁敢的上海比戰場上敵軍的利刃插進他胸膛還要兇狠。但是,她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好走了。
“你說過。如果我私自回到上海便要了我的命。我回去了,他不過是救我出城。這一路上我一個女人自然吃了不少苦頭,與他何干。你要處決便來吧。”
“好。”
他抬起手臂,槍 口穩穩地架在妻子的太陽穴旁。身后將士熟悉長官的脾氣,求情不敢。柯白塵心念舊情,發著虛弱的勸阻,被袁敢一槍打中左腿,哀嚎聲瞬間替代了所有可能的言語。
袁敢手臂不動,身體站到妻子身前,更加看清她的臉孔。她眼中空空,似乎無所見也就無所畏懼。他最后要她一句回答:
“這樣你都要回上海去。上海究竟有什么牽著你的心?”
她不能說出沈懷遜。單薄的嘴唇緊緊閉合成一線,只為了將那個名字牢牢咬合在心坎里。她太熟悉袁敢的脾氣,隨便說出任何“奸夫”,下場都只能是個死。何況那人是他從不曾懷疑,完全信任的一個——她決不能夠讓袁敢殺掉懷遜,白塵也不該因自己殞命。她此生負債已重,說的謊話也足夠多了,為了救人,再說一個也無妨吧。既然他堅信自己有私,便說出一人——
“你不說話,我就打死他。”
“我要回去,因為你在上海。”
袁敢沒有立時放下槍,可他眉心微動,這個答案是他從未想到過的。通沈清尋生活這么久,自己在她心里究竟如何地位,他是不能清楚的。縱然他起初有絕對的自信得到她的愛情,然而這自信也在日復一日地微弱下去——扳機即將勾動的時刻,他心里已有一種念頭,殺了她吧,既然得不到。。。
可她竟說為了自己。袁敢不能不追問下去:
“你?為我?”
“為你。你是我的丈夫,夫妻一體,我不能一個人躲在杭州避難。所以我要回上海,等你的消息。。。”
這一回袁敢徹底把槍放回腰間。他凝望她許久,眼中燃燒著熱烈的喜悅,他的下屬們在袁敢臉上上一次見到這樣的喜悅,還是他斬殺勁敵,官封旅長的時刻——可就連那時刻他的笑容也未像此刻恒久過。他緊擁住清尋,臉孔埋在她瘦弱的脖頸里,不預備讓人瞧見浴血而歸的將軍正孩童般露出歡顏。
他松開她,預備與她眼中也一樣熾熱的情感對視時,才發覺妻子眼中的冷漠絲毫未見消融。但他仍釋懷,思量是這些日子她受苦的多了,身心需要調養休息,需要丈夫長久的關愛。他一壁輕擁著沈清尋,一壁喚侍從牽馬。戰事已畢,輸贏都好,此時此刻所有軍人的心情上至長官下至士兵都是一樣:活著回來,回家便好。
他預備帶沈清尋回上海去了。夫妻一道歸去,臨別時刻沈清尋驀然回首,見著地上痛苦不堪的柯白塵,左腿上洇出一大片血跡,而他只能抱著叫痛,全無為人尊嚴。她慨然,許多事情不是單憑對錯就分得清楚:柯白塵害了她,可她呢,也間接中毀掉了他的安穩人生。
于是她祈求袁敢:“也帶他回上海就醫吧。好端端一個人,若成為殘廢這亂世里怎么活。”
袁敢沉吟片刻,也就喚了兩個士兵過來抬柯白塵一路走。沈清尋將永遠記得柯白塵被人橫抬起來從她身邊經過時的眼神,那里面當然有感激,但更多是一種復雜到她無法一時參悟的感情。那種感情說不上好壞,可就糊里糊涂得讓人搭上了一生。
上海已陷落了。她和袁敢各駕一匹馬走在上海灘頭時,深刻地體會到身為一個中國人的苦難感。除去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到處都可見到日本士兵巡邏的身影。上海已換了異國人來“護衛”,沈清尋心頭悲涼還在其次,身旁始終不發一言的袁敢經歷戰場生死變幻,才最能感受。沈清尋從未見過這樣的袁敢,他消沉,安靜,看不到一絲往昔的壯志凌云。很多時候,他只有望著清尋才嘴角微動,擁有片刻愉快的心情。
袁公館同樣也沉寂了。好在地處法租界內,還未受戰火破壞,卻也大不如先前繁華景象了。沈清尋又重新回到她袁太太的位置上,只是時期特殊,所有貴婦人都失去了社交這種打發生活的權利,她們日日望著窗外不生變動的街道,細數三兩經過的行人。
沈清尋不怕安靜,她長久羨慕著安靜的生活,從小時候起便過這樣的生活了。現在她只掛心沈懷遜的蹤影。幾次夢中,她夢見他中了槍,掉進沉沉江水,蒼白的面容無限度地遙遠,遙遠。。。白天,這種揣度更叫她心神不寧。她巴望能從袁敢口中得知市長一行人的下落,可她漸漸不敢問了,隨著公館里駐扎的衛兵日漸稀少,身旁的袁敢日漸沉默。沈清尋知道戰敗的將軍下場大多是生不如死。
倒是他待她更加溫柔,似乎沈清尋的愛戀已成為這個戎馬半生的人剩余的所有寄托。袁敢總是一個人坐在書房里吸煙,等待書案上可能響起的電話鈴。可偌大公館里日復一日只是靜默。
這一天,他又是一個人在書房里坐到傍晚。沈清尋在經過書房門口時聽見里頭傳來男人克制的近乎喘息的哭音。她第一次聽到袁敢的哭泣,料想這是他一生里心境慘淡的時刻。她閉了閉眼,微微嘆了口氣,折返回下層的廚房里做一點清粥小菜。
菜做好了,她端著餐盤走回書房門外,里頭已經安靜。可這死一般的安靜更讓人心驚。她不住回想起戰爭之前的袁公館,那時刻每一個房間,每一處角落,從早到晚,不歡不休,盡是燈紅酒綠的色彩,無論是向陽的窗景還是入夜的彩光,無不照耀得人睜不開眼睛去辨別:亂世盛景?而今想來都是很嘲諷的回光返照了。
她輕敲了門,袁敢在里頭。她來她面前的書案上,放下餐盤,一碗白粥,一碟筍絲,一碟烤麩,一碟花生豆,再有一小壺溫好的女兒紅。她記得袁敢不愛西洋葡萄酒,替他斟了一杯,盈盈地安放他眼前。
“晚上見你沒吃東西。就這點酒了,喝完便休息吧。”
說完,她如平常一樣收齊餐盤,返身而去。過去這些事情總是下人在做,可近來她喜歡自己動手。不為了取悅丈夫,僅僅是安于生活的變化——何況這些事情她不如一般小姐太太手生,于她早在兒時就得到“專門訓練”了。
可袁敢仍覺詫異。他眼眶里殘余的淚水,平靜的停在那兒,沒有下落之后緩緩地融入干涸。他叫住清尋,示意她留下來,陪自己飲一杯。
琥珀色的美酒溢出叫人痛殺的香氣。她鬼使神差坐住了,接過丈夫遞來的白瓷杯,快速飲入,再穩穩放下。他直疑心妻子是酒量豪爽的人,其實人不過憑借著傷心才勇敢一些。
“你這算是自斟自飲——不是陪我飲。”他苦笑,再為她斟滿一杯,一只手掌蓋著不叫她動,舉起自己面前這杯,手腕微動,拿捏著酒杯:
“說實話,我能活著回來你開心么。”
“誰死了我都笑不出聲。你是我的丈夫,我當然盼你平安歸來。”
他搖搖頭,不知是否定她的話,還是否定她的道德。他們碰了杯,袁敢飲盡之后才發覺沈清尋目光猶疑:她看出他今晚不同往常,還應保持清醒才好。
“怎么不喝了。我的太太——你的丈夫叫你喝。”
“這點酒你該不會醉吧。”
“你怕我喝醉?怕我掏槍。。。還是怕我殺人?”
“都怕。袁敢,別再喝了。”
很快酒壺已成半空的。他不住地斟滿再飲盡,像循環往復的操練動作,認真得不敢停頓。只有袁敢自己知道,日子完全清醒是多么殘忍,那樣他將不能不看清自己所處的世界——而那個過去他如魚得水的世界,已經隨著他很多部下的尸身一同腐爛無蹤了。他見過太多血淋淋,對一個軍人來說,這是無可推諉的后果,但對一個戰敗的將軍來說,它將是終身的夢魘。無論醒來還是醉去,都充盈在活下去的每一天。
他緊咬牙關,好像最后一口酒苦澀得只有吞才吞得下去。他轉眼望著她:是真的醉了?怎么她的眼神比往日不同。一樣平靜,可平靜底下泛起動情的波瀾。她是要哭的,痛苦催得眼睛發酸,她為了誰人哭呢?他漸漸不再肯相信,像他前幾日在盧家堰找到她時她回答的話:
“為了你。為了你袁敢。”可這是真的么?
沈清尋這一行眼淚的確是為丈夫。她端起酒杯與他的相碰,袁公館寂寞了的華夜里,她不再是屬于誰一支舞的舞伴,只是面前人的妻子。她深刻地凝望他,好些話已到了嘴邊。她知道袁敢是深愛她的,從那年沈公館他高頭大馬來迎親時的桀驁;到她成年后之江劇演時他帶頭起立的鼓掌;再到養父家里他咬牙切齒忍痛在她耳邊一字一句:
“是我。是我要娶你。槍逼著我也娶。”
——她沒忘記,也不可能忘記。如果沒有沈懷遜,她相信自己有朝一日會融化在男人熾熱忠誠的感情里的。愛情是講先來后到的事嗎?不,它從不肯講規則。正因如此,也就不為名分所拘。她不愛袁敢,不是因為先遇了沈懷遜,而是因為,世上已有一個沈懷遜。
她只能說:“我敬你一杯。敬你婚后待我的所有真心。這一切,也許我只有來世才能償還——”
沈清尋欲飲,那杯子卻已被一重更強勁的力道按住在半空。她抬起眼睛,視線那端是若有所知,心頭和酒壺一樣接近空無的的丈夫。他勉力撐笑:
“樹倒猢猻散了。。。你是在告訴我,你也要走。”
“我愿意在這兒陪著你。只是,不再做夫妻。”
“啊——”男人長長地嘆了一聲,手中力道更加一重。相對視的兩雙眼睛相約似的泛紅,發痛,亦都彼此克制:
“原來,你對我的全部感情,是同情呀。”
他站起身,依舊高大筆挺,一剎間擲出那杯,白瓷若雪,紛紛然碎了腳下。沈清尋聽見破裂的一聲,心里知道那預示著什么。她再不必演戲,這應當是解脫,可從無人告訴她,解脫本身也是痛徹的一回。
“我不同你喝這杯酒。因為我不會同你離婚,更不會要你心里好過,做你道德上的圣女。我要你日日陪著我,看清一個人是怎么毀的,怎么枯槁的。如果你連柯白塵那樣的男人都不忍心去殺,大約你也不忍心對我開一槍——那你便同我苦熬吧,苦熬在這公館里,直到我自己忍不住——我開了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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