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這樣的女孩

　　（四）

　　開學那天，易照過來幫澤祎把行李從外面搬回學校宿舍。澤祎一邊絮絮叨叨說又要見到她“久違多年”的室友，一邊趕集似的催易照：“你快點，快點！”回應她的是男生反倒更慢的動作：“何澤祎同學，你不感激我沒有收你房租也就算了，你現在是要我幫忙，看看你這是什么態度？”

　　“嘿嘿，好吧好吧，不催不催。”澤祎雙手舉起作投降狀，依然嬉皮笑臉。易照不理她，拖著行李往外走。女生繼續沖著他的背影喊：“明天迷霧森林我請客。”

　　澤祎她們宿舍有四個床位，但只住了三個人，有一個入學沒兩天就轉學了，說是家里出了一些事情，之后也沒再和她們聯系。

　　顏巖和理熙都比她先到。當顏巖給澤祎開門的時候，她看見她身邊的易照，心里小小地驚訝了一下，隨即轉頭對理熙說了一句：“理熙，把不該放在外面的東西都收好啊，來客了。”

　　“胡說什么！”澤祎邊提著拖著行李往里走邊笑罵道。

　　理熙雖然深度近視，但她還是能捕捉得到易照這個龐大的異性物體的。在匆忙跟他打了招呼后，一面在心里大聲喊著“天哪”，一面忙著檢查自己的床沿有沒有掛內衣，放衛生棉的抽屜有沒有關嚴。其實因為澤祎的關系，他們彼此早已熟識。然而話雖如此，她們218寢室還沒有真正意義上來過一位男生，況且要不是因為開學，二中的女生宿舍男生是絕對要止步的。不過易照倒是挺淡定，也沒見臉個紅什么的。大家互相道句新年快樂之后，澤祎馬上感受到四個人的尷尬氣氛，于是趕緊把男生往門外推：“好了好了，走吧走吧，我送你下樓。”

　　夜幕很快降臨。媽媽打來電話的時候澤祎正躺在床上發呆。

　　“我說你這孩子怎么出門了也不跟我說一聲，今天開學了吧？”

　　澤祎在心里冷笑，還真是后知后覺呵。

　　“嗯，我已經到學校了。你讓爸爸明天來一趟吧，我跟老師說了學費明天交。好了，沒事的話先掛了。”

　　澤祎沒等媽媽答話就掛了手機，隨手扔在枕頭邊。雖然易照跟她說過很多次睡覺時不要把手機放在腦邊。但這個習慣她怎么也改不了。澤祎總擔心會有人找她，放在書桌上她擔心聽不到鈴聲。可事實是，除了易照和爸媽的偶然想起，從來也不會有什么人想到要找她。

　　澤祎迷迷糊糊地漸漸睡過去。她又開始做夢，一個冗長的十足的噩夢，她覺得自己怎么也醒不過來。腦海里浮現的畫面不真實卻歷歷在目，像是無聲黑白的電影放映，一幕一幕，沒完沒了，無止無境。

　　第一幕，是媽媽和她。

　　澤祎八歲的那年夏天，她朝媽媽鬧騰著要穿那條印著三個可愛娃娃頭的花格紋裙子，媽媽卻不知道為什么說什么也不許。澤祎撅著嘴巴跑回房里開始寫日記：“今天媽媽不讓我穿我喜歡的娃娃頭裙子，我又跟她吵了架......”寫完后忘了日期多少，順口就問向媽媽。媽媽應聲而來：“你要知道這個干什么？”隨后便看到了澤祎的日記。她一把奪過那個還寫不到十頁的日記本，絲毫不顧澤祎的尖叫和哭泣，沒了命地撕扯，直到每一張紙都變成無數只有指甲大小的碎片。然后她又抓起澤祎，開始沒了命的毆打。

　　“我說不讓你穿你就不許穿，你沒有話份可言，居然還敢寫......”

　　“不聽話是吧，不聽話就打死你......”

　　第二幕，還是媽媽和她。

　　上初二的一個晚上，澤祎被媽媽發現躲在房間看小說。媽媽二話沒說，拎起澤祎就往地上摔：“給我跪下。”在被澤祎的面無表情進一步激怒后，又朝澤祎的膝蓋狠狠踢過去，歇斯底里：“叫你跪下，我叫你跪下你聽到沒有？”

　　澤祎不哭也不鬧，安安靜靜任由她擺布。

　　澤祎想她只是會永遠記得，那天晚上的風刮得多么大，那個夜晚有多么黑。

　　第三幕，只有澤祎。

　　已經全然忘記前面跟她到底發生了什么，澤祎唯一能想起的，是自己整張臉都浸進正嘩嘩往下流的冷水的情景，在十一月的冬天，直至淹沒額頭、發梢......最后就看到了鏡子里那蒼白可怕的面色。哦，對了，澤祎還記得，那天是她十六歲的生日。

　　......

　　澤祎做夢從不肯輕易醒來，她自覺是個健忘的人，這些已經在心底沉睡了多年的記憶，沒有誰去特意喚醒，它們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蘇醒開來，偏偏還使澤祎深陷其中，掙扎幾經最終無法自拔。當澤祎哭醒的時候，是凌晨三點。她開始回想剛剛做的夢，已然沒有了當時那種悲傷痛苦。她只是覺得自己太不夠聰明，明明可以再媽媽發現她的日記之前自然地將它收起，并且天真無辜地笑著回答媽媽：“沒什么吶，媽媽，我就隨便問問。”然后裝作調皮地跑掉。

　　“澤祎，你還沒睡么？”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澤祎嚇了一跳，聽出是顏巖，澤祎笑：“早睡了，做了個夢，又醒了。”

　　“顏巖，你會經常做夢么？”澤祎在黑暗中把頭轉向顏巖睡的方向，輕聲問。

　　顏巖搖搖頭，隨即意識到澤祎看不見她搖頭，補充說：“不會。我討厭做夢，尤其是夢醒之后的空虛感。”

　　澤祎笑著點頭贊同她，非但沒有意識顏巖是看不到她點頭的，而且一開口也變成了反駁的話。

　　“難道不喜歡做夢就不會做了么？我也不喜歡吶，可是......”

　　“澤祎，”顏巖的口氣聽上去很認真，“有些事情過去了，如果你能真正地從心底忘掉的話，你就會發現，你背負的東西其實很少甚至微不足道，反而，你還會得到很多其他東西，比如快樂。”

　　澤祎開始沉默，然后側過身面對墻壁，輕聲說：“也許吧。”

　　澤祎有時候特別羨慕顏巖，在外人看來，她是個現實、理智甚至近乎冷漠的人。她很少笑，不會驚訝到尖叫，也不會欣喜激動到發狂，她所有的情緒都發生在內心，也埋藏在內心。或許只有在宿舍這個小空間面對理熙和澤祎的時候，她才會有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偶爾也能跟她們開開小玩笑。顏巖笑起來其實特別好看，至少澤祎這么覺得，可她為什么要那樣吝嗇自己的笑容呢？澤祎曾經萬分不解地問她：“顏巖，你的臉是被萬能膠粘住了么？多笑一下都不干。”聽了澤祎的話，顏巖像看小孩子般地看著澤祎，故作認真地說：“那是因為我想得到的最高評價就是，顏巖這個人怎么可以這么冷靜？”

　　“啊哈？”澤祎顯然沒明白。

　　顏巖轉過身去，留下一臉茫然的澤祎，她沒能看見顏巖臉上拼命忍住的半個微笑。

　　和顏巖的“靜”恰恰相反，澤祎是個特別能鬧騰的人。她每次去易照的住處找他的時候，她都能把房間的屋頂給掀了。翻箱倒柜找吃的和玩的，驚天動地、排山倒海---這是易照的形容，直到一片狼藉。

　　有一次在易照的衣柜里看見一把吉他，澤祎就嚷著要他教她彈，結果她才開始撥第一根弦，那弦就“嘣”地一聲斷了。看著男生那張剎那間變得比煤炭還黑的臉，她小聲地嘀咕：“我沒怎么用力啊，怎么會......”

　　易照無語地給琴重新接好一根新弦后，一邊調音一邊哼唱：

　　“并不是沒有睡醒/無奈眼睛總睜不開/

　　并不喜歡大框眼鏡/偏偏鏡片占據了臉的一半/

　　不知道學誰去留長發/可怎么看卻像個男生戴了假發/

　　下次見面能不能輕點拍我的肩膀/還敢說你是淑女如假包換/”

　　澤祎聽出易照是在損自己，朝他聳了聳肩表示自己根本就不在意，并作洗耳恭聽狀，看他能不能唱出朵花來。

　　“你不喜歡的事物太多/老師同學還有功課/

　　你喜歡的事物不多/我可以算作其中一個/”

　　聽到這里，澤祎剛喝的一口水差點噴出來：“還能再自戀一點嗎？”

　　易照不理她，繼續他的“創作”：

　　“你能不能好好走路/一路手舞足蹈搖搖晃晃/你哪來那么多話要講/

　　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一句話嗯啊半天/那個然后/究竟是要怎樣/

　　你能不能好好睡覺/每天頂兩只熊貓眼袋來給誰看/

　　你能不能好好吃飯/不空著肚子/就塞滿零食/該拿你怎么辦/

　　你這樣的女孩/

　　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孩/”

　　“易照！”澤祎不能淡定了，“還能不能好好玩耍了？！你這叫什么歌啊，哪有這么寫歌詞的！？人家即興Rap都比你寫得好！”

　　“怎么就不能這么寫了？”易照一臉玩味，“阿肆都能寫她在人民廣場吃炸雞，賈盛強還寫過平方根呢！”

　　......

　　也許自己當時的氣急敗壞，是因為易照“唱”的好像都是事實吧......每次一想到和顏巖的差別，澤祎就懊惱地想撞墻，倒并不是要變得多斯文多淑女，她也自知不是那塊料。她只是很想有顏巖的那份淡然和內斂。

　　“不對！”澤祎突然自言自語起來，“我也可以變得很安靜啊，易照說我在聽歌的時候會像個女生。”盡管她很自覺地把“我”和“在”之間的“只有”給忽略掉了，但澤祎還是閉上眼睛微笑地想著，“夏庭應該是喜歡安靜的女生。”

　　（五）

　　澤祎開始像獻寶一樣每天都在耳朵上掛著一副耳機，她有一個白色的MP3，嚴格來說應該是易照的，她之前見著覺得好看就把它拿過來聽，也從沒想過什么時候要還給易照。里面還錄了些易照自彈自唱的歌曲。

　　某天，當何澤祎同學又掛著耳機在學校里四處亂晃蕩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夏庭朝她這邊走來。兩人相距從二十米到十米，再到零米、負十米，其間沒有任何意外發生，只是已經準備好的淡淡微笑的“淑女”專屬表情，以及“好巧哦”的臺詞都沒有派上用場。夏庭毫不側視地從她身旁走了過去---他在認真地聽歌，嗯，或許是英語聽力。澤祎僅僅沮喪了一秒鐘，然后立馬找到了讓自己高興起來的理由---我跟夏庭，有了共同的習慣愛好吶。

　　對于澤祎的細微變化，理熙和顏巖點評：“有情況，并且情況不容樂觀。”易照則表示，看來他的MP3一時半會是回不來了。

　　澤祎則繼續裝無辜。

　　晚自習當夏庭的紙條從右手邊遞過來的時候，澤祎正一面啃著面包，一面看一道怎么也看不懂的物理例題。

　　剛勁有力的字體在眼前鋪展開來，澤祎不禁暗自驚嘆夏庭居然寫得這樣一手好字，隨即聯想起字的主人，平時也是這樣總會在第一時間鎖住人群的眼球吧。“何澤祎”三個字尤其寫得漂亮有型、力透紙背。猛地一看像是一封邀請函，里面有什么特別嚴肅莊重的事情要通知一樣。

　　在晚自習教室強烈白熾燈光的照耀下，澤祎看著手里的紙條，剎那間恍惚起來。自己是怎么喜歡上夏庭的呢？因為他高大帥氣的身影、輪廓分明的面容，還是因為他清澈的眸子里永遠透出的那股自信？澤祎想到這兒，自顧自地微微撇了撇嘴表示否認，“這些‘表面’的東西易照也完全有的好嘛，雖然他在我面前就是個逗比，但易照還會彈棉花呢！”

　　不知道易照同學要是知道他在澤祎心中是個“逗比”的形象會作何感想，澤祎此刻還是繼續發她的呆。她看著自己的名字，突然想起夏庭第一次給全班發作業本，輪到澤祎的時候，他在講臺上一邊大喊“何澤偉”，眼睛一邊在臺下四處搜索的樣子。澤祎當時特別不滿，因為從小到大真的太多人把她的名字念錯了，都以為“祎”字音同“偉”，試想一個女孩子如果叫“何澤偉”，那該是個多么漢子的名字啊。

　　澤祎面帶灰色地高高舉起手，大聲說：“我叫何澤祎，最后一個字念‘yi’，不是‘wei’.”

　　夏庭看出她的不高興，略感抱歉地走向她，親自把化學科新下發的作業本放到她的座位上。

　　“開學自我介紹的時候我還特意強調了呢。”在夏庭轉身準備回講臺的時候，澤祎又嘀咕了一句。

　　沒想到夏庭聽到后，回頭粲然一笑，“抱歉啦，那節課我有出去過，可能剛好就錯過你的了。”

　　于是，上一秒鐘的澤祎還陷在無邊的郁悶當中，這一秒鐘她心里的不快就被夏庭的笑容沖散得消失殆盡。她微微有些怔住，瞬間開始臉紅。

　　夏庭繼續說，“那...我是夏庭，你知道的吧？”

　　“啊？哦...”澤祎迷糊起來，“嚇停？夏婷...夏亭...是亭亭玉立的亭么？”話一出口澤祎就懊惱地想抽自己一把。

　　夏庭抿抿嘴，還是微笑，“是庭院的庭。”

　　所以喜歡上一個人就很簡單，可以是因為那天陽光正好，你穿了件我喜歡的白襯衣，也可以是因為你叫錯了我的名字，然后你說抱歉時候的笑容真的很好看。

　　這一刻，澤祎不僅僅是被教室里強烈的燈光晃到了眼，更被手里的一句話晃得心臟怦怦亂跳，感覺一切都顯得不真實---“晚上不要總吃面包了，明天一起去吃飯吧。還有，不會的題可以來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