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塵

　　周霽云夜里回到房間,屋內空落落的,進門前她看了一眼對面,白塵房間里的燈還亮著。幾天來，她幾次三番想過與他修好，但凡他給自己一個臺階下——可他分明連與她對視一眼都無。她也不是全無自尊的女性，于是便也按捺住自己，只想著他同清尋無事就好，其余的，清尋離開后總有辦法。

　　接近午夜，屋宇四內寂靜一片。沈清尋躺在床上，鄉下的月色透過窗欞格外寧靜悠遠，很容易將人代入回憶。近來她腦海里的畫面總是亂糟糟的，醒了也如做夢一般，盡是斷續的言語和記憶。唯一清楚的信息是回上海去。可上海還有什么？有她的家么？有她的家人么？她只記得城市最后覆滅在黑夜里。而她等呀等，只等來漫天炮火和沒有聽聞過的陌生人的尖叫聲。

　　那些驚心的聲音都在她耳朵里?？缮磉呉舱娴某霈F一點響動。她聽見自己房門的閂木被一點點抽出，極其耐心，極其微弱。她靜悄悄地從床上坐起，身體正對著房門，直到閂木完全被脫離出去，掉落在屋內的塵土里。

　　手電筒的亮光一閃，柯白塵披著一件外衣從門外緩緩地推開一道縫隙，她在縫隙中認出一張臉。他進來后用背抵上了門，好半會兒兩人在夜中如兩只老鼠，大睜著眼睛沒有動作。他把手電放在地上，關了那束光。

　　“清尋，你想回上海吧？”他一面向她走近，一面輕聲道：“只要你愿意，我隨時可以帶你回去?！?/p>

　　“真的么？”她孩童一般仰著臉問。

　　“當然是真的！”他朝她笑，被欲望驅使的神經敏感地跳動著，月光下她穿著一件白色亞麻睡袍，披身在棉被里。他坐在他身邊，聲音粗重起來：“只你跟我。清尋，我們走吧，除了你我什么也不要，除了我，你也不需要任何人！”

　　“只我跟你。。。”沈清尋握住柯白塵的手貼在自己面頰上，手掌傳來的溫度提醒她這是真實的，不是幻夢。她一時間快樂得無以形容了，抓著他的手用力抱住自己，在狂喜的男人耳邊失而復得般悵然：

　　“懷遜。。。你終于回來了。。。我一直在等你。。?！?/p>

　　柯白塵松開懷里的女人，月光照在他眼底里涼森森的。

　　“原來你之前同我講的都是謊話。你還是愛你的堂哥。霽云沒有冤枉你，你也沒有我想象中的神圣。”

　　清尋不說話，一頭靠在他肩膀上，眼睛輕輕地閉著，仿佛回去上海的執念都煙消云散了，這個人在，去哪都好。她鳥兒一樣依偎在他身上，如果不是誤會，柯白塵終生的夢想也不過是此刻。而此時此刻，胸膛內燃燒的妒火讓他想把沈清尋在月光底下撕碎了!

　　他心中的月光！他心中的月光！她——

　　“你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這種事你也做得出！這是下作！你。。。你告訴我。。?！彼f著在床上跪起來，雙眼發直地望著她。沈清尋本能地感受到危險，于是瞪大眼睛向后退，男人高大的影子立時籠罩了她?？掳讐m猛然雙臂交攏，數日未刮的胡子鋼針般刺痛她脖頸處嬌嫩的皮膚。她要叫救命，卻被男人狠狠壓在身下，用床上的枕巾塞住了嘴巴。她不住地掙扎，雙手亂抓，在他右臉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卻更刺激了男人的神經，柯白塵將她反手絞捉在一起，揚著一只手摑上她的面頰：

　　“你告訴我。。。我還有什么！我活著還有什么！”

　　沈清尋流著淚四處逃，他老鷹捉小雞般把她抱起，任憑她瘋狂的亂扭亂踢。兩人一齊跌倒在床上，他繼續按著她，狂亂的吻落在她臉上各處，一手在她身上撕。那亞麻做成的睡袍仿若薄紙做的一般，很快就斷裂成碎布了。掙扎是無用的，呼叫是出不了聲的，她赤裸裸地躺在窗外泄露的月光下，從那輪月色中她可以看到許多過往的自己，沈公館，之江大學，袁公館，懷遜與她定情的書房。。。上海淪陷。

　　鄉村的夜色寧靜。偶有村口的野狗吠叫，其余的不過是夜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從不會攪擾人的夢境。只在沈清尋的房間里，她一個人沉墮進一個不斷旋轉吼叫的渦旋,空洞地睜眼到天明。

　　周霽云醒來后,聽到一聲女人的尖叫。她匆匆披衣從房間里出來，看到對門的房間掛了鎖頭?？掳讐m衣衫不整，頹然地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望著自己。他臉上有一道抓痕，血跡干涸，已成深褐色。

　　他好像正等著自己妻子醒來。此刻抬起頭，疲憊不堪的一張臉孔溫和地對她講：

　　“事情已經發生了。要么你離開，要么讓我帶她走。”

　　周霽云渾身打顫。她一步步走近男人，不相信，可沒辦法：

　　“昨夜？”

　　“是的?！?/p>

　　“你。。。你是我見過。。。最卑劣的男人?！?/p>

　　“我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活成這個樣子。我應該相信你的話。。。她已經臟了。。。我沾了她，現在我也臟了。你呢？大概不愿與我們同流合污吧?！?/p>

　　“我不愿意。我死也不會愿意。”

　　她感到自己站不住腳，可男人的眼神仍懶懶地，似乎全無在意。他已經臟了嗎？不是西湖湖畔那個吟詩弄月的才子少年。周霽云全身血液上涌，好像被傷害的不是沈清尋而是她本人的自尊。她才是受害者，她有理由要這對男女給她一個明白交待。

　　“開門，讓我進去同她說幾句。然后我便離開?！?/p>

　　柯白塵緩緩站起身，面露猶豫之色。

　　“都這個時候了。我還能做什么?！敝莒V云不無凄涼的道。

　　他轉身開了那道鎖。房間里空蕩蕩的，沈清尋縮在床腳，經過昨夜，她的意識被迫著恢復了許多。那是源于同樣地對痛苦的記憶，令她記起了沈公館這個對痛苦一詞最為完整的詮釋。回憶之淵還來不及陷入深處，周霽云劈門而入，一縷刺眼的陽光射進來隱匿了暗處的前塵往事。令她再度混沌不清。

　　“好不要臉的貴婦太太。與堂哥不清楚，勾引自己姐妹的丈夫。。?！敝莒V云開始尚能自制，后來便直撲到床上去左右開弓地連摑帶劈，沈清尋的臉孔隨著她的力量偏左偏右，雙頰上五道指痕再添五道。

　　柯白塵在女人身后站著不動。他眼神與被掌摑后的清尋茫然對視，似乎她理應挨上更多的打。他是從犯也可是審判者。

　　“我。。。我是怎么待你的。。?！敝莒V云面上出現痛心疾首的表情，對著沈清尋凄楚的樣子，她恨上加恨，淚水涌出又被快速擦拭，唯恐自己已是落敗一方：“在學校的時候你沒有什么朋友，是我一直陪著你，想帶給你溫暖和關愛?？赡隳?！總一副高高在上冷落冰霜的姿態，我心里厭惡可從沒傷害過你！白塵那時候是真心實意愛你的！你心里。。。你心里。。。卻愛著自己的堂哥。。。我敢說你們也已經做了下流不堪的事情。。。如今，上海陷落，我們救下你收容你，你又引誘了當初你拒絕過的白塵。。。他而今是我的丈夫呀！你裝瘋賣傻，對我說的是一番話，對他說的又是另外一番話。。。好主意，哪個男人會不被你釣上鉤？你自己的丈夫還在前線生死未卜呢。我。。。我。。?？床黄鹉?。。。”

　　周霽云咬牙切齒地啐了一口到她面上。從他二人的房間里跑出去，回自己房里拿了幾樣東西便走?？掳讐m望著妻子離去的背影，多少產生了敬意。他心里此刻的情感是古怪的，便是他認為自己是完全地由沈清尋導致的墮落了。他仍選擇和她在一起，不過是出于對美好往事的留戀和作為男人最后的承擔。

　　他走回床邊，坐下來。沈清尋面上霽云的口水緩緩滑行在干涸的皮膚上，她沒有一滴淚水流下來，凄愴無神的眼睛只是望著男人，對視著他眼中的憐憫。

　　柯白塵自由了，他很快會收到一份離婚協議，而他同時也擁有了自己前半生夢寐以求的女人。睜開眼閉上眼這個女人都在自己身邊，腦子里耳朵里都是呼喚她的姓名二字“清尋”?？伤僖矝]能恢復往昔柯白塵記憶中的神采。她似乎徹底地荒蕪了，在他瘦削的懷抱里失掉血色和生機，眼神里唯一出現的訊息是恐懼。她回報給他的所有言語也都是恐懼，柯白塵懷疑清尋已徹底瘋癲了。他也試圖溫柔地安撫她，可每當他如此作，心底里那抹恨意便無限地試圖蔓延：他已無法區分對沈清尋的愛恨了。她在他心里成為毒物和劫難，終生的厄運。是她的不清白使自己也不再清白，只能像擁抱泥潭一樣在擁抱她的同時開始陷落。所以，他對她的全部溫柔幾乎等于施虐。

　　他們不能在留在這個小鄉村了。沈清尋心心念念都是回到上海，如果繼續將她囚禁于此，柯白塵心知這個女人恐怕不止要荒蕪，還要毀滅的。開始他還能好言相勸，哄騙她明日就回去?？蓭讉€明日過去了，沈清尋甚至無懼于他的拳頭。他越施暴，她便越瘋狂，甚至狠狠地咬傷他一口。半個月下來，兩個人的鏖戰讓雙方都遍體鱗傷，這一夜，柯白塵擁著掙扎后精疲力竭的沈清尋默默垂淚：

　　“你到底要我怎么樣呢?？纯茨愫臀椰F在，兩個都不人不鬼，有什么意思。早知如此，當初我一定不要愛你?！?/p>

　　“白塵。。?！庇挠牡?，她居然可以有氣無力地呼喚他名字了?？掳讐m懷疑自己聽錯，因為幾個月來她都好像不記得他是誰。

　　“清尋？你叫我？”

　　她仰在他懷里，眼珠慢慢地轉動，最后平靜地化成一道視線與他相對。他沒有看到神經質般的恐懼，這恐懼卻在他自己心里炸開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這些日子來一直在犯罪。而他之所以還能茍延殘喘地活下去，全因為她是不清醒的。

　　一股后知后覺的負疚感閃電一般叫他顫栗。他幾乎想要放開她了，當她衣著襤褸神情依舊高潔，飽受蹂躪視線依舊清澈，他感到渾身污濁的人這小房間里只有一個，是他自己。

　　“你。。。你記起我了。”

　　沈清尋睜開眼睛又閉上，兩行眼淚倏然落下去，如釋重負，萬劫難醒。人的意志有時候就恍如薄薄一層紙張，隔著只能看到萬般變幻的虛影兒，而要解除這道屏障，又實在容易。她腦海里那道記憶的重墻終于被推倒了，她也恍然醒覺。自己在柯白塵懷抱里，自己被他奸污，被霽云唾棄。與懷遜失聯，有家不能回，有命不愿生。

　　兩個月來林林總總在茅草屋內的煤油小燈下逐漸被映照地清楚。她再睜開眼來，面前白塵的臉上眼淚橫流，他嘴唇哆嗦著，不敢發聲，大顆大顆的淚水沉默著飲泣。

　　“我沒有力氣動。你也不要再哭了。你若對我還有一絲愧疚，明日就放我離開。今生不再相見就是了。”

　　聽聞她的話，他抹干了淚水，淚水又淌了下來。她還在自己懷里虛弱不堪地依靠著，卻已不再成為他可以肆意親吻施暴的對象。沈清尋已睡熟了，他把她放在床上，蓋好被子。他走出房間，仍坐在臺階上，對面房里卻沒了他的妻子。

　　柯白塵知道自己輸了很嚴重一局棋。但他遠沒有料想，自己將失去的不止是霽云清尋兩個女人，還有另一些他來世才能想法子贖回的重要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