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很多話,我是真的無從說起。
微微低傾的頭顱,那些駁雜的過往一件一件此刻緩慢地排列整齊,踢著正步,依次踏進自己的腦海。
在很年幼的時候,我便成了孤兒。我甚至連任何有關我父母的信息都不知道,在出生的那個夜里,我的身體就快速地膨脹開來。那個晚上我就逃出了醫院,后來聽聞警方和醫院在都在尋找我,我有的時候還在想要不要回去。可是我覺得自己即便回去了,警方和醫院的工作人員也不會相信,反而可能會給我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于是我就……
我們不想聽你的童年故事,你快些講點緊要的吧。聶倩突然打斷了在回憶中一點點沉溺的盧郁。
不用,讓他繼續說下去就好。周林澤的目光變得深邃而幽暗,自己的往事像是墻面上劣質的粉,一團一團地跌落下來。
咳……那……那我就接著說了。往事像是太過鋒利,哽住了盧郁的喉嚨。
從那之后,我就開始在大街小巷中游蕩,有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個乞丐一樣。但是,既然活著又有什么別的辦法呢。當我發現自己能夠在黑暗中隱匿身形的時候,我便開始小偷小摸,我通常不會在一家店中拿太多的錢物。但是一段時間之后,我便發現這并不是什么長久之計,于是我便開始尋找一些可以讓自己勉強謀生的技能。最后就發現畫畫這件事還挺適合我。聲音微微上揚,目光落在那層疊的畫稿之上。
后來我就在那邊的街巷間開始擺攤,用很低的價格給一些人畫畫像啊什么的,身上的錢不夠用的時候,也會去附近的小店偷些。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勉強地拼接起來,慢慢地我也能租下一個破舊的地方,也算是有了個勉強的定居之地。
房東是一個溫和而慈祥的老翁,知道我是在街邊作畫謀生之后,便把我介紹了當地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據說還在一個什么學校中掛著副教授的職稱。跟他學了一陣之后,自己也算是懂了一些基本的繪畫院里和技巧,畫起畫來也會有一種不同的感覺,無論是構圖還是落筆都能克服那種直觀印象中的粗糙和膚淺。
不過好景不長,那個頗有名氣的畫家便離開了這一區域,像是有一個挺遙遠的學校邀請他去執教,條件開的相當好的樣子。
他走之后我也的確經歷了一陣低谷失落的時期,感覺突然失去了生命中一位極為重要的導師。不過好在自己的繪畫著實得到了不小的提升,已經可以依靠自己仍有瑕疵的畫技來敷衍街道上那些刻薄的顧客。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只能靜候著日升月落的更替。
這個世界是這么得大,但是對我而言卻是那么得小。幾條破舊污損的街道,每天陌生的顧客和熟悉的行人,早餐店中皺紋橫生的一對老年夫妻,生活于我而言像是一段僵硬的循環,每一個二十四小時中都被填充入萬般相似的內容。
后來的日子也經歷過了一些波折,但好在沒有什么大災大難,也遇見過一個十分傾心的女子。目光輕輕地碰觸周林澤身邊的聶倩,回憶的觸手在過往的歲月中膽怯地扯拽著離人的衣襟,卻仍舊無法拒絕每一場精心準備過的分別。后來……其實還有什么后來呢。喉音微微抽動著,往事在歲月的喉腔中哽咽著。
我無法向她言明自己為什么不曾在柔軟的夜里出現在她的身邊,我當然更不可能對她直言一切,雖然她是那樣懂事溫和的姑娘,可我知道在一起的日子不會長久。最后,我還是選擇了分手。我是不會忘記那個夜晚的。那個夜晚……回憶中每一個字節都悲傷和憂郁浸透,潮濕地黏膩在淤塞的喉頭。
那個夜晚,我一路跟在她的身后,看著那個平日里恬靜素雅的身影在狹窄的街巷中跌跌撞撞,大塊的昏暗從暮色消褪的天穹間不遺余力地砸下來。她卻不再繼續前行,而是在一棟低矮的小樓下停住了自己的腳步,瘦小的身體被密擁而來的黑暗大口地侵吞了,她就那樣把自己扔在一個四下無人的地方,身子在冰冷的臺階上軟弱地蜷縮,單薄的雙肩像是倒坍的山巒,輕微的抽咽逐漸變成失聲的痛哭。
我卻只能站在她身前的那一片黑暗中。她大滴的淚水在我的心中碎成了銳利的玻璃,千萬道創痕刻在了我的心房。
我靜靜地坐在她的身邊,厚實的心臟被那聲沙的哭聲打磨成一張行將破碎的薄紙,隨著她聲沙的哭聲痙攣著,那種絞動的疼痛像是已經讓我感覺自己已經四分五裂。我看著遠空的薄薄光亮逐漸黯淡,又看著遠處濃重的黯淡逐漸亮起。那是多么漫長的一個夜晚啊。盧郁的雙眸像是午夜中隱晦的星點,閃爍著隱約清亮的光斑。
我是在晨曦初明的時候離開哪里的,那里的每一條街道上似乎都摹寫著他淺淡的身影,似乎每一口中的呼吸中都能嗅到她身上的幽香。那個時候,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在這里生活了,那里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小小的拐角,都被我的記憶烙得滾燙,對于她,對于那座城市,我想我只能不辭而別。然后我就來到了這里,因為之前聽到那個老師說過這個地區的藝術發展處于領先地位。可是當我到了這里之后,繼續堅持一些西方后現代的畫法,我本無意和這里的一些大師爭名奪利,但我還是逐漸發現有越來越多年紀相仿的人來拜訪我。我也逐漸發現這里的境況并不像老師說得那樣好,這里的年輕人太浮躁了,總是基本功還沒怎么練好,就開始準備一幅怎樣的洋洋大作了。我知道一些混亂的意識流表達方式雖然可以暫時掩蓋畫技上的瑕疵,但這絕對不是長久之計,因為無論是什么樣的畫法或者表達形式,都是以基本的畫技為基礎的。后來在這邊開著一個精干的中年人找到了我,他說他是這一帶的一個小畫廊的老板。他從我這里買走了幾幅畫,對以前一直在巷口畫肖像的我而言,給的是相當不錯的價格。我從那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畫也許并不是那么廉價,我逐漸和許多拜訪的人分享我在繪畫上的心得和體會。而后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這里,我起初并沒有發覺這有什么不妥。直到第二次見到那個畫廊老板的時候,我知道他姓許,他那天憂心忡忡,眉頭像是擰在一起解不開的疙瘩,他對我說
這個地方,有那么幾個人,值得你拜訪一下。
我那是尚不知道我自以為的熱心已經讓這里的許多人不滿,許多跟從他們學習畫技的年輕人聽了我對后現代的簡單闡述和介紹之后,就開始用斑斕明艷的色調開始他們新的創作。毫無疑問那種創作是失敗的,落在畫紙上只是沒有魂魄的扭曲色塊而已,我遠沒有想到這些人竟然還會把這些可以說是拙劣的畫作拿回去洋洋自得展示給他們的老師。那些老一輩的畫家自然是怒不可遏,而我卻全然不知那些不滿的情緒都已經密密麻麻的朝我涌來。我就這樣成了一個破壞藝術的罪魁禍首。
為了拜托幾位大師對我的誤解,我按照許老板的名單一個一個拜訪過去,收獲的卻全都是高分貝的責罵和沉悶的摔門。拜訪過最后的一位大師之后,我看著在夕陽中緩緩睡去的城市,看著每一個人的疲倦和失落的面容,聽著每一個人的腳步的回音,我把啤酒澆在自己的頭上,我想,我真的錯了嗎?我看見那些背著畫板的孩子,是啊,他們只能算是孩子吧,那些失落和無助密密麻麻地拼湊在你的視野里,我那天在想,我是不是還給了這些年輕人一些希望。我能看得出來那些大師并沒有把真才實學教給那些年輕的孩子,我知道……
盧郁的面容陷入一片灰寂,像是璀璨的舞臺上安靜地熄滅了最亮的那盞燈。那個夜晚我回到剛剛租下不久的房子,第一次開始質疑我是否應該再次拿起畫筆。第二天的黎明,我站在窗前,看著東方初生的微光,我知道,我不能就這么放棄,即便……盧郁的嗓音突然陷入一片哽咽,一種濃烈情感反復碰撞著他的喉嚨,讓所有的字節都陷入低聲的抽泣里,再也無法完整地捕撈出絲毫。
聶倩動了動身子,他早已對盧郁的啰嗦失去了耐心,她現在只想知道那些行尸走肉般的畫手是怎么來的。周林澤輕輕地拍了拍她,讓他不要著急,在他的心里,了解盧郁這個人比了解眼前的一切荒誕都重要得多。
咳……咳……即使……是為了……那個房東和那個老師,我也不能放棄掉繪畫啊。后來,我便挑選了其中的一些青年才俊,在這里一起作一些意識流的畫作,當然我也嘗試了不同的風格和不同的工具,這也就是你們能夠看見那么多幅稻草人的原因。后來隊伍慢慢壯大了,我們的畫作也慢慢地被接受了,在資金允許的情況下我便租下了在許老板畫廊旁邊的那個院落,來供人數日漸增加的隊伍作畫。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讓我意料不及的事情,也就是這件事情,讓現在的這個城區變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
盧郁頓了頓,用力地抽了幾口氣,突兀的喉結不安的滾動了幾下之后,你們應該知道,因為我的出現和新提出的繪畫理念,所以這片城區的老一輩的藝術家們和這些孩子們有了很大的間隙,報紙和網絡上時常堆滿了畫協的批評和指責,于是……我的一些學徒就……就……盧郁的目光悄無聲息地摔落下來,沒有征兆,也沒有絲毫碎裂的聲響,就那么硬生生地墜落。
聶倩在等,周林澤也在等。他們知道此刻已經到了問題最為關鍵的時候。
他們就燒了一位大師的房子,那個房子就是現在許老板的畫廊。
吐完最后一個音節的時候,盧郁的身體像是失去了所有的重量,汗液透過細小的毛孔在蒼白的面容上密密麻麻。
然后你決定懲罰他們?周林澤試探性地問道。
那顆頭顱用力地點了點。
走吧。周林澤輕輕地拽了拽目瞪口呆的聶倩。
可是……聶倩一臉不解地看著周林澤,在她看來還有很多問題沒有得到實質上的答案。
我們還會再來拜訪你的。周林澤把聶倩推向房門,扭過頭來對著癱在椅子中的盧郁說道。
那個頭顱用力地點了點,蒼白的臉擠不出一個完整的表情。
50.
兩人在一個破舊的小小旅館中暫時安身,剝落的墻皮像是泄露出些許顏料的馨香,讓本就有些潮濕的屋內顯得更加令人難過。
為什么這么快就要離開,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明白呢。聶倩怒氣沖沖地看著枕在床頭雙眼微瞇的周林澤。
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啊,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周林澤努力地分開黏連的眼皮,眉間的皺褶卻沒有絲毫的松懈。
說說看唄。聶倩蹬掉腳上的鞋子,躺在了周林澤身邊。
盧郁帶著新的繪畫理念來到這個地方,又因為這些新的繪畫理念和這里一些頗有權威的人物有了誤會。但是年輕的學畫者卻認為盧郁所教的東西是一條成功成名的捷徑,便紛紛投到盧郁的門下。盧郁便因此和一些老派的畫家形成了一種繪畫理念上的沖突,兩家相爭,自然是年輕的一派敗下陣來。于是,年輕人氣不過,便縱火燒了一位老畫家的房子,或許還傷及了這位畫家的性命或是毀壞了他不少的畫作,總之損失肯定十分慘重。燒過之后的房子,再重新修建供人居住應是不可能了,許老板應該是出于調和兩派關系的好意,將這里買下來改成自己的畫廊,這才能合理解釋許老板之前的言行,他大概是太想快速地將這塊印在一老一新兩代人身上的傷疤清除,可是他又覺得不能因此而虧待我,才會在那個時候多次見我。不過現在看來,許老板的良苦用心并沒有誰買賬。兩代人的隔閡并沒有因此又稍許的消彌。老派的畫家紛紛遷出了這個地域,這是許老板也是盧郁不愿意看到的。盧郁因此重新定位他的追隨者們,他們急功近利,缺乏繪畫的基本技能,沖動又沒有理智,一心只想著自己的畫能夠賣個好的價錢,如果你是一個將繪畫看做無價之寶的人,你會怎么做?
周林澤對著聶倩微微揚了揚下巴,眼里有一抹亮光轉來轉去。
懲罰?難道這是一種懲罰的形式,就像是師傅懲罰弟子那樣?
對,就是讓他們永遠無法觸碰真正的繪畫。
周林澤說著,目光已經緘默地探入黑夜的深處。
51.
翌日清晨,周林澤坐在旅店小小的窗邊,耐心而仔細地嗅著浮漾在空氣中的淡淡的顏料香味。腦中一片駁雜,像是一張臟兮兮的涂鴉,什么都有,卻又都是含混模糊。
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周林澤對著目瞪口呆的聶倩說道,她的那副表情似乎從昨晚開始就一直沒有改變過。
回去?這里還有這么多的人……聶倩的雙眼把目光死命地摁在天花板上,嘴里卻斷斷續續地吐著音節。
在這里……呵,還有什么意義嗎?周林澤轉過頭來看著聶倩,微微上揚的語氣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聶倩。
可是……就這么回去嗎?聶倩走到周林澤身邊,目光拋向清晨時分冷寂的街道。她感覺眼前的這個世界正下著一場紛亂的雨,各色的雨滴從高高的天際摔下來,把這個原本寧靜的世界淋花,徹徹底底地淋花。
是該回去了,還要看看顧森海他們現在怎么樣了,他們自己待在學校里我都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
好吧,既然定下要回去,那就早點回去吧。聶倩輕輕地嘆了口氣,目光卻沒有絲毫的移動。她仍舊注視著樓下人影零落的街道,一些背著畫板的身影已經開始了他們一再重蹈覆轍的悲劇,他們或許還不知道,他們視若神明的盧郁已經在他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奪走了他們最為珍貴的東西。
好了,該離開了。兩個來時背在身上的包裹,和一副制作精良的畫具。
我們好像真的做不了什么。
是的。周林澤尖銳的目光在地面上劃動著,尖銳的回音長長地回蕩在他的胸口。
車窗外,萬物繁華。
52.
宿舍里空空蕩蕩,這是周林澤沒有想到的。他翻身躺倒自己的床鋪,把背包和畫具甩在一旁。宿舍里干凈地有些一場,桌上的書本整齊地分成四摞,地上也沒有外賣的塑料盒子和仍有殘留的易拉罐,周林澤突然翻身坐了起來,又猛地躺下。他開始當有顧森海等人是不是被綁架了,不過很快這種想法就被周林澤自己推上了絞刑架。因為三個人的背包都不見了,手機、鑰匙和錢包也都不在宿舍里了,他們應該是一起出去了。想到這些周林澤才舒服地讓自己的后背靠在了床墊上,好在蕭凝已經不再和自己對立了,他這樣安慰著自己,好讓自己有片刻的放松。
那么,那里的事情要怎么解決呢?最好的方法或許是讓盧郁消失,這樣那些聚集的年輕人或許會自行散去,他們或許會意識到自己的繪畫還停留在多么可笑的初級階段,或許會意識到他們的夢想是多么飄渺,在那個時候,他們或許就會終止自己那種病態的追求吧。
周林澤不知道,他也不敢再想下去。
腦海中蔓延開來的一切都帶著“或者”這樣不確定的前綴,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燒了那里所有的建筑,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毀了那里曾經的所有。
周林澤苦惱地拽著自己的頭發,雙眼暴突著像是要撐破眼眶的局限。
我就說吧,了解康德和歌德對于我們學習文學理論大有裨益。是顧森海的聲音,伴隨著老舊木門一聲“嘎吱”的呻吟。
是啊,我準備看一下《歌德談話錄》。隨后是孫子舟嗡嗡作響的嗓音。
你們回來了啊。周林澤覺得耳邊的聲音遙遠得有些陌生,應該說著聲音是熟悉得,可是內容全完全不像出于他們的口中。這群人什么時候開始研究康德和歌德了,不應該是研究梅西和C羅嗎?
林澤回來了?康有介一把拽過身前的孫子舟和顧森海,用一種滑稽的跳躍姿勢降落到周林澤面前。
這是跳傘演習嗎?周林澤笑著直起了身子,手里把纏在身上皺巴巴的被子摔在一旁,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令人心煩的事情一并摒棄。
林澤回來了,是不是得……孫子舟興奮地搓著雙手,周林澤此刻多想堵住自己的耳朵,以免聽到孫子舟胃部翻滾的咕嚕聲。
是啊,得出去吃一頓才好,正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顧森海把背包甩到了自己床鋪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周林澤感覺整個床鋪都在搖顫著身子,他有些好奇這些人在自己離開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么,看幾個背包鼓鼓囊囊的樣子,應該是裝了不少書,而且不僅僅是課本,還有一些大部頭的參考書。
你們最近還好吧?周林澤趿拉著那雙拖鞋,把心中的疑惑用一個輕巧的方式拋給了身邊的顧森海。
挺好的啊。不過大家都有些變化,相信你也看出來了。顧森海笑了笑,身后的孫子舟和康有介正在爭執剛借回來的那本《作家與白日夢》應該讓誰先看。
什么時候開始有這種氛圍了?周林澤是知道弗洛伊德的《作家與白日夢》這本書的,在這本書里弗洛伊德為了解釋作家群體的創作現象,將人的幻象作為了主要的探討對象,并聯系與之相關的游戲、白日夢、夢等現象論述了人的精神世界中的想象活動。可以說,對于孫子舟和康有介而言,這本書對于他們通過考試一點兒幫助都沒有。
你說過,不能每天都演相同的劇本,現在想想也算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吧。顧森海微微昂起頭看著斜上方的天空,周林澤竭力地想從他的臉上捕捉到一絲玩笑的痕跡,可是他卻驚異地發現自己失敗了。
一行人像往常一樣歡快地吃完了午飯,出門的時候讓周林澤猛然想起那個很久遠的黃昏,自己在逐漸黯淡的天色中落荒而逃。他看著身邊熟悉的身影,卻又從從他們的言談中感到幾個世紀的陌生。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夠把身邊的這一切解釋給這些親密的人,他們似乎變得越來越好了。或許不應該再讓那些無法解釋的事情再一次闖入他們的生活了。
周林澤不知道,他第一次感覺自己站在這些人中間,像一具行尸走肉移動著,笑著。
回到宿舍,康有介泡上了一壺茶,茶香悠遠清寧,周林澤飯間喝得不多,此刻卻感到輕微的醉熏。整個世界都在他的眼前大幅的搖擺,不真實的感覺讓周林澤像是瞬間又摔回了那個懸掛著行尸走肉的叢林,看著那些沒有光澤的眼眸里對絕望的默許。看著大火中紛飛的畫稿和焦臭的畫布,看著鮮艷的顏料被燒成簡單的焦黑,看著佝僂的人影在掙扎中蜷縮斃命。他又看到陳姨小小的石碑,又看到站在麥田里表情陰慘的稻草人。
林澤,你出去了那么久,下午先在宿舍里歇會吧,老師那邊我們會幫你請假的。耳邊是顧森海越來越遠的聲音,周林澤想要緊緊地抓住著空氣中飄渺的聲響,卻發現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
不要離開!周林澤緊密的雙眼突然睜開,蔥蘢的黑暗在眼前迅速撤去。
眼前是一片空蕩,汗水已經淋漓。
53.
黃昏時分,周林澤草草地吃過了顧森海等人帶回來的晚飯,便提著那套新買的畫具出門去了。顧森海等人看在眼里卻默契地都沒有說出什么,他們是了解周林澤,有些事情就像是一塊肥膩的油污,只能在周林澤自己的胃里慢慢消化,其他人都無法幫到他。直到有一天周林澤做好準備將事情說出口的時候,他們才可以好好地坐在周林澤的身邊,看著他一口一口將那些苦澀和掙扎嘔出來。
兩個身影一前一后地逃到教學樓的天臺,短暫的春寒之后是靜謐祥和的溫暖。周林澤看著一條條落寞的街道,街燈的微光像是他們柔軟的汗津,靜默的樹木籠蓋在浮游的昏黃中,也不像是冬天時候那樣身形憔悴了。春天種下了微綠的端倪,現在這些端倪開始蔓延出更多的細節,梧桐樹上又有了巴掌大的葉子,夜深的時候像是鬼影的大手搖晃在水泥的地面上,道路的兩邊也長能看見打翻的冷飲,周林澤俯瞰著城市的萬點光火,看著整個城市都開始變得溫暖,他突然感覺現在的自己有些滑稽,寒冬像是把他作為唯一的遺留棄置在這個世界里,讓他在和風拂面的時候仍舊劇烈地打了個哆嗦。
晚上總是讓人感覺寒冷。聶倩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周林澤的身邊。
周林澤轉過身,聶倩額上也粘著一層薄薄的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周林澤突然有些厭惡自己,似乎總是在某個時刻陷入無法拯救的脆弱。
坐在架好的畫具前,把鉛筆頭削了幾遍仍舊覺得不滿,周林澤索性摁在畫板的邊沿將它折斷。
這個時候不適合畫畫的。聶倩冷靜的聲音總是近乎冷漠地刺透周林澤的耳膜。
我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盧郁要那樣對待那些年輕的畫手?像是一支箭穩穩地正中紅心。
是啊,或許那樣的行為是難以諒解的,但是為什么一定要剝奪他們最為摯愛的東西呢?周林澤黑色的瞳孔中裝滿了同樣黑色的夜,兩片空洞就這樣無聲地融匯。
因為這樣大概才是最殘忍的懲罰吧。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你失去了繪畫,會變成什么樣子。聶倩在雜糅的黑暗中尋找著林澤的雙眼,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偏執,但她知道她要告訴林澤些什么。
我?我也許不會怎樣吧……弱下來的語氣回應著聶倩的咄咄逼人。
或許吧。聶倩把地上的畫袋拎起來,不知道胡亂翻著什么。
你在找什么?周林澤把把手中精致的工筆刀遞過去,他知道聶倩對小刀頗有興趣。
不是這個,我們買這套畫具的時候,里面有這些東西嗎?
聶倩把手中的畫袋倒過來,嘩啦嘩啦的紙張和照片灑了一地。
54.
這些全是有關那場大火的記錄?周林澤捧著凌亂的資料,疑惑地看著聶倩。
看起來是這樣得,照片,剪下來的報紙,甚至還有一些筆跡潦草的草稿紙。那個小個子的老板……聶倩迎上周林澤目光,兩個人的想法又一次撞到了一起。
那個老板一定有些問題。周林澤仔細回想,卻沒有從清晰的回憶中找尋到任何的蹊蹺。
你還記得那個時候嘛,我們離開的時候……和周林澤一樣,聶倩的第一反應也是把回憶拾起,在自己的眼前展開一幅巨大的畫卷。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準備離開了,那個老板卻突然決定開口了,可是那個時候畫具已經在我們的手中了,他開不開口已經沒有關系了啊。而且當時我們買這套畫具的時候,已經把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看過了,沒有發現這些東西啊。周林澤像是從混亂的糾纏中抽身而出,大腦清晰地還原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
是啊,這么說來,似乎也不一定是那個畫店老板的問題。可是我們接觸的人也不多啊,會在什么時候被動了手腳呢?聶倩突然覺得著初夏的夜晚有些涼意,她無法相信在她和周林澤兩人都沒有察覺的時候,會有人對這個畫袋動了手腳。
算了,我們還是來看看這些東西吧。周林澤把大小不一的資料鋪在地面上,突然有了一種警匪片的感覺。既然有人把這些東西塞給我們,肯定是希望我們能夠看到,說不定這里隱藏著什么蹊蹺。
你是說那場大火?聶倩看著攤開一地的文字和圖片,不知道這已經遠去的一場災難和現在有怎樣的聯系。
也許那場大火并不是盧郁的擁躉放的。周林澤突然來了這樣一句,他的目光在地面上掃動著,這里的記錄和資料未免有些過于詳細了。有很多內容甚至還是以第一人稱的視角記錄下來的,看起來整理這些資料的人即便不是那場火災的親歷者,起碼也特別了解那場大火。可是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呢?難道盧郁所說的那場大火中的真的存有什么蹊蹺?周林澤不敢繼續想下去,如果那場大火的始作俑者另有其人,那么盧郁對那些畫手的懲罰也都成了荒謬之談。
死者名叫鐘鼎銘,52歲,尸體因為大火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殘缺,致死原因是燃燒產生的有毒氣體。生前對美學和繪畫理論有一定的研究,專攻油畫。大火中另有兩人受傷,據了解是路過的路人,在醫院進行了簡單的問訊之后便沒有進一步地了解。聶倩放下了手中的資料,整張臉都有些難看。
筆錄?周林澤蹲在地上直起身子,看著聶倩滿面的凝重。
算是吧。聶倩甩了甩手中裝訂完好的一沓。
怎么還會有這種東西,給我看看。周林澤覺得自己不好的揣測正在被一點點驗證,那個盧郁很有可能落進了別人的圈套,從而懲罰了那些完全無辜的畫手。
周林澤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攤開了手中發澀的紙張,整齊的打印字體在他的眼前排列開來,內容并不十分詳細,只是簡單的介紹了當時的現場情況和幾位當事人的筆錄。雖然看起來不像是警方的官方資料,但是思路和方式卻和警方頗為相似。
周林澤煩躁地把手中的資料摔在地上,柔軟的曲別針彎曲成古怪的畸形,整齊的紙張也全都散開。
軟弱的時刻總是來得這樣突然,聶倩沒有再說什么,她只是單膝跪在地上,將地上的資料開始重新整理。
黑夜像是又回歸靜寂無聲的狀態,周林澤的手機此時卻突兀的尖叫起來。
未知號碼。
周林澤有些愕然的接起電話,余怒未消地對著話筒喊道,這個時間打電話,你最好給我一個好點的理由!
我是蕭凝。那頭傳來的聲音冷得像是一把寒光閃爍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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