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的眼神

　　第二天一早，我送她登上渡輪.我仿佛再次看到那個曾經的她，那個在人流中義無反顧，只把背影留給我的女人。如今再次看到你，看到你的背影在我眼前消失，我問自己，你還好嗎？現在會在哪？我們還能再次遇見嗎？答案應該是肯定的，我相信你會在下一扇門口等我，等我的到來。但愿那扇門是我通往現實世界的最后一道門，因為我知道，只有通過它，我才能走出過去，回到現實，而你才能屬于我。在這之前，你只屬于你自己，因為你與我一樣，身肩使命。使命是在正確的時間和地點，締造出一位能改變未來的新頭人。現在你用你的方式尋找，我用我的方式尋找，即使我們提前相遇，我們也無法接合，原因我已說過，不想再說了。如果你一定要我多說兩句，那我只能跟你這么說，在尋找的過程中，我很清楚自己使命的具體內容，而你有可能不同，或許你只知道有項使命在等你，但卻不知道使命的具體內容。我不想告訴你，也不能告訴你，因為我不能因為自己的欲望透支未來。未來屬于整個部落，我不能只顧自己而剝奪眾人。他們所需要的頭人并不屬于我個人，我只不過是有義務去締造他，而非擁有他。締造他的同時滿足自己，滿足不是我的目的，而是上天對我的獎賞。如果我把獎賞當成目的，那我就是一個無比自私的小人。上天在發現我是小人后，它會毫不猶豫地收回使命，同時也收回對我的獎賞。我很清楚這一點，雖然我也會動搖，但你的及時提醒讓我堅定。感謝你沒有讓我在錯誤的時間和地點放縱自己。謝謝，感謝的同時，讓我們盡快開始新的尋找。

　　離開碼頭后，我聽從你的告誡，沒有耽擱，立即按原路趕回。五天后趕到。但趕到的結果還是令人失望，我晚了一步，錢莊已不復存在，它在城破之時被官府一把火燒掉，留給我的只剩無法燒盡的殘垣斷壁。

　　我站在殘垣上，茫然而不知所措。無助之余，一種恐懼籠上心頭，難道我的使命到此為止？難道我再也無法回到未來???

　　我開始在瓦礫上拼命挖掘，想通過挖掘找到那扇門。但結果卻令人失望，我所能挖掘出的除了瓦礫還是瓦礫。我開始絕望，一屁股坐下，開始嚎啕大哭。這哭聲引來更多哭聲，因為與我一同挖掘的人也開始絕望。雖然他們的絕望與我不同，他們是因為無法找回自己的財物才哭，而我則是無法回到未來。

　　眾多哭聲給我少許安慰，安慰是帖良藥，它讓我不再絕望，同時隱約告訴我，希望還在。

　　希望會在哪？我站起身，朝四周張望，張望后，看到身后有出殘垣并未完全坍塌，竟管看上去搖搖欲墜，欲墜間還冒著青煙。可能正是此股青煙讓人不愿靠近它。

　　無人愿意不代表無法靠近，或許那股青煙是有人專為我準備。他知道如何拒絕他人，更知道如何迎接我。我相信我是它的主人。

　　我用手撣了撣身子，去除塵土走近它。走近后，一個箭步穿越過去。穿越后，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緊接著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坍塌聲，我想我是被埋在其下了。

　　我是先晃了晃腦袋，感覺有意識，有意識就代表我沒死，沒死就意味我的手腳可能還能動彈。我伸了伸手，又蹬了蹬腳，是的，它們沒有拋棄我，它們依然還在我身上，而且很聽話。我開始拼命地向前挖掘，挖掘???

　　挖掘終于有了結果，結果是我看到前方出現了絲光亮。我想那絲光亮應該是另扇門的出口。終于看到希望了，我有救了，我可以通過它走出過去，走向未來了????

　　我奮斗鉆出洞口，嗆了兩口煙塵后站立起來，而后用手拍去渾身的塵土，這一拍讓我發現自己有了變化，變得不再是長袍馬褂，而是一身軍服，一身國軍的制式軍服。盡管軍服在穿越洞穴時被鉤刮得有些殘破，但我還是能認出它。

　　我是誰？我這是在哪？會不會是在???我不自覺地再次晃了晃腦袋，又用手拍了拍，發現原先戴在頭上的瓜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紗布和綁帶。我怎么受傷啦？難道我是在戰場上？我開始再次審視自己的裝束，發現上衣胸口處有塊縫制的胸牌，胸牌上印著幾行字，分別寫著：國民革命軍第十三集團軍第八十二師義勇團少校營長李世一。

　　看完胸牌，我開始慢慢醒悟過來，現在的我仍沒能走出過去，而是向前跳了一步，跳到了二次大戰的中國戰區。既然是在戰區，那我又是在執行什么任務？我開始改變注意力，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而是環顧四周，看看周圍發生了什么。

　　周圍是一片還在冒煙的焦土，焦土上除了被炮火炸坍的工事，就是散落其上的陣亡者。陣亡者有敵方人員，也有已方人員，我能從軍服上看出。我真的還活著？我用手掐了掐自己的手腕，會疼，看樣子我的確還活著。

　　在明確自己依然健在的同時，我的大腦也開始告訴我，你這是在鎮守一塊高地，此高地敵我雙方易手多次，這次你部剛接到上級命令，令你主動撤離，目的是誘敵深入，進而包抄圍殲。

　　可能是由于戰事多變，加上我被擊傷，我沒能跟上部隊離開，落了個如今的下場。我會成為孤魂野鬼嗎？我有些害怕，害怕之余便是一陣哆嗦，哆嗦后冷靜下來，抓住身邊那根只露半截的槍托，想以此借力拔出埋于土下的雙腳。一番費力后，雙腳被拔出，但剛邁出一步，發現右腳膝蓋處鉆心疼痛。這疼痛讓我“啊”地一聲叫出聲，出聲后不受控制地一屁股倒下。倒下后艱難地坐起，坐起后我解開小腿上的綁帶，撕開褲腳，要看個究竟。看后發現膝蓋紅腫異常，雖未見皮開肉綻，但已無法動彈。看情形可能是被炮火氣浪掀起的巨石擊中。幸好沒有擊中要害，不然我會一命嗚呼。我自我安慰道。

　　我重新將綁腿綁好，費力地用手挪動身軀，挪動的目的是去抓住不遠處的那根被單片切斷的枝丫。我要用這根枝丫代替我的右腳，一步步下高地，去追趕部隊。我知道他們現在在哪。

　　我終于抓住了那根枝丫，抓住后把枝丫一端置于腋下，另端撐于地面，雖然地面被炮火炸的松軟，但一番搖搖晃晃后我終于還是站起，站起后又經一番晃蕩，我開始一寸寸挪步，挪向身后的山下。

　　我是一瘸一拐挪過土包，那土包應該是我的掩體，現在被炸塌看不出來。挪過土包沒兩步，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槍響，隨后便看到腳下的碎石粒中掀起一柱沙塵。

　　“什么槍法？”我抱怨了一句。抱怨后很不以為然地轉過身，想看看是誰朝我開槍。也許是因為廝殺得太久，對生死已經麻木，所以對眼前的一幕表現得習以為常。

　　我的回頭讓我看清了對方，對方是個日本兵，看著裝頂多是個軍曹，而且是個最次的軍曹。我輕蔑地看他一眼，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對他如此不屑，可能是我的級別比他高出一大截。

　　在我看對方的同時，對方正持槍瞄準我，不過手腳在發抖。看樣子剛上戰場不久，是個新手，而非像我，是個十足的老手。

　　面對新手，我更為大義凜然，對他不屑的同時再次鄙視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一次不以為然地轉身，繼續走我的路。不過這次我沒有走成，因為轉身后，我看到前方已站滿了日本兵。這些日本兵持槍瞄準我，瞄準我不代表我的末日到了，恰恰相反，他們的這一舉動卻救了我，竟管只是暫時的，因為我想如果不是他們站在我身后，那個最次的軍曹或許早就開第二槍了。對方怕誤傷了自己人才一時放過我。

　　日本兵一步步向我圍攏上來，我想我是過不去了。我只能再次轉身打算從相反方向離開。但相反方向也有日本兵，在一聲“八嘎”聲中，我失去了知覺。我想我是被刺中了，我死了，我徹底回不去了???不過臨死前，我還是本能地扯掉胸前的胸牌，以防泄露私密。但不知是否成功???

　　???

　　我睜開眼睛是因為感覺有人猛揪我頭發，接著是耳光，最后是一盆冷水潑天蓋臉地向我劈來。劈過后，耳朵里傳來一句日語：“別裝死，張開眼，看著我，你這頭支那豬。”

　　我勉強睜開眼，看到一張猙獰的面孔在朝我吼叫。吼叫后又是耳光。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兩眼發黑。待黑暗過后，慢慢恢復知覺，知覺告訴我，我被綁在一根柱子上。柱子的周圍有墻，有窗，有門，我判斷我在室內，而非野外，而且這處室內很可能還是對方的作戰室。既然是作戰室，那我倒要看看，或許我還能看到有價值的東西。

　　很遺憾，除了幾個日本軍人我什么也沒看到。這些日本軍人有長官也有士兵，他們個個怒視我，好像爭著要送我“上路”。那名拷打我的更是如此，因為他靠我最近，其他幾個都站在他周圍，與我有兩到三步的距離。

　　我抬頭看了眼那位即將成為劊子手的人，之后又掃了眼周圍幾個，發現面前的這個軍銜最高，應該是個大佐。其他幾個不如他。

　　果然，隨后進來一人證實了我的判斷，因為我聽到此人說了句：“大佐，是你讓我來？”

　　話音剛落，我看到一只戴著白手套的手朝墻邊一揮，幅度很小，但很干脆，意思應該是：是的，你先到邊上站著，等會兒我再叫你。

　　剛進來的那人是個女的，我能分辨出她的聲音。那聲音我很熟，競管她說的是日語。

　　大佐做完手勢，走上一步，盯看我時注意起我的胸牌。我的胸牌沒有完全脫落，只被我扯下一角。在發現我的胸牌尚可辨認后，用手拍了拍，拍去塵土和附著物后，扶正，仔細辨認起來。辨認完畢，用同只手托舉起我的下巴，咬牙怒目后慢慢放下，之后冷冷地問道：“你是義勇團的？八十二師義勇團？”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那你朝鮮人，從朝鮮過來的？”對方盯著我，問道。

　　我仍然點點頭，不說話。（國軍義勇團是由清一色朝鮮人組成，當時有一批反抗日本殖民主義的朝鮮義士遠道中國，與中國人民一起抗擊日本法西斯，我就是其中一員）

　　“那你應該能聽懂我的話？”對方問道。（1907年，八二二《日朝合并條約》簽訂后，朝鮮人就不允許再說本民族的語言了，改說日語）

　　我這次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我想我無法否認，只能默認。

　　“粟原大尉，你不用翻譯了，他不是支那兵，能聽懂。你只要到時幫我記錄就可以了。”大佐朝墻邊的那名女軍官說道。

　　審訊隨即開始，不過在開始前的極短時間內，我一眼認出了她，她不是別人，而是幾天前剛與我道別的她。她現在怎么姓“粟原”？留洋日本改的？挺好聽的姓氏，你讓我想起未來有個日本演員也姓“粟原”，叫粟原小卷。你會不會因為知道我很喜歡這名演員而把自己改為她？

　　我問了自己幾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并趁大佐轉身之際多看了她兩眼，看她時發現她也在看我，雖然視線碰撞的那一瞬你主動避開，但足夠了，我已能看出你眼神中想對我說的，此時你在對我說，你的心在流血，你不愿看到我被折磨，如果能替換你，你愿意替我受刑。真的，我看出來了，因為在你的眼角處我能看到一絲淚光。你在強忍自己，不讓淚光凝為淚珠，流淌出來。快告訴我，是嗎？

　　“告訴我，你所屬部隊的番號。”大佐走出兩步后，突然回頭問道。

　　“第十三集團軍，82師，朝鮮義勇團。”我知道這些內容胸牌上有，我沒必要撒謊。

　　“軍銜？”

　　“少校參謀。”

　　“姓名？”

　　“李世一。”

　　“隸屬戰區？”

　　“國民革命軍第四戰區。”

　　“戰區指揮官？”

　　“劉廣濟。”

　　“是不是黃埔系？”

　　“是的。黃埔四期。”

　　“你部何時調防？從哪調來？”

　　“民國五十三年三月二十七月日，從衡陽調防。”

　　“呦西，看樣子你沒有撒謊，你要老實向我交代，不然???”

　　我在對方說話的間隙再次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讓我有些失望，她只顧記錄，沒有看我。但沒看我不代表她不愿理睬我，恰恰相反，她在用她的不理睬向我傳遞信息，信息是：你如實說吧，我不想你受罪，現在要擔心的不是泄密，而是如何讓自己活下去。相信我，我會盡全力解救你的。還有，我要再次提醒你，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非常狡猾，他會不時給你下套，千萬不要有僥幸心理，一旦發現你在騙他，他隨時會???

　　“告訴我，你部敗退后的去向。”

　　“按照命令，要求我部撤往嶺水方向。”

　　“嶺水？你說的是川江邊的嶺水？”對方質疑道。質疑的原因我很清楚，因為嶺水是塊死地。進，前方是滾滾川江；退，除了追兵就是絕壁。除了鳥，沒人能飛躍此地。

　　“是的。”我應道。

　　“你們選擇從嶺水過江？”

　　“不，暫時不過，命令讓我部就地休整。”

　　“為什么選擇江邊又不過江？”

　　為什么？能說嗎？我猶豫了一下，可這一猶豫讓對方看出我的不確定。隨即，一記耳光過來，重重落在臉上，讓我差點昏死過去。

　　我是因為她堅持住的，堅持后看她，看她后發現，她的眼神在強求我，強求我如實說。我聽她的，說道：“計劃誘敵深入，抓住機會，回頭反擊。”

　　我的前半句是真話，后半句是個人發揮。命令沒有要求我們反擊，只要求我們誘敵。

　　我的個人發揮沒有被對方看出破綻，只是讓對方很不屑。不屑后大笑，笑后說道：“支那人就是自戀，除了自戀他們還會做什么？對，他們還會巧舌堂簧，把潰退說成撤退，把我們的進攻說成是誘敵深入。很幽默，不過戰場上靠的不是幽默，是勇氣和決心。我這次倒要看看你們是如何誘敵深入的，是被我們追得不見蹤影，還是停下來，喘口氣，放兩槍后，接著跑。”說完，奸笑一聲，繼續說道：“要跑也要選對地方，選擇嶺水，哼，我看你們的指揮官是慌不擇路了。”

　　我沒有理由要與他爭辯，即使我說的是真話。同時我也沒有義務提醒他，驕兵必敗。他要如此認為那就讓他去吧。當然，即然說真話反倒能誤導對方，那我還是應該把真話一直說下去。

　　“你們主力現在在哪？”對方停住后又突然問道。

　　“在你們的三個方向都有。他們正等著你們。”我如實說道。

　　“什么意思？想嚇唬我嗎？”對方有些動怒，很明顯，我的語氣把對方激怒了。

　　“不是嚇唬，我是為你們好，你們不能再進攻了，再進攻就要進包圍圈，到時包餃子，被吃掉。”我說道。當然，“包餃子，被吃掉”是用國語說的，而非對方聽得懂的日語。

　　“啪”地一聲，一記耳光再次落在我的臉上，我感覺自己臉一麻，一股熱流從嘴角處流出，我想那是血。這血在激怒對方的同時也把我激怒，我想我是從這刻起決定徹底放棄順從，我開始怒視對方。

　　“你嘀，死啦死啦嘀，你以為我聽不懂嗎？死到臨頭還想詛咒我們，你的良心大大嘀壞，告訴你，進攻馬上就要開始，現在你老實說，你的指揮官是不是有意把你留在陣地上，目的是迷惑我們，讓你提供假情報，老實說，是不是？”對方怒目之余，握起軍刀，向我吼叫。

　　“不，死到臨頭的是你們，不是我。你們如果再敢進一步，就會被吃得一個不剩。”我開始朝對方吼叫，但我們吼叫與對方不同，對方純粹是泄憤，而我則除了泄憤外，我還想向她傳遞信息，希望她能聽懂我的話，不要跟著他們一起去死，因為我說的是真話。

　　“莎”地一聲，我看到軍刀出鞘，接著是張撕牙裂嘴的臉，猶如惡獸，吼叫著舉刀向我劈來。

　　我閉上眼，等待最后時刻的到來，“一，二，三，???”就在我咬牙等待生命升華之時，我聽到有人叫停住對方。叫停后，我慢慢睜開眼，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我看到的是，她站在我與惡獸之間，面朝對方說道：“大佐，還是讓他再多活幾個小時吧，我要從他身上得到密碼，東京方面需要。”

　　聽到“東京”兩字，惡獸好像覺悟到了點什么，放下屠刀，吼叫兩聲后，極不情愿地將刀入鞘。而她則趁機轉過身，用眼神怒斥我，為什么不聽她的，要激怒對方，現在這個時候保全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我在她的怒斥中看到了她想對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