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陽光穿過窗玻璃打在潔白的病床上，讓竹遠感到有些暖和，窗外傳來綠化林里鳥兒歡快的叫聲。

　　病房門突然被敲響，沒等他說話，人卻已經推開了門。

　　進來的是兩個女生，一個提著水壺，一個端著一碗米粥。

　　兩個女生在床頭柜放好一切，剛坐到對面的床上門又被敲響了。

　　三個人朝門口望去，才看到來的人是張麗娟和她的一個同事。

　　陶淘站起身招呼：“張隊長——”

　　竹遠也想要起床以示尊敬。

　　“行了，別動——”張麗娟掃了一圈發現人不少，“哦，大家都在啊，正好要做個筆錄！”

　　大家都沒有異議，張麗娟布置好一切，卻第一個問了芯子。

　　“周峰是你男朋友？”

　　芯子點點頭，咬著唇，努力搬弄手指，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可他并不愛我。”

　　“可你應該知道最后一刻他肯為了你犧牲自己，這就是愛！”

　　芯子抬起頭，臉上的惆悵已經轉好：“你們都知道了？”

　　“我們還知道最后一刻是他和裘盛龍同歸于盡，救了我們沖在前線的特警！我們全警隊的人都感謝他！”

　　芯子努力閉緊嘴唇，卻沒有控制住涌出眼眶的淚水。陶淘趕緊從床頭柜的的紙盒里抽出幾片紙巾給芯子，想順便說些安慰的話，但她知道失去一個至愛的人無論誰在耳邊說什么都無濟于事。

　　芯子雖然擦掉了眼淚，但依舊帶著哭腔：“都怪我和他吵架賭氣去教堂才讓裘盛龍有機可乘！他說得沒錯，其實我可以幫沈曦，是我太自私，才造成了這么嚴重的后果！”

　　陶淘卻說：“可他利用你——”

　　“陶淘！”陶淘還想往下說，卻被芯子制止，“都過去了，還提他干什么？他為我做的還不夠嗎？”

　　張麗娟搖搖頭：“你們對周峰了解多少？”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很疑惑，沒有人能回答的上來。在芯子的記憶力周峰是個表面堅強內心沉悶的人，他似乎封閉了無數的故事。在竹遠的印象里，周峰是個無拘無束的人，也是個有血有肉敢想敢為的人，雖然有時候很神經質。

　　張麗娟望了望三雙渴望的眼睛，才說：“如果不出意外，他或許是我們的好同事。”

　　“好同事？”芯子依舊沒反應過來，“可他只會賽車。”

　　“不，賽車只是他的特長之一。其實他曾是警校優秀的學生，臨近畢業那一年他還申請了做臥底，只可惜因為有同學嘲笑他的身世，他出手傷了同學最后被開除。”

　　竹遠想起追逐裘盛龍時，夜人蠱那些射擊的完美瞬間，完全明白過來：“難怪他的槍法那么準！”

　　“他在學校是個全能高手。但那次傷人事件后，警界認為他的心理自我控制能力較弱，不適合做警察。”

　　“你們拒絕了他？”竹遠嘴上漫過一絲苦笑，“也許你們有你們科學的錄選標準，可他卻一直認為是他的身世原因被人看不起！所以他獨來獨往內心陰暗！”

　　芯子還是很困惑：“身世？”

　　張麗娟有些慚愧地低下頭，又望向窗外，最后回過頭來說：“他傷那個同學是因為同學說他哥哥是黑社會的人，吸毒、打黑拳、拉皮條無惡不作。可他們不知道，他哥哥這樣做是為了讓他好好上學，做個好警察。”

　　竹遠盯著張麗娟，目光有些苛責：“其實他申請去做臥底是想查出八年前他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放棄了他。”

　　“所以今天他死了，為了大家粉身碎骨！可是我們為他做了什么？如果他還活著你們是不是還要抓他？”

　　“他殺了人！”

　　張麗娟的回答讓竹遠突然感到鼻子有些酸澀，努力呼吸以控制住淚水滾落。他只是有些遺憾，太過于專注自己的事而忽略了身邊這個人，自己多次誤會這個人，沒想到這個人最后卻以生命為代價救了所有人。

　　張麗娟突然站起來說：“好啦——0963，你的臥底任務今天正式結束！放你三天假！三天后回來報道！”

　　芯子突然從床上起身，身體筆直朝張麗娟敬了一個禮，鏗鏘有力回答：“是。”

　　竹遠和陶淘也呆愣在一邊，張麗娟才一本正經說：“正式向你們介紹，這是我們局里榮獲二等功的王芯同志。這幾年一直臥底在裘盛龍身邊，正因為這樣這回才讓我們徹底瓦解了裘盛龍的利益集團。”

　　竹遠和陶淘相互一望，竹遠這才想起了一件事：“原來是警察，難怪在車間像個爺們一樣抓著槍！可是，既然是警察為什么不救周峰？”

　　“這是我的命令。雖然臥底多年但最重要的犯罪證據還在芯子手中。芯子被裘盛龍抓走事發突然，如果芯子臥底身份被識破所有的計劃將會落空，所以芯子不但要極力隱藏自己的身份而且必須活著！這也是我和周峰的約定。”

　　“約定？周峰？”這次就連芯子也滿腦子困惑。

　　“沒錯，周峰試圖利用你救沈曦卻誤打誤撞讓你落入裘盛龍之手，我和你失去聯系之后找到了周峰，告訴他你是我們的臥底而且你身上有我們需要裘盛龍集團的犯罪證據，我讓他必須救出人質并且保證你活著離開，如果事情順利，我們會重新沒考慮讓他回警隊。”

　　芯子搖搖頭：“你太自私了！為什么讓他冒險，為什么把這么大的事全讓他一個人扛！”

　　“這是他的職責，其實局里一直保留著他的檔案，理論上說他已經是我們的同事，只是我們一直在考察他罷了！”說道這里，張麗娟突然沮喪起來，“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么糟，沒想到裘盛龍進入的化工長原來是他的老巢之一。”

　　“竹遠的槍也是你給的？”

　　“沒錯。是原本為芯子準備的配槍，編號0963。”

　　門突然被敲響，隨后打開，一張輪椅推進來，上面坐著花發的中年婦女，看起來神情激動。

　　竹遠驚了一下，要坐起來：“媽！”

　　葉纖就在輪椅后，身后跟著的兩手提滿水果藍的陳楠。

　　“阿姨！”

　　“阿姨！”

　　“阿姨好！”

　　“大家好——臭小子，想死媽媽了！”葉纖將輪椅推到竹遠床前，母親突然有些激動，“臭小子！這么多年不肯見我！都長這么大了！讓媽抱抱！”

　　竹遠側過頭，突然間在母親懷里淚水泛濫成災。

　　“五年了，竹遠！你終于肯見媽媽了，你知道嗎她等這一天等得有多辛苦嗎，你看她的滿頭白發！”

　　“姐，別說了！別說了！”竹遠已經泣不成聲，“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也想見您，每天都在想，可是我無法面對您——因為我賽車，害死了爸爸！是我讓你失去了陪伴你一生的人，我無法面對您想念爸爸時兩眼空茫的神情，我覺得我是個罪人！我怕我出現在您面前會讓您更傷心！”

　　“傻孩子！你不肯見我才是我最大的傷心！”

　　“媽！媽！對不起！”

　　陽光大好，醫院的花園里鳥語花香，噴水池灑下的水沾濕了空氣，有些涼爽。竹遠喜歡這種感覺，至少能讓他的腦子更清晰。

　　輪椅上，一身病服的他臉色比起幾天前已經好看了許多，然而從膝蓋報紙上抽離的目光卻有些空洞。

　　一雙涼鞋在視野里逐漸清晰，竹遠逐漸清醒，抬起頭看見陶淘一身牛仔站在自己面前，突然笑了一下伸手去牽她的手。

　　陶淘隨他牽動靠近最后半蹲在輪椅前，竹遠湊過來貼著她的耳廓，細聲細語：“這么好的天氣，你怎么不穿裙子！”

　　陶淘笑而不語，靜靜望著竹遠，神情突然古怪起來：“你把手給我——”

　　“什么呀？”

　　“哎呀！閉上眼睛！”

　　竹遠閉上眼睛。陶淘起身，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東西放進竹遠手里，在繞過去推動輪椅。

　　竹遠睜開眼睛，有些傻了眼：“百香果？”

　　輪椅在微風里緩緩移動，竹遠有些幸福感。

　　“這百香果呢別名也叫受難果。其實這也是之前你問的那個問題的答案。”

　　“受難果？和不穿裙子有什么關系？”

　　輪椅繞過一顆綠樹在花壇前停下，陶淘坐上花壇邊的休息椅，兩眼突然變得深情。

　　竹遠噗嗤一笑：“干嘛那么認真，怎么啦？”

　　“遠，謝謝你在我失蹤的這段時間那么努力找我。在荒鎮，那對老夫妻說有個開賽摩的男孩沒日沒夜找人，我一猜就是你。”

　　“你是說商店那老兩口吧，還說呢要不是他們守口如瓶我們早找到荒鎮了！”

　　“可就因為你們不依不饒，他們最終被裘盛龍滅了口——”陶淘低下頭，“原本相親相愛的兩個人好不容易過上與世無爭的日子，沒想到老天會這樣安排！”

　　其實竹遠聽到張麗娟告訴自己商店老兩口被殺的時候他已經無比慚愧，他認為自己間接害死了兩個人，這是此生他無法原諒自己的事。

　　“答應我，等你好了我們去看看他們。可我不知道他們喜歡什么花？”

　　“百合。我在他們后院見過，栽了很多。”

　　“我和他們相處的時間只有一個晚上，第二個晚上就再沒見到他們，我以為因為他們年邁失去利用價值裘盛龍才放了他們，可我沒想到是被殺害，更沒想到是因為我。”

　　“陶淘，別多想了。對了，你是怎么到荒鎮的？”竹遠比劃了一個拋物線的手勢，“是從車上——”

　　“你的車開得太快，下坡剎車再拐彎我就飛進了前面的篷車。”

　　“當時你為什么不叫我？”

　　“當時我已經嚇傻了，完全不知道叫你，也下不了車，求助車上的人卻沒有人理會。最后我到了荒鎮，當時我以為自己要變成豬仔挖一輩子黑煤了呢！沒想到進入黑屋之后才知道他們是要給所有的人紋身。”

　　“紋身？那你——”

　　陶淘脫掉外衣，露出自己的肩膀，雪白的肩膀上不知何時多出一個圖案，竹遠驚了一下：“這不是荒鎮那牌子上的圖案嗎？”

　　“嗯。進入黑屋后所有的人都會被紋身，以此作為標記識別。”

　　“所以你不穿裙子？”

　　陶淘穿好衣服低下頭，無奈地搬弄手指：“現在媒體都在說肩膀上有這個紋身的人都是傳銷組織的人，這種標簽永遠摘不掉！”

　　陶淘起身將竹遠往電梯口推。

　　“你知道為什么荒鎮會有七所黑屋嗎？”

　　竹遠卻有些好奇：“為什么？”

　　“芯子告訴我，其實裘盛龍非常喜歡但丁的《神曲》，其中第二卷《煉獄》就寫到人的七大死罪，而七所黑屋也因此而來。在假教堂，他們會充分分析每一個人走入絕境的原因，然后分門別類送進不同的屋子紋上不同的紋身，以便加以利用！”

　　“他想做懲罰者？”

　　“不，他兼具七大罪，只是他更清楚如何利用這些方便自己！”

　　竹遠憋了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對不起。要不是我鬼迷心竅參加賽車，也不會——”

　　“不——你救了你媽媽！沒有什么比你選擇回頭更重要！”

　　陶淘伸手朝電梯門邊的按鈕按下六樓，電梯門開了，里面卻沒有一個人。兩個人進入電梯，陶淘轉身按下關門鍵。

　　三個月后——

　　下午六點，天空昏暗，烏云涌動，看起來快下雨了。

　　“你動作快一點！我得趕回家給媽做飯！”

　　菜市場門口，葉纖抓著一籃子菜，人已經跳上了車，竹遠卻還在和攤販討論近期菜價漲幅情況，她不耐煩催促起來。

　　竹遠小跑過來，跨上車從兜里慌忙掏出鑰匙插進鎖孔，啟動車一溜煙離開菜市場。

　　陶淘從一輛公交車上飛快下來，跳上站臺，翹首企盼等第二輛車的到來，只可惜街頭沒有一輛公交車的影子。

　　這時挎包里手機鈴聲響了起來，陶淘焦慮地抬頭望了一眼烏云滿天的蒼穹，壓下眉頭掏出手機來，屏幕顯示竹遠的號碼。陶淘有些激動，纖細的指尖劃動屏幕湊上耳廓，突然整張臉都變了顏色。

　　里面傳出的竟然是不堪入耳的交媾聲。

　　陶淘徹底愣住，突然對著話筒吼道：“竹遠，你在干什么？！”

　　可聲音依舊。

　　陶淘一瞬之間只感覺昏天暗地，疼痛感竄遍全身，整個人幾乎都快癱瘓，這世間似乎沒有任何傷害比這還要嚴重。陶淘試圖尋找一切讓自己平靜下來來的幫助——

　　這時陶淘才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這是一個中年婦女，神情殘弱，身體稍微佝僂，頭發有些凌亂。這個人盯著陶淘，好一陣才伸長粗糙的手勾起眉前的頭發，神情堅定地說：“世上沒有一個男人靠得住——”

　　中年婦女走下站臺，望向對面的教堂，又轉回頭來說：“姑娘，我要去做禮拜，要不你也來吧！”

　　陶淘勉強笑笑，朝中年婦女揮手。然后掛掉電話，再撥打另一個號碼。

　　很快電話通了。

　　車子很快，竹遠聽到鈴聲說：“姐，要不要停下來！”

　　“快走吧！”說著葉纖掏出手機來，看到是陶淘的電話，“是陶淘！肯定是告你狀的！”

　　“喂，陶淘！”

　　“纖姐，有看到竹遠嗎？”

　　“就在旁邊啊！怎么有事啊！正騎車呢！”

　　“哦！能讓他聽電話嗎？”

　　“行！你等等——接電話！”說著把手機湊到竹遠耳邊。

　　“喂，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手機呢？”

　　“我——”竹遠立即伸手摸包，空空如也，“糟糕——姐，都怪你催我，手機掉了！”

　　“掉哪兒了？”

　　“肯定是菜市場啊！”

　　“那怎么辦？要不回去找找？”

　　“找什么！那么多人就算踩也踩碎了！”

　　陶淘望著中年婦女走過馬路，掛掉電話，深吸口氣，撥下另一個號碼。

　　“喂，張隊長，我又發現了日月圖案的紋身——”

　　“什么？地點……”陶淘轉過身，面對站牌，站牌綠色文字顯示：西元。

　　一輛公交車已經開了過來，陶淘將手機放回包里，一臉笑容上了車。

　　菜市場門口的下水道里有個半間屋子大的空間已經被一個流浪漢用作居所，里面全是雜物，能容得下一臺電視機和一張小床。此時，電視機還播放著不堪入目的畫面，聲音不絕于耳，電視機面前擺著一桶熱乎乎的方便面，下面正壓著一部手機。

　　滿臉污垢頭發蓬亂的流浪漢鉆進屋，一邊勒緊勒緊褲帶一邊罵：“他媽的，什么肉這是，都拉一天了！”

　　流浪漢走近電視機，重新端起泡面，發現手機亮著屏，又放下面桶，撿起手機拆掉后蓋摳出電池來，接著取出芯片卡后又重新合上后蓋。完成后，他朝床尾走了兩步，然后偏著腦袋朝上望去——床尾正上方一束暗淡的光線從水孔蓋射下來，光柱中灰塵顆粒飄來飄去，仿佛能感覺到上方路面行人的腳步匆匆……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