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的屋子太冷漠了,也許我太敏感了,我竟聽到屋外那個女子聲音里的情緒和那指節敲門的節奏,情緒是好奇、期待,還有一些淡淡的惆悵和興奮,仿佛舊地重游,仿佛探險。節奏輕重緩急變化,三節拍二節拍交替,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首曲子,貝多芬的《月光》,又讓人隱約想起一個人,一個住在我記憶深處的模糊不清的人。不知怎地,這種感覺就像是憑空產生的,又好似存在已久,只是直至現在才被我發現。
到底是誰?我懷著好奇和期待,剛要問,話還沒出口,只聽門“啪”地一聲開了,然后探進來一顆小腦袋,嘴里還在試探著問,“任老師在嗎?”聲音甜美如春風,把屋子里的冷漠和單調都吹淡了,似乎過不了多久,我的屋子就可以長出鮮嫩的草芽和綠色的花骨朵。
我沒有看清來人的面容,只看到一堵歲月留痕的墻上的縫隙中生長出了一朵不知名的純黃色的野花,又好像一輪明黃落日半掩于西山之顛,正在對生命進行追求和思索。
我只知道來人是個女子,卻分辨不出是誰,我就這么凝視思索,腦中存儲的人臉遲鈍而又飛速地變換著,想要找出對于她的印象和信息,因為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認知,就是只要看清她,我過去的所有就會重新擁有,至少是一種接近真相的白。我忘了病,全力以赴地看著,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的身體機能為我的想法而快速運轉,那種細胞散發出的微弱的熱量被放大了無數倍,好似坐在泥爐燒水的壺剛開始有了溫度而升起的淡淡白色水汽。全身有些發熱,我是這樣的執著。
我看到她的同時,她也看到了我。在我們眼神交接的同時,我才看清了她,認出了她,我就是從這雙充滿青春的眼睛知道的。明亮,活潑,暗藏一點好玩耍的幼氣。可惜,我看清了來人,來人卻跟我的過去毫不相干,我的過去依舊模糊。
是李夏。只見她看到我,一頓,似乎捕食者找到了食物,一雙眼睛有那么一霎時放出了貪婪的光,不等我說請,人就直接推門而進。李夏穿著明黃色羽絨服,黑色運動褲,圍著一條紅色粗毛線織成的圍巾(好像是那個王小丸子的),頭上還有些零碎雪花。她雙手背后,好似藏了什么東西,又好似這種姿態能高人一等;昂首闊步,給人一種就像跟她玩躲貓貓的某人被她發現了的感覺,臉上帶著玩味的笑,邊走邊揶揄,“哎呀,我說任老師,你一個人躲在房子里干嘛呢,叫了半天的門都不吱一聲,我還以為你不在呢。嘿嘿,幸虧我多長了個心,不然我可白跑了。”
什么躲在屋子,我自己的屋子還用躲?真是惱我也,不過,身為老師的我怎會如此沉不住氣,我的耐性早就被許多講題講了好幾遍還是不懂的學生給磨成山了。不過,關于如何用詞造句可是語文教師的事,也許是出于對職業的尊重和熱愛,我很想認真地問她,“你的造句是你小學體育老師教的嗎?”
有時間得好好問問她。此時的我卻忘了自己剛才是把門緊緊反鎖的這件事,而沒有鑰匙,是不能從外面進來的。對于此刻的我來說,最想弄明白的就是她來的目的。李夏可是第一次來我的辦公室加住處,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她所為何來,我一邊暗自揣測,一邊勉強支起身,頭靠墻,帶著一些茫然和此地主人口吻問,“你怎么來了?”其實,我想說很長的話,只是被病牽制了大多數力氣和精神,能用于其它功能的不多了。
“我怎么不能來,難道任老師你不歡迎嗎?”李夏反將我一軍,將完也不管我的表情,一雙眼珠子滴溜溜亂轉,打量完房里的擺設,好似才看到我在床上,帶了些調侃的語氣說,“這才什么時候,您就升床啦?唉,外面可是銀裝素裹的大好河山啊,您就不欣賞欣賞?我還以為可以看到您爬在辦公桌上努力工作的情景,沒想到這么偷懶,這次,你可自毀了在我們學生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啊。”
難道我的形象在學生群里是美好的?我不禁在這個問題上停留了幾秒鐘,也許是我變得遲鈍了的緣故。揣測著這個消息,我沉重的心情一下子輕了許多。我想,只要是個教師,都會對這樣的話題感興趣。打個比喻,學生也算是我們教師的顧客,顧客是上帝,有誰不愿意聽到上帝對自己的贊美?這么一差,我也把她不請自進這種沒有禮貌的行為拋到腦后了,所謂“不打笑臉人”。
屋子里的氣氛似乎好了許多。
難道是她有什么要我幫忙的事?我見我的問題她不答,心里沒由來一陣猜測,嘴上直接問,“你有什么事?”
李夏已來到窗前。似乎由于我坐著,或者是因為感冒而產生的自我渺小感,我感覺她很高大,仿佛有圣潔的光散發著,就像中世紀的歐洲所流傳下來的圣母畫。她瞟了一眼我,以趾高氣昂的神態故作高深,好像雪中送炭的恩人,一字一字地說,“受人所托。”似乎感受到了我語氣中所含的排斥,小嘴一撇,長長地嘆了口氣,黑白分明的眸子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不滿,“誰稀罕到你這間破屋子里來,要什么沒什么,寒磣得掉牙了,真是現代版落魄窮酸書生,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就是你們的吶喊。‘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這副《陋室銘》寫得不差勁嘛。咦,落款是你?我說,這么爛的字您都敢貼到墻上,什么時候也給我寫一副啊,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吧。”說完欣賞起我貼在墻上的一副手錄《陋室銘》的毛筆字。
我還在思索她是受誰所托,她竟然這么明目張膽地說身為老師的我。在學生面前一向以長者身份自居的我不知為何卻沒有脾氣,或許因為我得病沒有了計較的力氣,或許因為她說的是事實。逆耳的話往往切中實際,但人就是寧愿相信獻媚討好空空虛浮不著邊際的話,也不愿聽實話,更不愿意跟說實話的人交往,人總是喜歡生活在自己和他人的美好想象中。我卻是一直如此,但在這個學生李夏面前,我一改常態,或許因為是她說的。
我的目光跟著她停在字上,回想起那一夜和劉海喝了點酒,感慨人生萬千,趁著酒性奮筆疾書,于是有了這貼表達一時內心想法的《陋室銘》。費盡心思要做的事,很多時候都不能如意,那些美好的事情,似乎都是在偶然無意間做到的,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就像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傳說第二天酒醒之后的王羲之感覺不整潔,又重新寫了幾遍,但都沒有第一副寫的好,于是只好作罷。我呢,盡管沒有重新去寫,卻也有類似的感覺,或許這就是貫穿整個人類文明的酒的魅力所在。
我越看越覺得自己的字有種大師風采,飄逸俊飛,筆筆生態,當真有幾分“飄若浮云,矯若驚龍”的意思,并不是什么爛字。雖然李夏評價是爛字,但聽到李夏開口向我要字,有些暖暖的氣流從腳底涌上胸口,我感覺自己的胸圍似乎擴展了不少,腰桿子也直了些,臉上不自覺就浮出一種得意自豪的表情。不過,想要要這種感覺的,還是有些難辦,畢竟藝術這種東西主要靠的是靈感,還有要進入到一種物我兩忘、逍遙寧靜的境地,要眼中心中都只有筆,可這樣的機遇可遇不可求,我沒有把握再次進入到這種狀態,所以,本應一口答應的我有了些考慮的時間,看起來有些不情愿意思。
李夏見我思量,以為這種事是為難我了,小嘴一撇,眼中流光,打趣道,“我這可是第一次向別人求字的,看我們倜儻瀟灑的任老師這副表情,難道是不舍得給?唉,你要是這個樣子,我可是很傷心的。”
其實,我只是理性思考一下能寫出這種效果的可能性。原本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既然她喜歡這種感覺的,可以直接把這副字送給她,可這副也是自己喜歡的,這就有了矛盾,這就存在了思量的時間。在她說出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我立馬有了一種淡淡的揪心之感,因為我突然感覺這個聲音變得好似有人貼在我耳畔說的,聽得過程中,聲音又好似來自遠方,來自一個熟悉卻忘記了的地方,聲音里包含著從心底發出的關切、憂慮、撒嬌和一絲責備。
男人在女人面前,似乎總要裝出無所不能的樣子。為了滿足虛榮感和顯示自己的大方,我決定把這副字送給李夏,但我為什么會有揪心的感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與割愛無關,我只想滿足一個女孩子的要求,不要讓她傷心。我的聲音有些急促,想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給一個女孩子的傷心畫上句號,不管是假還是真,“你要是真喜歡,這副字就送給你吧。”吃過藥的口中發澀發苦,說話的時候舌頭有些跳,聲音有些沙啞變味。
李夏一聽,冰消雪融春天到,不愉快的表情立刻轉到眉開眼笑,“太好啦,我就知道我們全校最帥最好最大方的老師就是任老師你啦,果然沒有讓你的忠實粉絲失望啊。”那一對小虎牙和一雙小酒窩具有特別的效果,仿佛黃昏時的陽光,渾厚純正不耀眼,讓人倍感親切和舒坦。不過,我還是無法看清那雙酒窩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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