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君孤身一人來沈公館帶話。她根本不必刻意尋找沈清尋,因為她就站在漆黑的夜色里,站在沈公館的大門前。她迎上前去,這是她們一回逢面。就是那一面,讓惘懂中的小君突然體會到痛苦一詞的最真實表達。
沈清尋斜靠在沈公館的門柱上,卷發前一綹后一綹地搭掛在肩頭,一雙無神無望的眼睛空空地凝視著前方的來人。
“沈清尋?”她輕輕地一發聲,面前的女人震懾了。
身后的偌大公館漆黑寂寞,像一座偌大的孤墳。陳小君來到女子面前,忠實地轉達:
“是懷遜要我來的。戰事已經吃緊,政府同我父親都要離開上海,財務方面缺不得人,父親也要帶走他。這是突然的情況,他也無法做主。他說。。。。他身不由己?!?/p>
“他什么時候回來,我在這里等?!鄙蚯鍖ひ皇肿o住額角,似乎身后起了狂風。
“恐怕一時是回不來的。他也要我告訴你,沈小姐,不要留在上海了。戰事一旦波及,誰也不知道后果如何,如果你還想再見到他就該保護好自己,快快出城吧。”
“不。我走了,他去哪找我?我就在這里等。。?;蛘?,告訴我他在哪,我去找他?!彼且魷啙岬卣f。
陳小君吸了一口氣,看看沈清尋飄渺而堅定的眼神。她似乎像一株無根的飄萍,自己也不知道哪去才好,只知道不能失掉他。陳小君已經在懷疑面前這個女人根本不是沈懷遜的堂妹。
她不能告訴沈清尋父親他們準備遷移的地點,這是機密,沒有人擔得起這樣的責任。誠然她心里很可憐這女人的痛苦,也好奇她怎么會有這樣深重的痛苦,它們從哪來?可炮聲越來越密集,父親他們即將啟程,也許都在等候她一個人。
陳小君不敢耽擱了,她將手上的藥水紗布連帶那枚懷表幾乎硬塞到沈清尋手里:
“你找不到他的。這是他要我交給你的,想必你比我更能了解這里頭的叮囑。我得走了——”
沈清尋看著手中的一切,紗布滾遠了掉出一路白線,藥水傾灑了,發出刺鼻的氣味。。。可這些,她目不轉睛地只有那枚懷表,正是那枚懷表,叫她一見便痛得不想活。
這幾乎成為他們之間告別的信物了。沈清尋雙手蒙上眼,表盤金屬上還溫溫地,是那個人的體溫。她用臉孔反復依偎著一塊表,和著眼眶里迫不及待涌出的淚水——
“不!他在哪?你告訴我,否則我活不過今晚!”
陳小君這一回完全被面前的女人撼動了。她一步步逼近自己,被淚水漲滿的眼中滿是來自絕望中的瘋狂: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會這樣就丟下我。。。這一定是假的,是有人設計的,這些話也不是懷遜說的。。。他發生什么意外了么?他的懷表怎么會在你手里?你說啊。。。說??!”
陳小君一時幾乎說不出話來。她努力思考這其中的聯系,可她已沒有時間了。
“這當然是真的!你聽不到炮聲越來越近么?他得走了,咱們所有人都得走了!對了,他叫我告訴你,別等了。就是這句話,你聽到嗎?他親口對我說不要你等他了。。。”
等?
她聽過沈懷遜說起無數遍等待。她自己也拒絕過了無數遍等待。這樣的話倒像是出自他口中。
一句“別等了?!焙孟袼麄€前半生都無限度地靠近這三個字,比“我愛你”三個字靠地更緊密,纏繞地更無間。
陳小君以為她沒聽清楚,卻見沈清尋抬起頭來,通紅的眼睛在城外熊熊的炮火映照下,像殘陽中一個疲憊人的自我慰安。
她自顧自笑一笑:
“不。我要等的。我已經等了這么久,除了等,還有什么法子呢。。。?!?/p>
陳小君身后已駛來了陳家派人尋找其的車子。她回身望望,不知還能說什么好。她知道此時此刻將沈清尋一個人留在這里,無異于把她直接交給死神,可她自己又是什么人呢?她陳小君是救世主嗎?如果是,何至于棄城而逃。
車窗外的上海街道越來越遙遠了,就連空氣里都開始飄散炮火的煙塵,飄散無數離人眼淚的咸澀味道。陳小君忍不住扒住車窗一再回望仍佇立在沈公館門口的人影,猝不及防地她感到自己身上已背負了罪孽,她哭了,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誰。
也許就是為了那個女人的眼淚。她不認識沈清尋,卻心有靈犀地感受了人間無常的苦楚。
飛機隆隆地從上海半空掠過,沈清尋跟著人流在街上游蕩,四處都是鼠竄的百姓,大多向著外灘的方向,希冀著自己還能趕上一班救命的輪渡。海關大鐘附近聚集了大批滯留的車輛,汽車按響喇叭終究挪不上半步,倒是無錢的窮苦人撒開了步子跑還有一線生機——唯有她,步履還輕飄飄地,仿佛整座城市都在她的夢中,這些人,這些聲音都嘈雜得失了真。
她數了數天上開過去的飛機,足有十二架,飛得最低時還看得到上面的圖徽呢。突然,成群的人都像棉花一般癱軟在地面上,天崩地裂的一聲,幾只炮彈就爆裂在不遠的巷道里。沈清尋也被氣浪震得伏在地上,一心保護得卻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懷抱里一枚早不走針的舊懷表。好像那才是她的心臟。
斃命便在須臾之間。遠遠地,又很近了,是一輛黃包車向著她跌坐的方向趕來。她還來不及認人,來不及恢復一點神智,車上的男子已搶先從上頭跳下來,拉住她上車。沈清尋是那樣順從,直等到車上的兩個人一疊聲呼喚她名字,她也好像沉湎在一場醒不來的大夢中。那是逃難去的白塵夫婦,周霽云將沈清尋攙扶在自己身邊,直懷疑是炮彈震聾了她的耳朵。
“清尋!你怎么了?你怎么在這?沈家不是早離開上海了嗎?”柯白塵焦急地問詢她,可她只是無言,像炮彈也毀損了她的聲帶。
柯白塵一揮手叫車夫快些,但車上平白多了一個人的重量,車夫早怨聲載道。他正想罵人,就觸見妻子眼睛里的弦外之音。
他知道他們小夫妻哪有能力多帶一個人呢??伤窆室饪床灰婌V云的眼神,一雙眼睛兜兜轉轉只焦心著車上另一個女人。
女人貪婪地回望著上海灘的敗相,就像恨不得能一眼把所有人物景象都勾攝到眼底里去,好能天長地久地追憶著,回味著。
她依戀地揮揮手,不知在召喚誰。周霽云順著她揮手的方向望去,終于聽到沈清尋悲哀卻又帶有恐怖性地說道:
“等你。我等你。上海在,等你。上海不在了,我還在。”
周霽云于是問她在等誰。但她沉默不語,頗為心安理得地仰在黃包車上,繼續數天上偶然掠過的飛機數,甚至去數投放炸彈的數量,視線追蹤它們落地開花的位置。
柯白塵扭過頭,膝蓋上抱著皮箱還不得不再留出一個人的位置。他不由得詛咒這世界:
“該死的!我們是托生在什么一個年代里呀!通通炸死也干凈,給我們炸一條路出來!”
“你帶上她,就得知道這路是更窄了。”霽云對他說。
“那怎么辦?把她丟在這?沈家走了,袁家走了,她一個人留在這兒陪著上海覆滅么?我們過去受過她的好處呀!”
“往日里自然是一報還一報,可這不是往日啊。現在大難臨頭,生死尚且不由人做主,還有什么好處可講來做善事的?你不過是惦著她的好。。。”
“周霽云。這時候你不要跟我說什么酸話!”
周霽云沒再說話,丈夫眼睛里冒出的火光兇烈是不亞于城中的炮火的。她很清楚白塵的為人,更清楚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她知道,生死關頭,孰重孰輕是最容易區分的了。她不能拿自己性命來試驗婚姻的質量——這不是時候,白塵說對了,如果她繼續惹惱他,搞不好負載過重的車上最后被丟下的要是自己。
她忍氣吞聲,聽著身邊的沈清尋嘴巴里正發出模擬炮響的聲音:
“嘣!嘣!”
柯白塵也不再講話,他們一同靜下來端詳起身邊的同窗。她頭發有些散亂,胳臂上還纏著一層厚厚的紗布,傷口或許破裂了還洇出一塊鮮紅的血跡。他們不知道沈清尋異常的原因,柯白塵發現她手里牢牢攥著東西,這時候她抬起眼皮微笑地看著他。
他不知道她的心里早就被轟炸得干干凈凈,寸草不生了。當他試著從她手里拿出那件東西的時候,沈清尋微笑的臉孔突然凍結,對著他,像動物恐嚇獵人般的,用她的炮彈發出警告:
“嘣!嘣!”
他們最后在一個叫盧家堰的鄉下地方安置下來,這里比起上海還算太平,房屋也不難找,一個雜院里左進是一間空屋,白塵夫婦和清尋居住在右進,好歹保住了性命。村外都是翠茫茫的山巒,有時飛機也緩緩經過,只是不投彈,也沒有警報讓人躲藏,白塵自嘲這是叫他提前得享歸隱山水之樂了。霽云便冷下臉來一句:
“恐怕醉翁之意不在山水之間罷,還——對著美人。你學生時代便不可缺少的樂趣,現在又重現了?!?/p>
“你講話越來越刻薄了?!卑讐m說著在飯桌前坐下。
沈清尋從自己房間里怔怔地走出,白塵叫她坐下來吃晚飯。
“清尋,你來幫我擺一擺碗筷。”
周霽云看出丈夫近日來一直期待著同清尋講話,可沒有機會。他們一在這里安置下來便替清尋請了村里的郎中來看,只說是癔癥。每當白塵同她多說一句,她便以清尋要休息為名趕她回房間。
“清尋,這個菜味道不好,你去拿到廚房加些鹽調味吧。可別多了?!贝鍖つ贸鐾肟攴藕煤?,她又突然想起似的。
餐桌上是寡淡樸素的食物,身邊是難以溝通的妻子,四面是荒無人煙的田園,柯白塵越來越感到生活透不過氣來。他自認已經百般隱忍,清尋進廚房后他對著霽云:
“她現在神志不清可也是我們的貴客。過去我們哪得機會跟清尋一張桌子吃飯呢?別忘了上海大家總是要回去的,少叫她做這做那?!?/p>
“你是要我記得什么?記得她是尊貴的旅長太太,還是要我記得。。。她是袁敢的妻子?”
周霽云夾一口菜放在嘴里,淡淡地談天一般:
“我還是喜歡她現在這樣子。天真,純潔,像我們念書時認識的她。有時候人生了病,靈魂還干凈一些?!?/p>
“我真是不明白了,清尋待你一向不薄,怎么在你嘴里她倒不干凈了!”
柯白塵放下筷子沉著面孔講,盡力壓下一肚子的怒火。說實在的,她冤枉清尋和自己堂哥有染的事情他還沒跟她發作呢,靈魂的高潔卑劣早就一目了然了!清尋現在生了病——他注視著她端著盤子放回桌上,乖巧地坐下用餐,心里不禁一壁的想,是呀,生了病也好,最好她一輩子好不了,就一直生活在他柯白塵的生活里面。
“清尋,你今天感覺怎么樣了?”周霽云像沒有看到丈夫的臉色,一面為清尋碗里添菜一面關心。
“我想回上海?!彼€是只說這一句話。
“上海現在兵荒馬亂的,聽說袁敢的兵又吃了敗仗。。。你還記得袁敢嗎?就是你的丈夫呀?!?/p>
“提這些做什么,小心刺激了她?!?/p>
柯白塵也給周霽云碗里夾了菜,再不想聽見她多說一句。周霽云把那片菜葉丟到地上,不經意似地:
“她把自己的丈夫也忘了,把咱們都忘了。心里只有那塊表。我是真心敬佩清尋的追求的,愛一個值得的人,為他瘋了傻了也值得。千萬別學我。。?!?/p>
柯白塵氣悶到了極點,他推開面前的碗筷,瓷片碰撞的聲音驚得專心吃飯的沈清尋抬起頭看他。他覺得忍無可忍,也就無需再忍了,指著周霽云的鼻子道:
“這一年多我真是受夠你了!周霽云,你怎么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上學時候你同清尋情如姐妹,這些清尋沒忘,我沒忘,是你忘了!好了,反正現在上海的家也沒了,我給你自由,大家好聚好散,犯不上日日爭吵。”
周霽云還想把勺子里的湯水喝下去,努力了半晌,還是溢灑到桌面上。她覺得自己正有如那放涼了的湯水,寡淡不堪,食之無味。這時候她認真地凝視起對面怒不可遏的白塵,似乎她面對的不是白塵本人,而是自己過去的選擇和走過的路。
她愛他。她的每一句刻薄話,每一天發生的改變都有關于他,拜他所賜。這一年多,她也就一天比一天更怨恨這個男人——婚禮前,她都還抱著希望婚姻或許對某些人才是愛情的開始,像他們這種起初沒有深厚感情的夫妻。可她現在承認自己的實驗失敗了,婚姻開始一個月后她就承認了,她同白塵的感情已經消耗得連過去那些感激同情的渣滓都不剩。相敬如賓之下是日日都在透支的人性之善,善意消失了,人性之惡就開始擴張。
“你要我走,是嫌我礙了你的好事么。”
“你現在心里眼里都只這么一點事情。如果不是清尋生了病,我還看不清楚你的心腸?!?/p>
“我懂了?,F在她惘懂似嬰孩,就更襯托了我是個鄙俗婦人。那么不管她是聰慧的,還是無知的,我在你心里,都是落敗的。”
她苦笑一聲,也從椅子上站起來。面對面與他相望,對著他巴巴地流眼淚,周霽云坦白地講自己還不舍得結束這段婚姻,她希望白塵對她公平一點,不要一時意氣。
“好話壞話都讓你說盡了,”柯白塵冷淡地看了周霽云一眼,男人與女人處理事情之本質不同,或許就在于男人的不戀棧。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那點兒善意既然都花銷掉了,便也無謂女人傷不傷心:“今天起我搬去左進。你好好照料清尋,別再刺激她。你我的事,回上海再處理罷?!?/p>
“我要回上海?!本驮诎讐m拂袖而去的當口,沈清尋突然聽懂似地留住他。
她摸索著,摸索到長衫袖口他的手??掳讐m緊緊地握了那只小手一下,直捏的她痛了還睜著一雙眼睛追問他要不要回上海??掳讐m回房間將自己的用物取出搬到左進,又經過餐桌上的二人,他望去清尋期待的眼神笑了笑,視線又轉到妻子冰冷的眉眼上。
他說:“對不起,分居了我的房間要上鎖的。”
面對周霽云的那扇門,他再不肯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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