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恐怕也活不長了。
陸長長的奶奶費力的從榻上爬起來猝了一口吐沫在痰盂里,有意無意的把榻邊的涼扇推到陸長長面前。陸長長拾起來,朝著自己扇了幾下,確實涼爽了很多。
說是西村大老爺快不行了。她費力的咬著牙根的息肉說。
從她牙齒掉光之后,說話總含著一嘴的吐沫,越來越含糊不清了。
嗯。陸長長點頭,接著說,也就是這幾天吧。
他年輕的時候,能把杯口大的肉整塊吞下去,可嚇人了。奶奶若有所思的看著天花板。
奶奶,你跟西村大老爺很熟么。陸長長俯著身子問。
奶奶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卻沒有回答她。
(二)
沒有人知道西村大老爺到底有多少歲了,也沒有人知道他具體叫什么名字。他是整個流言村最年老的人,并且他一直一個人居住,膝下沒有一兒半女。
陸長長平日跟西村大老爺并沒有什么接觸,甚至連話都沒有近距離的跟他說過一句。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一腦袋厚厚實實的長頭發,它們順從的覆蓋在他的臉上,跟他及胸的長須混合在一起。那像是一張長在茂盛的雜草叢中的臉,陸長長從來沒有看清過他的長相,只是有一次去田地里找涼草的時候路過他家的院子。他家的木大門已經被風雨中腐蝕,遠遠的就能聞到一股子腐木的味道,大門兩邊種了很大的兩棵垂柳,柳條覆蓋在屋檐上,黑壓壓的一片看得人透不過氣來。
陸長長有些好奇的趴在半掩的門縫中看,西村大老爺就坐在屋子中間,他好像正在睡覺,一動不動的靠在藤椅上。陸長長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卻沒想到他突然睜開眼睛。陸長長嚇得把手里裝著涼草的籃子掉在地上,她胡亂的撿起來就跑。
就在那一大簇纏繞的發絲下,她看到那雙嚇人的眼珠子。她不知道怎樣形容那一雙眼睛,像春天冷凍鮮肉的冰窖,深不見底。
陸長長實在想象不到他吞下一塊杯口大的肉是什么樣子,不過她光想想就覺得太可怕了。而更可怕的,是奶奶言語中那種似有似無的熟悉感,她實在難以接受奶奶用這樣的語氣說起他。
(三)
算命的說,他天生就是孤獨命。
但誰信呢,哪個算命的嘴里會有一句實話,還不是為了騙幾個錢買酒喝,反正他是不信的。
可是就在他算過命的這一年,他娘就死了。他本來就只有他娘一個親人,她死了以后,倒是真的驗證了算命先生的話了。他娘死后,家里能換錢的東西就都被他那些親戚拿走了,就連灶臺上那根快燒到底的蠟燭頭都沒放過。就偏偏落下了他,其實他們是故意不要他的,誰能傻到撿個大活人回去跟他們搶食物吃。
他守著空蕩蕩的屋子睡了三天,第四天晌午,他就被親戚們趕出去了。這幾天他一頓飯都沒有吃飽過,他的親戚不讓他上桌,給他盛的飯里摻了好多石粒子。
那個沒有一點親情人味的惡俗地方是待不下去了,他趁著后半夜那會翻墻回去胡亂裝了幾件衣服,又把他娘藏在灶底的幾張零錢刨出來揣在懷里,然后就離開了那個村子。
他身上沒有多少錢,又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只好一直沿著村頭的小路走,餓了就竄到田地里偷點生玉米吃,渴了就喝小河里的水。一共走了多少路,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腳底濕漉漉的,又悶又疼。他把鞋子脫下來一看,腳尖的幾個水泡都擠炸了。
他想了想,有些發狠的把其它幾個水汪汪的泡都用樹枝戳破了,再穿上鞋子的時候,反而沒有一開始那樣疼了。
不知道第幾天的時候,他來到了這個村子。兩天沒有吃飯喝水,他的嘴唇干裂發白,喉嚨啞得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這里,他遇到了宋姑,他跌跌撞撞的撲到河里喝水的時候,她正蹲在河邊洗衣服。他趴在河水里的動作太用力,濺起的水全落在宋姑的身上。
她那時候應該是叫了一聲吧,他不記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在一張平整的床上。
宋姑把洗好的衣服攤在門口的樹枝上,給他端來一碗剛熬好的粥和兩個大窩窩頭,他悶頭三兩下就吃完了。
你從哪里來的。待他吃完后,宋姑問他。
西邊。他想了想,然后回答她。
走著來的?宋姑盯著他一雙結痂的腳掌問。
嗯。他點頭。
從那以后,他就沒有離開這個村子了。
(四)
宋姑家就她一個獨生女兒,她父親早年去做生意就沒有回來,過了幾年她娘也跟著一個小販跑了,就剩下她和爺爺兩個人。爺爺是木匠,常常去其他地方給人做木活,很少在家。自從他來了以后,宋姑也覺得自己多了個幫手,去田地里干活的時候,也能做點輕巧些的。
他話少,做起事來一絲不茍,但就是有一條,他總要比別人多吃兩三碗的飯。興許是之前吃的苦太多了,他反正總是感到餓。還好宋姑是個好心腸,從來不跟他計較這些。
宋姑閑下來的時候就扯了兩匹布給他納鞋子,她的手很靈巧,縫出來的鞋底要比市集上的更加平整好看。
你試試看吧。宋姑把縫好的新鞋遞給他。
他捧在手里好半天,才小心的套在腳上,他腳上的傷口還沒痊愈,刺刺的疼。
合適么。宋姑伸出右手去按他的腳尖。
嗯。好像腳都不疼了。他笑著說。
宋姑也笑了,她的笑容特別好看,像秋天金燦燦的麥穗子。
村里的人對這樣一個不知道哪里來的陌生人感到好奇,他們時常借故跑來宋姑家里找他聊天,問他一些問題。村里人跟他聊天的時候,眼睛里厚厚的盡是羨慕,他們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他其實也沒有去過多少地方,但是他喜歡跟他們聊聊他所見過的那些東西。最重要的原因,是每當這個時候,宋姑總是坐在他旁邊托著腮幫笑。
他喜歡看她笑,這能讓他暫時忘掉腹中的饑餓感。
外面的人也種麥子吧。
種,外面的人不止種麥子,還種紅豆和高粱。
高粱也有麥子那么高?
高粱的個頭比人還要高咧。
……
是吧,高粱長得比麥子還要高,比人還要高。晚上吃完飯的時候宋姑邊收拾碗筷邊問他。
嗯。紅通通的一片,可好看了。他說。
我也好想看看呀。宋姑輕輕的說,我還沒離開過這個村子呢。
后年吧,后年我帶你去看。他篤定的說。
有一句話他沒有告訴宋姑,那片紅紅的高粱,其實并沒有宋姑的眼睛好看。
他不敢說這樣的話。
(五)
月底的時候宋姑的爺爺從幾公里以外的地方風塵仆仆的趕回來,還沒進門,就叫宋姑的名字。他探出身子來,看到宋姑爺爺真把肩膀上掛著的大鋸子卸下來。
你是誰。宋姑爺爺問他。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該說他的名字呢,還是解釋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宋姑這時候剛好從田地里回來,遠遠的看到爺爺站在那里跟他說話,她好幾個月沒有見到爺爺了,她加快腳步朝他們走去。
爺爺回頭看到她,招手讓她過去。
那家的家具可難做了,光是打模子都花了一個多月。爺爺對著她說。
話音剛落,又叫宋姑跟他進屋。
他站在門口,不知道他們說些什么,過了很長時間,宋姑才從屋子里走出來,但看上去像剛哭過,眼角還有沒擦干凈的淚痕。
他想問她怎么了,又怕問出口后惹她傷心。
爺爺說讓你留下來,跟著他學木活。宋姑看著他說。
他心里是高興的,但他還是不知道宋姑為什么要哭。過了好幾天之后,宋姑才悄悄告訴他,爺爺給她找了一門婚事,對方是上次找爺爺做木活的客人,家境倒是富裕,只是之前有過一次婚姻,后來吹了。
他不知道宋姑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情哭,但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很想哭的,說不上是什么原因,就是心里難受。
爺爺回來之后就沒再接到活,也許是家里本來就沒有什么能使上力氣的人,倒是很愿意把一身的手藝傳給他。他逐漸的也能代替爺爺去給村里的人干活,一想到宋姑那日的眼淚,他就覺得不痛快,只有把時間都消耗在干活這個事情上時,他才能讓自己慢慢平靜下來。
(六)
流言村的人都說,他的手藝快要趕上宋姑爺爺了。
爺爺聽到這話倒不生氣,反而吧嗒吧嗒的抽著他的旱煙笑。他要是真能把自己的手藝學成,倒也算是個指望,畢竟家里也沒有男丁,縱有一身絕藝也無法傳承。
你是不是會跟那個人結婚?他試探著問宋姑。
宋姑在淘米,白生生的淘米水順著她的袖口流下來,她的手停滯了幾秒,又利落的把米捧到鍋里。
我不知道。宋姑說,我還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宋姑說完這話后不久,那人就叫著媒人來家里了。他頭腦中對那人的穿著長相沒有印象,只覺得那人的眼睛很細小,又狹長,看上去無比狡黠。爺爺很開心,囑咐宋姑去把家里的好東西都拿來招待。那人很健談,屋里時不時的傳出一串笑聲。他偷偷的看一眼坐在爺爺旁邊的宋姑,她一直低著頭,仿佛根本沒聽到他們在說些什么。
那人留下來吃了午飯,直到太陽西沉了才離開。
宋姑,你去送送客人。爺爺意味深長的看著她說。
宋姑回來的時候,臉頰有些發紅,他回頭看見爺爺若有所思的笑。
這丫頭,原是喜歡那人的。爺爺小聲的嘟囔。
他閃身埋在黑暗中,看著太陽緩緩的消失殆盡。
(七)
他整日把自己埋在木頭堆里,手藝越來越精湛,找他做木活的人也越來越多。但他心中眼中,都是宋姑眼睛里的歡欣和喜悅。
他在她的歡喜中一次又一次的落荒而逃。
有人找我去做木活。
要去多久。
不知道。
你還會回來么。
……
他走的那天,宋姑給他縫了兩雙新鞋,鞋底放了筍葉,穿在腳上很舒服。宋姑什么話都沒有交代他,只把他送到村口。
他說你回去吧,她就轉身走了,一步也沒有回頭。
他咬咬牙,把鞋子塞在包里,同樣一步也沒有回頭。
找他的那家人要做的是新婚家具,所有的家具最后都要鍍上一層喜慶的大紅油漆,每一塊木板,幾乎都用盡了他的心血。他整整用了三個月,才把最后一件家具做完。對方很滿意,在說好的薪金上又給他添了一些。
他離開的時候給宋姑買了兩批印花的紅色錦緞,聽人說,用這樣的錦緞才能做出最漂亮的嫁衣。
不過不管多么漂亮的嫁衣,只要不是穿在宋姑的身上,都算不上漂亮。
在外面的這三個月,每一日都讓他感到無比漫長,但他也無比篤定,不管走多遠,他最終想回到的,都只有一個地方。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訴宋姑他的想法。
但他沒有見到宋姑的最后一面。
他回到家的那天,只看到門窗上粘著的白花,爺爺呆滯潦倒的靠在門邊上。他悲痛欲絕,眼淚掉在手中的錦緞上,殷紅如血。
(八)
流言是在他離開家的第四天傳開的。
宋姑知道的時候,已經是晌午。爺爺臉色鐵青的從田地間回來,見她就是一頓大罵。還沒罵完,與她定親的那人已經氣勢洶洶的沖到家里來。
我以為你多純潔,不過是個不要臉的**。那人語帶侮辱,毫不留情的指著宋姑的鼻子罵。
宋姑爺爺本想分辨幾句,但這時也只是漲紅著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宋姑直到這時候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沒有人知道第一個這樣說的是誰,但流言村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在傳宋姑和他的事。甚至連村里的小孩子都說,親眼看到他跟宋姑光著身子躺在一起。
那人當天就把原本送給宋姑的定禮統統砸碎,一臉嫌惡的退了婚,又說了好多不堪入耳的話。
宋姑無力申辯,也無處申辯,在村里人的指指點點中,她低著頭一聲不吭。
她當晚就割破了動脈,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沒有一點氣息,仿佛只有自盡這樣慘烈的方式,才能證明她的清白。
流言村的人被她的死驚嚇了幾日,等安葬了她之后。又有人說,她怎么那么想不開呢,死又不能解決什么問題。
還有人說,她做了這種丑事,有什么臉面活下去,死了倒好,一了百了。
只有爺爺為她的死感到真正的難過,幾乎每一日,爺爺都在責怪自己。覺得自己應該信任宋姑,為此他感到無比痛苦。
也是到她真正的死去,爺爺才知道,原來那日她送那人出去,已經回絕了婚事。也是直到這時他才明白,她用死亡來保全的,到底還是她心里那個人的名聲。
唯有她死了,村里的人才不會把那些臟水潑到他的身上。
當然,爺爺沒有告訴他這些,只是哀傷的靠在門檻上,直到他回來,直到太陽的最后一縷光亮消失。
爺爺再也沒有醒過來,這世上又獨獨留下了他一人。
(九)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流言村的人沒有花費一點力氣,光靠幾句話就讓一個人失去性命。
陸長長依舊覺得西村大爺深不見底的眼睛讓她感到害怕,她依舊不想想起那張被團團發絲覆蓋的臉。她坐在床沿上給奶奶扇扇,奶奶緩緩的睡著了,晌午的時候醒過來就開始說胡話。
她來了。奶奶使勁的抓住陸長長的手,嘴中不停的嘟囔,口水嘩嘩的從嘴角淌出來。
我不該為了幾塊錢就跑去說她的壞話,她死了,她恨我,她變成厲鬼都不放過我。奶奶一臉驚恐的尖叫起來。
陸長長的手被她扯得生疼,她下意識的想要掙開她的手,卻沒想到奶奶突然翻身把床榻邊的剪刀握在手里。
我欠你的,我一定會還的。她說完這話就狠狠的舉起剪刀朝胸口刺去。
陸長長嚇壞了,伸手去抓奶奶手中的剪刀,虎口被割傷了,流了好多的血。而奶奶,鬧騰完又迷迷糊糊的昏睡在榻上。
她知道奶奶熬不過這個夏天了。
夏天快過去的時候,西村大老爺去世了,他與一身大紅色的嫁衣躺在一起,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全身僵硬,氣息全無了。
流言村的人來趕酒,陸長長沒有叫醒奶奶。
她知道他去找宋姑了,他們終于能看到紅通通的高粱了。在那個世界中,再沒有人可以把他們分開。
流言村以前是不叫流言村的吧。奶奶稍微清醒的時候,陸長長問她。
你怎么知道的。
哦,我聽說的。陸長長有些惆悵的說。
但她一直不知道,西村大老爺叫什么名字。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