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樓書》/星釋（上）

　　睜開眼，連桑就知道自己又回來了，回到了這個冰冷的宮殿里。他眼簾里映照著的水晶鑲嵌而成的宮殿穹頂，它們散發著濃濃的冰涼氣息，看著都會覺得涼氣滲到眼里了。

　　他重新閉上了眼睛，再一次睜開，起了身子坐到床沿上，目光直面雨雪宮的大殿。

　　此刻，雨雪宮大殿里已經站滿人了。他們個個身形高大筆直，身披著長長的黑色大氅，把臉藏進了大氅豎起的兜帽里。連桑看不清他們的樣子，只是感覺到他們兜帽里森嚴的目光，還有周身渾身散發出的逼人氣息。

　　那氣息四散開來，連海水的流動都受到了影響，連桑剛才就是被他們這股氣息驚醒的。

　　連?？粗麄?，沉默不語。這些人連?；径际钦J識的，都是蓬萊龍族里地位崇高的星象師，水靈術師還有龍衛們。但認識并不意味著親近，這些人看著連桑的目光還是那樣的冰冷，淡漠，把他當作蓬萊龍族的災星。

　　他們將連桑團團包圍起來，高高的身形擋住了門外的光線，整個雨雪宮都顯得昏暗了不少。

　　連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和他們對視，他并不害怕，這樣的場面他見過很多，當初自己被送上占星臺的時候是一樣，后來關進雨雪宮的時候還是一樣。

　　“桑兒，你醒了嗎？”

　　一道渾厚的聲音從宮殿一側傳了過來，連桑這才注意到人群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宮殿里。他順著聲音看去，然后就看到那個一身紫金色長衣，斜靠在窗戶邊上，目光凝視著窗外深藍色海空的男人，那個被整個滄海龍族的稱之為皇的男人，他的父皇。

　　此刻雨雪宮的窗戶已經被全部打開了，海水流動暢快自由，視線變得開闊了起來，通過窗戶就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海空，那里是一片越發深邃的藍。

　　“桑兒，之前有海龍衛看到你出現在戰場上，這是真的嗎？”男人收回了目光，轉身走向了連桑。

　　連桑還是沒有說話，就是靜靜地看著父皇靠近而來。也許是和父皇分別太久了，已經不知從何說起，也許是父皇出口就說出了連桑不想說的事情，總之他沉默著，臉上沒有表情。

　　“你的確是走出雨雪宮了，我們是在西邊靠近大陸的淺海里找到的你，當時你還昏迷不醒?！蹦腥司徛卦V說，走到連桑面前蹲了下來，靜靜地看著連桑，“桑兒，你走上陸地了對吧？”

　　見連桑沒說話，男人也不惱怒，又自顧自的繼續說：“你有心闕，是不可以上岸的。”男人近距離地看著他這個年幼倔強的兒子，眼睛里緩緩消失了龍皇的威嚴，變得溫和起來。

　　連?？粗樕系谋砬?，終于點了點頭，他真的不想看到父皇這個樣子。

　　父皇并不是一個冷酷的人，他只是因為自己是蓬萊的皇不得不冷酷而已。他在把連桑送進雨雪宮的時候對連桑說過，他其實是上一代蓬萊龍衛長，名字叫做護。護是上一代老龍皇取的名字，父皇雖不是老龍皇嫡生的，但卻是老龍皇一手帶大的，所以他們的關系也跟父子無異。

　　在千年前那場墟王降臨滄海的戰爭中，老龍皇用寒冰封凍了諸多族人，自己獨自一人去阻擋那堪比神一般強大的墟王，他在去之前給父皇的叮囑就是成為蓬萊的皇，守護蓬萊龍族，也就是因此，父皇的一切都以蓬萊龍族為重，將連桑送進了雨雪宮以減少災禍的發生。

　　見到連桑點頭，龍皇微笑了一下，“告訴父皇，為什么要跑出雨雪宮？”

　　“我，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边B桑終于開口了，可話語卻還是斷斷續續的，“外面的世界，我想看看，還有去深海找哥哥?！?/p>

　　連桑聲音并不多么響亮，也不多么凄婉，可是落在了龍皇的耳里卻讓他覺得心跳忽然停頓了一下，心中的那根弦被人撥動了。

　　當年他似乎也說過這樣的話，對著那位逝去的老龍皇，說我們蓬萊龍族可是海神的使者，就應該游遍整片海洋，哪怕是墟鬼巢穴的深海歸墟也要去征服。當時的老龍皇只是摸了摸他的頭，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后來他知道了，就算自己是海神的使者，力量也終究是有限的，是絕不可能征服歸墟那樣地獄般的魔鬼巢穴，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是留在滄海，守護好蓬萊這個小小的地方而已。

　　現在老龍皇已經不在了，卻換做他來聽這句話，而這句話又是他的兒子說出來的。

　　長久的沉默。只不過這次換成了龍皇，他靜靜的蹲在連桑身前，看著連桑沉默不語，似乎是陷入了回憶當中，最后發出了一聲嘆息。

　　“你有心闕，還不能到陸地上去。”他拍了拍連桑的肩膀，不再說什么了。

　　那抹溫和在他臉上隱藏，他恢復了龍皇該有的威嚴，站了起來，轉身看向大殿里站立著的諸多人影，大聲說：“我決定把桑兒放出雨雪宮，有誰愿意做桑兒的護衛？”

　　低沉的語音在宮殿里傳散開來，眾人面色劇變，誰也沒想到龍皇會突然做出這么一個決定，竟然要把象征災星的二皇子放出宮殿。但是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龍皇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威嚴，虎視眾人。他的聲音里攜帶了皇者不可違逆的意志，讓誰也不敢站出來反對。

　　大殿里沉默了，沒人說話。海水流動進來，宮殿里人影幢幢。

　　大家都意識到了今天的龍皇偏向二皇子了，所以都不敢站出來捋他的龍須。但是誰都知道，只要這時沒人站出來做二皇子的護衛的話，那么二皇子就將繼續留在留在雨雪宮里，不得外出。所以他們就是沉默，不站出去給二皇子做護衛就行。

　　“當然，這名護衛不禁負責保護二皇子，也負責監視二皇子。不能讓他去深海，也不能去陸地，只能在滄海之內活動?！饼埢世^續說，眼睛環顧四周。

　　沒人站出來，大殿里依然靜悄悄的。連?？粗@群面色冷漠的族人，覺得不會有一個人愿意做他的護衛。

　　“我來保護殿下?！焙鋈挥新曇繇懫稹?/p>

　　那道聲音并不響亮，準確來說還有些柔弱稚嫩?？墒钱斶@道聲音在宮殿里面響起的時候，大殿里的所有人卻齊齊變了臉色，蓬萊的龍族都知道那道稚嫩的聲音是誰的，那個在蓬萊中備受矚目的女孩，他們只是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

　　“我要保護殿下。”聲音再一次響起，鏗鏘有力。那是一個跟連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身穿著一身黑夜繡星辰的袍服，一頭紫色長發披在身后，淡淡似流水的臉，眼睛清澈沉靜得像是一面古鏡。

　　她已經走出了人群，空落落地站在大殿中央。海水卷起了她的黑夜繡星辰袍服，衣袂飛揚起來，輕輕柔柔的給人感覺有花瓣飄落流水。

　　“我叫九因，是星象師九螭的女兒，我愿意成為殿下的護衛，直到滄海桑田的那一天?！迸⒚娉B桑和龍皇的方向半跪了下去，聲線稚嫩可音調卻發得強勁有力，在寂靜的宮殿中傳響，恍若雷霆擊落大海般響亮。

　　慌張，驚訝，憤怒……各種各樣的表情在黑色的兜帽中浮現，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誰都沒有想到會發生眼前這一幕，星象師九螭的女兒竟然站出來要去做二皇子的護衛。他們目光在宮殿里掃動，想尋找那個能夠勸阻九因的人，九因的父親，九螭。

　　可是剛剛還在的九螭，卻早已不在宮殿里了。

　　而宮殿的另一邊，連桑也是愣住了。他坐在那里看著這個在自己面前半跪下去的紫發女孩，突然不知道說什么，腦子空白起來像是忽然被潑了白色染料，而染料在不停地擴散，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