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二中是實行全封閉式教學管理的，所以對何澤祎和夏庭這樣的寄宿生而言，說是一起吃飯，其實也只有一個地點可選---二中唯一的食堂：稻香樓。二中的每棟建筑都有一個名字，比如女生宿舍樓叫靜遠樓，教學樓叫逸夫樓。而食堂叫作稻香樓應該是再合適不過的，既一目了然又不落俗套，富有詩意。但澤祎后來真正去吃過飯后，每次經過時看到門口那金光閃閃的三個大字，她都覺得無比滑稽。因為一走進食堂，別說“稻香”，整個鼻子只聞得見洗潔精的味道。有一段時間澤祎實在受不了那個味道，她很久都沒去吃過飯，每天靠各種零食打發過日子。后來被易照發現，于是混過門衛從外面給她帶了一個星期的早午晚餐。再后來易照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又開始親自拖著澤祎去食堂吃飯，簡直像監督犯人一般。澤祎每回被他拖進食堂，都是滿臉悲壯的表情：“我純粹是為了活下去才來的！”或者是對著“稻香樓”三個字吟詩作對一番：“驀然回首，那人卻死在二中食堂處。”

　　只不過整整一天澤祎都在糾結夏庭的那句“明天一起吃飯吧”說的到底是“明天中午”還是“明天晚上”，幾次話到嘴邊也還是沒問出口。雖然從夏庭說話的語境上來看應該是晚上，但萬一會錯意了呢，那該有多尷尬啊。澤祎不知道，她的每次欲言又止，都被一雙笑眼看在心里。

　　上午的第四節課是物理課，上課前澤祎照例去理綜辦公室拿講義資料。才剛到門口，就聽見她的物理老師十分熱情地在喊“嗡嗡你來啦，嗡嗡！”澤祎的腦袋又開始大了。

　　物理老師姓黎，已經五十多歲了，有時候卻還好玩得跟個孩子一樣。當初他在班上第一次上課介紹自己時，是這樣說的---“同學們好，我叫黎潤華，就是集黎明、周潤發、劉德華于一身的黎潤華”。全班哄堂大笑，澤祎也稍稍放松了緊張的心情。

　　“黎老師！”澤祎大聲抗議道，“以后叫我大名行不行？！何況我小名也不叫‘嗡嗡’啊！”

　　澤祎口中的“黎老師”依舊滿面春風，卻直接蹦到另一個話題：“這節課不用發講義了，我給大家復習一下開學以來講過的知識點，下周進行個小測驗。”

　　“啊哈？”澤祎這下不知道該笑該哭了，“這么突然...”

　　“對了，嗡嗡，”黎老師打斷她的自言自語，“你以前每次辦公室來拿我任課的資料，不是還特喜歡多管閑事幫人家陳瀟老師發作業本么？她今天有事不在，說如果你來了就把她桌上的化學實驗設計交給你們班化學科代表。”

　　聽到“化學科代表”這幾個字，澤祎愣了幾秒，隨即特莊重地朝老師點了點頭：“嗯！”眸子里散發著異樣的光彩。

　　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回的教室，連黎老師對她喊多少次“嗡嗡”她都不介意了。嗯？等等，他為什么要叫我“嗡嗡”？好像就是因為自己最初任科代表時做事總犯迷糊，暈暈乎乎的，就開始叫“暈暈”，可是物理老師的普通話你能要求多高？一來二去，不標準的“暈暈”慢慢就變成了“嗡嗡”！哎呀跟蚊子叫一樣，真難聽！

　　想著想著，澤祎突然自顧自地撲哧一笑，“大家真是喜歡給我取新的名字啊，夏庭居然還叫過我‘何澤偉’！”半秒鐘后她又想到什么似的驚呼一聲，“啊！實驗設計！”

　　在上課前的半分鐘，澤祎理直氣壯地拿已經用過無數次的正當理由叫住了坐在自己右手邊斜下方的夏庭同學。

　　“吶，這是老師讓我交給你的，實驗設計。”澤祎伸出手，然后微微咬住下唇，等待男生的回復。

　　夏庭接過去信手翻了翻，溫柔且充滿笑意的聲音響起，“嗯，好的，謝啦！”沒想到伴隨而來的還有男生漸漸走近的身影，到澤祎身邊站定時，一股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晚上你想吃什么？”

　　（七）

　　今晚月光很好，光線從天空透過寢室樓前那排茂密的樟樹，星星點點地打在無數人影穿梭的校園小道，和澤祎異常細碎輕快的腳步上。風吹起的時候，還能聞得見香樟樹的枝椏正悄悄散發著剛冒出嫩芽的成長氣息。

　　澤祎覺得心跳得太快，走到一半干脆跑起來，跑到寢室門口時已經是氣喘吁吁。

　　“澤祎，你晚上是跟夏庭一起去吃飯了么？”是顏巖的聲音，難得她今天主動開口挑起一個話題。

　　澤祎一邊喘一邊臉紅著，忽然慶幸自己剛剛一路小跑回來，掩蓋了她跳得愈加快速和緊張的心臟。

　　“嗯吶，他說關于化學實驗設計想問一下同學們的意見，今天就先問我了。”也不管這理由是不是說得過去，澤祎來不及思考便脫口而出了，她暗暗安慰自己：也不算說謊吧，本來吃飯的時候夏庭就跟她說了實驗的事情，她還提了些建議呢。可是，她轉念又一想，為什么不能說實話呢，哎呀不行不行，如果我說喜歡他，還不被顏巖，嗯不，顏巖不會笑，還不被理熙笑死！

　　當然，顏巖不知道在這短短的一問一答當中，何澤祎自個兒還進行了這么多心理活動，她看著她一臉窘迫的樣子，疑惑地湊過去：“你講這個干什么？我只是想說沒有易照的強行捆綁，你也會去食堂吃飯啊？！”

　　“啊哈？”澤祎再一次陷入懊惱的情緒。今天夏庭問她晚上想吃什么的時候，她腦子不經反射弧地反問：“不是只有稻香樓么？稻香樓還能有什么可吃的？”說完她頭一次發現說出“稻香樓”這三個字，比平時光看著它們要滑稽搞笑多了。然后她看見面前的男生毫不顧忌地綻放出一朵大大的無聲的笑容。

　　“好吧，那就去......稻...香樓。”夏庭扶著額頭回答她。

　　顏巖的聲音再次把澤祎到處亂跑的思緒拉回來：“是這樣的，以后你如果要自己或者是和別的朋友去吃飯，記得跟易照提前說一聲，他今天等了你很久。”

　　聽到這，澤祎“啊”地一聲急忙拿出手機，原來一直靜音，易照沒能聯系上她。一翻，六個未接五條短信。

　　“澤祎，你在哪兒？”這是剛下課時候的。

　　“澤祎，晚上吃不吃飯？我在你們班教室前面等你。”

　　“哎呀，我當時看過教室的掛鐘，”澤祎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腦門，“這是我剛出教室門的時候啊！”

　　其后，還有陸陸續續的三條---

　　“何澤祎，別想躲起來不吃飯！”

　　“好吧，今天先去食堂，明天給你帶好吃的。”

　　“何澤祎！！！”

　　當何澤祎懷著萬分愧疚的心情找到易照時，他正在琴房為兩周后的文藝匯演排練歌曲。這是二中的唯一一間琴房，里面三三兩兩擺放著一些簡單的樂器。高中學業功課繁重，平時來這兒練琴的學生很少，此時就易照一個人一邊在看譜架，一邊抱著把吉他在練歌。

　　“易照...”澤祎弱弱地呼喚。

　　一陣寂靜。

　　“易照...”

　　依然一片寂靜。

　　在得到徹底無視之后，澤祎似乎找到了讓自己大聲說話的理由，她吼：“易照！”

　　易照微微皺眉：“你嘴巴里的揚聲器還沒拆掉么？”

　　看男生還能跟自己斗嘴，澤祎也稍稍卸下了一點負罪感，她笑：“我可沒打算拆，專門留著對你使用的。”澤祎咬了咬下唇，“今天不好意思啦，我居然把一直以來這么關心我健康成長的人給忘了，你看我現在整天活蹦亂跳、白白胖胖的，都是你的功勞！”澤祎夸張地雙手抱拳。

　　易照忍俊不禁，眉頭舒展開來，依舊揉揉她的頭發：“好啦，其實沒在生你的氣，只是新寫的歌總感覺有一兩句詞讓我不滿意，一直沒能改好，有點心急。”

　　“是文藝匯演要表演的歌曲嗎？”

　　“嗯，”易照點點頭，“本來不想參加的...”

　　“無奈呼聲太高是吧！”澤祎搶過他的話，然后把一只手臂搭在男生的肩膀上，搖頭晃腦地開始拍馬屁，“呼聲高那是必然，我們家易大少爺、易大帥哥出馬，唉，眾多少女又要開始心碎了。”

　　“何澤祎。”易照叫住她。

　　“嗯？”女生從亢奮狀態恢復過來，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你不要上晚自習嗎？”

　　澤祎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又一聲震天吼：“啊！！！遲到了！！！”

　　（八）

　　澤祎所在班級的班主任是出了名抓早晚自習的“魔王”，遲到早退不用說，紀律也是管得死死的。班主任本名任磊，教語文，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大叔，很是威嚴，一張臉不用任何表情就能震懾旁人。何澤祎記得她進高一的第一個晚自習就遲到了，念在初犯，班主任只予以警告，并沒有處罰她。然后不到一小時，他來班上“巡視”自習情況，結果看到澤祎在座位上一邊悠閑地嚼干脆面，一邊在翻著本《兒童文學》。這下她被叫到辦公室給念得夠慘，尤其是當她被一個勁兒地質問“你都多大了，居然還看《兒童文學》這種書”時，她還不知死活地小聲提醒著班主任：“任老師，這書的封面上說，‘本書適合9~99歲公民閱讀’呢！”

　　“......”

　　班主任的眉頭霎時鎖得更緊，臉上的一條條褶皺甚是明顯。澤祎本來就覺得他的腦袋長得很像個糯米團子，背地里一直叫他“糯米”，他當時那個表情，更是像極了一個發皺的大糯米。

　　最后澤祎的《兒童文學》被永遠沒收，還罰做了一周的值日。

　　此時此刻，一想到大糯米每天早晨傍晚風雨無阻地站在教室前門逮遲到學生的樣子，澤祎不寒而栗，更何況自己已經失去了初犯的資格啊，真是好想哭......

　　當澤祎一邊捶胸頓足地罵易照不早提醒她時間，一邊恨不得以百米沖刺沖進教室時，突然有個人影從后面飛奔上來，二話沒說牽起她以更快的加速度奔跑。

　　女生朝旁訝異地努力睜了睜她那雙瞇瞇眼，感到自己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

　　正是學校林蔭道上路燈亮起的時間，一排排路燈投射過來，形成了男生和女生時不時重疊交錯的身影，在飛快地移動著。

　　澤祎有一種在追著夏庭的影子奔跑的感覺，那一瞬間突然很想要前面還有一排看不到盡頭的暗黃色路燈。

　　終于到達教室門口，還能聽見不遠處一盞未亮全的路燈鍥而不舍的“嘶嘶”聲，似乎在拼盡全力讓自己不落于同伴之后。

　　兩人默契地很快松開了手。千幸萬幸，糯米還沒來。

　　邊喘著大氣邊走進教室，夏庭突然開口，又是一陣溫熱的氣息：“澤祎，你有沒有注意到外面路燈的顏色是怎么變化的？”

　　“啊哈？”澤祎理理額頭上跑亂的劉海，明顯還沒有完全從剛剛的激烈中恢復過來，又暗暗訝異于男生對自己稱呼的細微變化，有點走神。

　　“嗯，”夏庭微笑地看向女生，“它是先從淺綠色再到淺黃色，最后才變成現在這樣暗黃色的。”

　　（九）

　　文藝匯演前后的一段日子，恐怕是二中每年最為活躍的一個時間點。像是沉睡了N久，終于被什么撓得蘇醒過來，昏昏沉沉一陣，甚至還沒完成從蘇醒到清醒的儀式，就又迅速且不可避免地繼續昏睡過去。即便如此，澤祎還是覺得，只有到這個時候，自己才是真正生活在一群正處于16~18歲的青春期少年們之中，有聞得見的年輕活力，每個人都躍躍欲試一般，連空氣中似乎都有一股隱隱的力量在躁動。

　　今天的第八節課下課后，是理熙、顏巖，還有許諾、許可在做值日。

　　理熙一邊用一只手用力擦黑板，另一只手捂住嘴，一邊在嘰嘰喳喳地八卦著：“這次文藝匯演，聽說易照會去彈吉他耶！還沒看過他彈吉他哦，澤祎這家伙都不跟我們講。”

　　許可顯然沒抓住重點，扭頭對理熙：“他們兩個關系很好嗎？”

　　沒等理熙答話，她的雙胞胎哥哥許諾從坐著的課桌上跳下來，遞給妹妹一張紙巾：“嗯，好像是的呢。兩個人從入學關系就很好，反正易照一直挺關心照顧何澤祎的。”

　　顏巖在旁一直沒說話，她抬頭看著許諾和許可這一對孿生兄妹，別的都沒想，只覺得這樣子兩個人真好。清瘦干凈的哥哥，漂亮可人的妹妹，學習也好。嗯還有，名字也很好。這樣的名字，許諾，許可，光是輕輕呼喚，都會覺得上下唇吐出的那兩個音節特別溫暖美好吧。

　　許諾注意到顏巖的目光，朝她瞥了一眼。顏巖反倒沒躲避，大方沖他淡淡一笑，埋頭繼續打掃。而許諾，再怎樣仔細探究，也沒能琢磨出她的目光她的笑，究竟是什么意味。

　　這時候，理熙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反過身問顏巖：“顏巖，你那天晚上不是有去聽易照排練嗎？就是他一直等澤祎吃飯的那天晚上！”

　　顏巖掃地的動作微微頓了一下，答道：“嗯，也不是專門聽他排練，偶然經過教室前面的花壇時聽到的。”

　　“哦......啊！”理熙突然兩眼放光，“一邊抱著吉他彈琴一邊等澤祎耶！唉，這個何澤祎，錯過了這么美麗浪漫的畫面都不知道！”看到顏巖略皺了下眉，理熙猛然意識到自己跑題，“哦！那他唱的什么歌啊？可以透露的吧，說不定就是演出曲目呢！”

　　“是他自己寫的歌吧。”顏巖吸了口氣，不再給理熙又一番驚嘆來驚嘆去，以及追著她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機會，快速地繼續說道，“只記得有幾句歌詞是---”

　　顏巖的語速卻又驀地慢下來，眼神變得輕柔而迷離。

　　“今天傍晚的夕陽很好/我看到/

　　你的劉海印在額頭上/你的笑/

　　照在他眼睛里/

　　你今天穿白色上衣/你總是不想出去/

　　你在忙些什么/我想問一個問題/

　　可不可以把你種在我的花園/可不可以讓你永遠保持盛開/

　　今天我看到你/你穿白色上衣/你腳步很急/

　　喊你的聲音還來不及/你已匆匆追上/

　　他的背影/”

　　身邊的三個人都聽得呆住，這哪里是“只”記得“幾句”歌詞，分明要把整首歌都背下來了。

　　而此時教室門外的一個白色身影也聽得呆住。她心下一動，腳步卻沉重起來。本來由于大意把宿舍鑰匙忘在了教室，便跑回來拿，可一不小心聽到的這些，把她原本不夠用的腦子更是攪成了一鍋粥。

　　何澤祎咬了咬下唇，默默告訴自己，應該是自己想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