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不公平吧,至少對冬青不公平。
從行李箱里翻出急忙裝進來的衣服,沒一件可以穿的。又打開陳跡寄過來的包裹,發現這里面的衣服基本都是他新買的,對于我應該穿什么樣的衣服,他總是表現得比我本人自信得多。我從里面找出一條黑色的鉛筆褲,套上白色的絲綢襯衣。撿起鏡前昨天從阿媽房間里拿來的桃木簪子,卻怎么也挽不起頭發。
這只桃木簪子,阿媽用了十幾年吧。小時候聽阿媽滿臉幸福地說,那是在和阿爸認識的第一個七夕,阿爸親自雕刻的。阿媽很少說她和阿爸年輕時的事情,似乎那些隨著歲月流轉被定格的瞬間,只屬于她和阿爸兩人。她要留著那些誰也不清楚的幸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回憶一輩子。
摸著簪子頂端那朵兩朵桃花,姑姑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
“靜守,起了嗎?”
“起了,姑姑”,我起身朝門口走去,“我正有事要找你呢?!?/p>
“什么事?”立在門口的姑姑穿了一件無領的綠色的旗袍,左邊鎖骨處繡了幾個花瓣,一頭長發正好被一只銀色的簪子挽起。
我把桃木簪舉到姑姑面前,“教我挽頭發吧”。
姑姑定是一眼就認出了這是阿媽的桃木簪,她微笑地點點頭,跟著我走到鏡子面前,用她那雙似乎沒有骨頭的手,替我挽起頭發。
“姑姑,今天有客人要來”,我側著身子,看著腦后的發髻。
“誰要來?不是昨天才把客人送走嗎?”
“來了你就知道了”,我立在窗前,拉著姑姑的手,“我這樣,不算很丑對吧”。
姑姑一愣,輕輕笑了笑,“很好看,不過再好看也要吃飯。七爺他們已經在吃了,我們也快過去吧”。
飯后,一家人站在門口送徐舅舅,他說等頭七的時候,他還會過來。
“徐兄弟,麻煩你操心了”,大伯握住徐舅舅的手,彎下了腰。
“不要這樣說,這是我自家妹子”,徐舅舅趕緊扶起大伯,意味深長地在大伯上臂上拍了拍,“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然后看著我,說,“靜守,你再送送我吧,好幾年沒有和你聊聊天了,這幾天又很忙,都沒有顧得上和你說說話?!?/p>
一路上徐舅舅都只是問了些我的近況,我也小心地一一應對著。走到村口的時候,徐舅舅突然停下來,看了一眼洋槐樹,那種神情好像在聽洋槐樹上的什么東西說話。
我順著徐舅舅的視線看過去,映入眼簾的只有一只烏鴉,以及一棵沉默佇立的洋槐樹。
“靜守”,徐舅舅沒有收回視線,依舊注視著洋槐樹,“你過得也不容易吧,放寬心,不要太執著過去那些日子,幸福要建立在當下的生活,既然遇見了對的人,就要好好把握,聽徐舅舅的話沒錯”。
“嗯,這些我都知道,徐舅舅放心就是了?!?/p>
我再次把視線落在洋槐樹枝上的烏鴉身上,沒去想徐舅舅口中對的人到底是誰,“阿媽,她一定怪我吧”。
“帶著怨恨和遺憾的人是沒有辦法安息的,送妹子走的時候,她心情很平靜,應該是沒有什么遺憾的”,徐舅舅朝洋槐樹揮揮手,那只烏鴉便撲著翅膀飛走了。
沒有遺憾嗎?
送走徐舅舅后,我獨自立在村口,望著陽光下的洋槐樹,想著阿媽怎么可能沒有遺憾呢?她在我畢業照下面壓著一張寫了“肖靜守”三個字的紙條,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嘛。她一定是在怨我,怨我拋棄了阿爸說什么也不肯拋棄的姓,等同于拋棄了阿爸大半輩子堅守的苦心。
太陽從東邊的丘陵爬出來,懸掛在遙不可及的天空。我瞟了一眼它底下的草木繁盛的丘陵,恍惚中似乎聽見加西亞在丘陵密密麻麻的樹林里,朝空地里大聲叫喊我的名字。要我快些去找他玩,太陽就要落山了,山鬼出來后我們就不能上山了。
加西亞離開兩個月了吧,我冥冥之中像被什么力量牽引一般朝洋槐樹走去。停在洋槐樹下,摸著洋槐樹裂開的樹干,眼前突然閃過加西亞血肉模糊的樣子。最后看見他的時候,他的身體就如這棵洋槐樹的樹干,破碎不堪。
“你為什么要選擇死亡呢?”
我倚著洋槐樹的樹干,慢慢蹲在地上,看著地上細密的沙石,伸出指頭在地上寫著加西亞的名字。他是我靈魂的一部分,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他離開我的視線,更不能忘記他,他是我的。
“加西亞,你回來吧。”
“靜守你個笨蛋!”
加西亞立在粗壯的樹枝下,看著樹下熊抱著樹干的我氣得直跺腳。他教我爬樹,教了許多遍,我依然只能在樹底下抬起頭仰望他。
見我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他更生氣了,扯下樹上的葉子朝我丟下來,讓我重新回到娘胎,變成一個男孩,男孩都會爬樹。
小時候不管是去云間寨玩,去村口爬洋槐樹,去魚溪里摸魚,去蘆葦叢里捉蜻蜓或螢火蟲。加西亞都會嚷嚷著如果我是個男孩子就好了,那時我也覺得,要是是個男孩子,我肯定通便加西亞一頓,誰讓他看不起我??上沂冀K是個又瘦又矮的女孩,只能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后,一邊聽著他的罵聲,一邊用手捂住他送給我的蜻蜓或者螢火蟲。
現在已經想不起來,加西亞到底是從什么時間開始不說“如果你是個男孩子就好了”。反正等我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不存在在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了。
大學期間,某一年某一天夜晚的燒烤攤上,陳跡說他正在拍攝一組照片,主題是“下一秒,我就要死了”,問我和加西亞,應該怎么拍。對于這些事情,我向來反應慢半拍,所以困惑之后就是無所謂,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吃著灑滿了辣椒粉的烤羊肉串。加西亞卻不同,他說如果成績要拍他的話,他會露出一個舒心的微笑?,F在向來,那個時候,他確實始終都保持著明朗的微笑。
似乎死亡這件事情,對他來說,不過如此。
站起身的時候有些頭暈,我沒站穩,往后仰了仰。最后雖然人是站穩了,發髻卻松散了。我彎下腰撿起掉在發熱的土地上的桃木簪,按照姑姑叫我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挽起頭發。古人常說睹物思人,我卻覺得帶著這支桃木簪,就像阿媽阿爸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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