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42.
兩人把少年送回去之后,站在那面漆黑的鐵門前長久無言。
不是沒有話說,而是有太多的話無法言說。
周林澤看著遙遠的天光一點點低傾下自己的軀體,一種近乎委屈的情緒在自己體內橫沖直撞。
為什么總是自己?
他不禁這樣問著,可是他也不知道問誰才能夠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只能任由心中的那團膨脹的煩悶和沉郁自己平息。
聶倩看著周林澤的樣子,心里塞進一把嗆人的酸澀。她是了解周林澤的,這個平日里銅墻鐵壁般的男子,其實是多么地脆弱和敏感啊。他心里所想要的,其實也只是幾天安逸平穩的日子啊:像是普通的大學生那樣慵懶,背著自己的畫板在某個空曠的天臺上度過一個又一個平淡無奇的黑夜。
其實并不是多么奢侈的愿望,只是這點愿望對周林澤而言實在是太難實現了。
走吧。去別的地方看看。聶倩的聲音很輕很軟,如同飄落的幾瓣薄云,親昵地貼在周林澤的耳邊。
嗯。走吧。周林澤收住了將要漫溢的憂郁,整理過后的面容覆著一層憔悴的堅強。
去別的地方看看吧。聶倩重復著說道,她拉著周林澤像道路延伸的一端走去。其實聶倩又怎么會知道要去哪里呢,在這個冷寂的城區里,似乎隨便一個地方看起來都適合這兩個落魄的人。四周人影稀疏而單薄,整個城區看起來就像是一片樹冠的秋天,繁盛和生機紛紛凋落,只剩下交疊的衰頹和憔悴。
兩個人沒走幾步,坐在了街對面的石階上。
為什么總是活得這么刺激啊。周林澤有些自嘲地呢喃著,垂下的腦袋像是年邁的鐘擺緩慢地搖動著。
因為你是周林澤啊。聶倩昂著頭,目光直直地刺向周林澤落滿了晦暗的雙眼,說出的每一個字也都像鋒利的匕首,不遺余力地扎進了周林澤此刻軟弱的內里。
周林澤有些愕然地抬起自己頹喪的面容,緩慢挪動的目光有些畏怯地落在聶倩的面容上
她的臉上盛滿了夕陽凄惶的殷紅,深沉的光亮均勻地涂抹在她的面容上,淹沒了她俊秀的五官和所有的表情。
是周林澤都覺得十分陌生的樣子。
自己怎么會是這么懦弱的樣子!周林澤突然悲傷地打量著自己。那種從不屈服的意志又重新醒來了,淤沉的苦悶和陰郁似乎只是一陣短暫的晦暗,倏忽之間便露出了些許明燦的光亮。
天邊已經浮漾著清淡的暮色,幾道斜暉穿過低矮的建筑,伴著柔軟的暗影一同降落在周林澤和聶倩的身邊。
對了,我們得回去一趟。周林澤突然站了起來,身體中奔流而過的熾熱激流讓他的身體輕微地顫動著。
回去,怎么可能?聶倩的目光悲觀地墜在那扇巨大的鐵門上。
不是這邊,而是那個小餐館里。許多細密的細節在周林澤的眼前清晰地復原,他的眼前像是定期地回放著前一段時間的影像。
回那里干嘛?聶倩還沒來得及反應,身體就已經被周林澤從溫涼的石階上拉了起來。
他應該給咱們留了點什么。周林澤的目光刺向對面樓頂那個昏暗的窗戶,仿佛看到了那個少年靜立窗前的瘦影,仿佛看到那微微上揚的嘴角和夾著笑意的眉眼。
我怎么什么都沒有發現啊。聶倩嘴上嘟囔著,但卻緊緊地跟上了周林澤前移的步伐。
轉過那個熟悉的路口,兩個人的身影又一次從那個畫廊幽深的入口前掠過。
推開快餐店的玻璃門,周林澤不禁長長地松了口氣——懶惰的店員們還沒有清理他們剛才坐過的那張桌子。周林澤幾步跨到了那張桌子邊上,看著桌面上留下的清淺水痕。
果然留了點東西。周林澤揚起了嘴角。
什么都沒有啊。聶倩看著桌面上幾個干癟的紙杯,還有幾張皺成一團的紙巾。
身上帶著紙巾么,給我一張。周林澤目不轉睛地看著桌面,一旁閑聊的幾個服務員想看著神經病一樣看著他。
喏。聶倩掏出一張來,放在周林澤早就伸出來的手掌里。
嗯,應該不會太復雜。周林澤稍稍直起了低傾下去的身體,把多層的紙巾剝開,只抽出薄薄的一層來。雙手把紙巾展開,然后蓋在了少年占用的那塊桌面上。
水痕很快洇濕了吸水性良好的的紙巾,周林澤捏著兩個角把紙巾拎了起來,兩個深色的字呈現在兩人的面前:
月楓。
原來是這樣啊。聶倩恍然大悟地說道,她也突然回想起在那個時候,少年的手指在桌面上緩慢地劃動著。她原本以為那只是太過緊張的反應,想不到竟然傳遞著信息。可是為什么不直接說出來呢,難道在這樣的地方也有什么需要防備的么?
二位,需要什么幫助嗎?套在制服中的服務員謙卑地傾了傾身子,饒有興致地看著兩人,職業化的微笑凍在臉上。
不需要什么,我們……只是覺得好像忘了什么東西。周林澤慌張地把展在眼前的紙巾揉作一團,在桌面上胡亂地擦了幾下。
那您的財物沒有遺落吧。服務員的眼中涌滿了熱切和真誠,周林澤和聶倩卻都打了個寒戰,身上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不約而同地皺了起來。
沒有,沒有。兩個人幾乎是逃出快餐店的,身后是雜亂的腳步留下的沉重聲響。
兩個人站在快餐店的門口,張開嘴狠狠地吸了一口戶外的空氣,像是兩個癮君子拼命地嘬了一大口煙。
這個地方怎么總是讓人感覺那么不舒服啊。聶倩皺了皺眉頭,隔著一層玻璃看著店內。那個服務生笑了笑,搖了搖頭,便又走回到那個眾人集聚的人群里。
是啊,也不知道這個老頭子怎么選了這么一塊福地。周林澤有些憂慮地看著街對面的畫廊,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周林澤的心中恣肆的生長,身處的這個沒落城區在某些無法看見的地方中正經歷著一場地動山搖的巨變。
現在還是先去打聽一下這個月楓是個什么地方吧。聶倩的目光迷失在空蕩寂寥的街道間,浮漾的和風像是把行人和車輛盡數清掃,只有幾個綿軟的人影像是令人作嘔的痰漿糊在某個街角,倚著灰色的街道遲鈍地移動著。
似乎找個正常人都不太容易啊。周林澤粗略地掃視了一圈周圍,也只發現那么幾個似乎沒有骨骼的人影,他們佝僂著瘦削的身子,一側的肩膀像是坍陷下去,雙腳在地面上緩慢地拖動著,背后的畫板看起來更像是他們自己的墓碑,半截裹在灰色的布袋中,另外半截沿著他們蜷曲的后背斜斜地刺出來。
這到底是怎么了啊,跟僵尸圍城一樣。聶倩看了看周邊的這些人影,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還是不要問路人了,看看周圍的商店有沒有比較正常的吧。周林澤把目光從畫廊沉暗的紅墻上收回,無奈地轉過身來,卻透過快餐店大塊的落地窗發現那幾個閑聊的店員此刻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和聶倩。周林澤沒有多想,只得拽著聶倩的胳膊,有些粗野地把她從那家店的門口拽走了。
聶倩也像是意識到了什么,沒有抱怨周林澤捏痛了她的胳膊。只是目光鈍重地向遠處跌了出去。
兩個人走在滿目的蕭條中,建筑的暗影隨著夕陽溫軟的紅光垂落在空曠的街道,也落在了兩個人的心里。
周林澤和聶倩緩慢地前行著,兩個人的心中是同樣的著急,但是現在卻不知道該走向何方。
算了,去那家畫具店碰碰運氣吧。兩個人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周林澤看見路的對面有一個不大的店面,只是那門口很暗,像是一個狹窄的洞口。
嗯,過去看看吧。聶倩不知道自己這樣心不在焉地漫步了多久,迷惘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
一個很窄的門口,一面很瘦的門。
兩個人的身影被落地的玻璃拉抻成一副滑稽的樣子,兩人看著玻璃面上歪扭的浮影,卻只感到自己的憔悴被虛妄的鏡面殘忍的放大開來。
入口很深很也很狹窄,兩個人的并行都覺得有些局促。墻壁中嵌滿黯淡的彩燈,在兩側干燥的墻壁上投下搖晃的暗影。
這個地方好像就沒有個正常點的建筑啊。聶倩悄聲說道,這一條通道太過狹窄,讓周林澤覺得兩側的墻壁似乎都在無時不刻向兩人擠壓過來。
是啊。周林澤說道,他倒是覺得十分新鮮,這里的每一幢建筑似乎都能看到那些繁盛的文藝時期所留下的痕跡。周林澤腦中剛開始幻想那個時候的景象,這一條窄窄的通道便豁然寬展開來。眼前是一個十分寬敞的大廳,樣式各異的畫具或是懸掛在墻壁上或是整齊地陳列在明亮的玻璃柜臺中。
走開吧,流浪漢,不遠處有一家二手店。一個沉緩的嗓音拖著慵懶和厭惡在大廳中彌散開來。
周林澤和聶倩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自己的腳步,此刻他們也才不過剛剛走出那個狹窄的通道而已。
打擾您了,我們想買一套嶄新的畫具。周林澤環視四周,并沒有發現說話的人,只得對著空曠的大廳朗聲說道。
平穩而厚實的嗓音在一陣回蕩之后便消匿無蹤,只剩下一片徹底的寧靜沉緩地落下。
兩人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大廳的入口,看著這空無一人的地方,這里的每個邊角似乎都經過精心的打理,柔和的燈光下竟然閃爍著夢幻般細碎的光輝。
突然,漆成銀灰色的墻壁突然有一塊開始了松動,一扇狹窄的門緩慢地轉開,一個矮小的身影浮現出來。
那就過來吧。仍舊是那樣冗緩的聲音,一副困意難收的倦態。
兩個人這才緩慢地移動著腳步走了過去,那些紛繁的畫具距離自己越來越近,兩個人的內心也越來越止不住內心的驚嘆,這些畫具的精美已經超出了兩人平生所見的范疇,有些看起來更像是工藝品或者收藏品,從而根本難以實用。
那個矮小的身影在兩人走近了之后似乎也并不是太過矮小,稀疏而彎曲的長頭發胡須像是兩片貧瘠的黑色森林松弛地貼在他的發頂和下頜。松垮垮的西服罩在枯柴一般瘦小的身軀上,內里是一件皺巴巴的格子襯衣,領結歪歪扭扭地垂著腦袋。藏在圓形鏡片后面的雙眼顯出一種虛張聲勢的強勢。
我們想要買一套畫具。周林澤重復了一遍方才說過的謊。
哦?是實用還是收藏呢?打量的目光被用力地探過來,像是實在難以看穿這兩個人的消費能力。
實用的就好,有什么可以推薦一下的么。周林澤對著這個看起來有些滑稽的老板挑了挑眉毛,表示自己的確真的很有興趣。
唔,這么說的話,我倒還真有幾套可以推薦一下。低矮的個子在柜臺后緩慢地挪動著步子,雙眼仔細地看著柜臺中靜置的物件,像是自己都有些生疏了。在繞著環形的柜臺走了大半圈之后,他終于停了下來,有些興奮地對著近在咫尺的兩人揮了揮手。
周林澤和聶倩只好配合地探出自己的腦袋,透過玻璃的阻隔看著那些精美的畫具。拿出來給我們看看好么?聶倩雖然沒有明白周林澤為什么突然想要買一套畫具,但還是配合著目光幽深的周林澤。
隔在鏡片后的雙眼又仔細地將兩人打量了一遍,像是一臺掃描儀精密地掃過了兩個人的身體。周林澤討厭這樣的目光,感覺像是渾身赤裸地站在別人裹挾著嘲笑和愚弄的打量目光里。可是他似乎也可以理解這樣的目光,他不難想象那個時候這里的繁華,當然更能理解此刻這樣復雜的目光吧。他大概是把自己和聶倩當做街道上那些游蕩的“藝術家”了,說不定還在害怕自己和聶倩搶走了他的畫具。
周林澤心中不禁苦笑,其實在這個世界中生活的眾人啊,誰愿意去質疑去冤枉其他的人呢。只是如果自己不這樣小心翼翼的話,自己也許就會受到巨大的傷害。
那種猶豫的、懷疑的目光終于收了回去。枯瘦的胳膊微微顫抖著打開了玻璃柜的鎖,把那幾套裝著畫具的茶色畫袋拎了出來。幾個畫袋在周林澤和聶倩的面前一字排開,隔在柜臺一側的老板無奈地將攤開的手向前推了推,自己看看吧,不要客氣了。眉毛十分滑稽地挑起來,像是努力地克制著心中種種不安的擔憂。
別擔心,我們不是來搶劫的。周林澤眼角皺出一絲笑意。
嗯……我……知道的。身材的矮小的老板昂著頭,把口中的話吐出一個仰角。你們……是從外地來的?眼前的周林澤和聶倩緩慢地拆開一個個精良的畫袋,小心翼翼地把大大小小的物件擺出來。
嗯,是來找個親戚的。周林澤低著頭玩弄著一把做工精良的工具刀,感覺用它來修理自己的那些鉛筆或許都是一種享受。
到這種地方來找親戚……?對面傳來疑惑的聲音。
聶倩不知道周林澤在搞些什么,只好一邊裝作認真地把玩著手中的炭精棒,一邊輕輕地踢了身邊的周林澤一腳。周林澤微微側了側自己的臉,卻正迎上聶倩斜斜刺來的余光。周林澤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那個動作,像是僅僅用來告訴聶倩不用擔心,一切尚好。
是啊,家里的一個小孩子據說來到這里跟一個人來學作畫,可是已經很久沒有和家里聯系了。周林澤用力地嘆了一口氣,佯裝的憂愁砌滿了周林澤的面容。你說現在的孩子啊,好好地上個學不好嗎?非要自己跑出來學什么畫畫,現在倒好,讓全家人都急壞了。周林澤用力地揩拭了一下雙眼,兩團渾濁的淚水順著手背流了出來。
聶倩現在算是明白周林澤想要做什么了,不過眼前的這種演技相較于之前真是有了質的提升。聶倩也配合地垂下來自己的頭,像是不堪回首這樣的一段悲哀,目光像是兩柱鉛,重重地墜在了地面上。
那個,你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學畫么,也許我還稍微知道一些。雙手用力地搓揉著,像是要搓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或是搓掉一些不安和疑惑。
啊,這個我們是知道的。周林澤猛得抬起頭來,眼中是那種絕處逢生的明亮,像是夜空中一顆突然閃耀的星辰。
好像是叫一個叫做月楓的地方……聶倩微微昂著頭,做出一副努力回想的樣子。
柜臺后矮小的老板并沒有什么回應,只是嘴唇微微顫抖著,雙腳不自覺地向后顛了兩小步。
周林澤把這些微小的動作盡收眼底,心中瞬時明白了幾分。看來這里不是一個怎樣簡單的地方啊,這里的一切為什么都是這樣令人不安呢。
你了解……這個地方么?周林澤看著柜臺后不自覺在蜷縮那副矮小身體,心知自己的這一番表演多半又要徒勞無功。
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啊,可能是不在這個地區吧,你們確定沒有找錯地方么?面容上很快又是洋溢的熱情和懇切,恐懼的痕跡轉瞬之間消弭散去。
可能是吧。我們再去問問好了。周林澤停下了手中玩弄的工具刀,把它安靜地放到了玻璃的櫥柜上。對了,把這一套畫具給我們包好吧,畫具我還是要帶走的。并沒有第一時間轉身離開,落下的目光正迎上聶倩滿面的失望。
嗯,好的。矮小的身軀頓時活躍了些許,雙腳像是浮在空中優雅地轉了個身。整個身體突然蜷縮在柜臺下面,十分吃力地從堆疊的雜物箱盒中抽出一個包裹得十分緊實的盒子。他十分吃力地舉著雙手將盒子舉過頭頂,重重地放在了柜臺上。
周林澤仿佛身處云霧之中,不知道這副瘦小的身軀在做些什么。
像孩童一樣細嫩的手扶了扶夾在鼻梁上的眼鏡,微亮的光芒在經由鏡片的反射落下閃耀的小塊光亮。
這是一個收藏了許久的畫袋,送給你們吧。估計也不會遇到更好的買主了。雙手用力地在精致的盒子中用力地抽拽著,終于在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響之后拿出一個華麗的畫袋。周林澤平生的印象中似乎還沒有見過這樣一個精致的畫袋,用的不是普通畫袋常用的帆布而是十分光亮柔韌的皮革,每一個邊角都經過仔細的縫合,細密的針腳嵌在皮革整齊的紋路里,精致的鉚釘密匝地刺透了每一個袋邊。
簡直像是一幅藝術品。周林澤看著面前的這個畫袋,心里不覺感慨道。
其實這個世界中的很多東西顯示那些大師們的不朽之作一樣,從來不是依賴華艷的色彩和精美的裝飾,而是在那種典雅和厚重之間感受到一種特有的感動,讓它的每個細節都經由人文精神的放大變得璀璨而光耀。
這個……我們還是不要了吧。無需太多的打量和審視,周林澤和聶倩便知道這不是個稀松平常的物件。
還是送給你們吧,這個地方啊……他的目光漫溢開來,瘦小的身材在這個空蕩無人的大廳中顯得格外悲戚。口中的言語像是一圈擴散開來的煙,緩慢舒長地嘆出來。這個地方啊……已經像是像是巨大棺槨一般了,你們來了,就順便帶一些好的東西出去吧,畢竟這些東西是沒有罪過的,它們是應該見見天日的……原本連貫的語句突然變得斷斷續續,哽咽的喉音稀釋了肺腑中所有的深情,眼中墜下了稀落的雨,像是站在瓢潑大雨中的墳地,憔悴和哀傷夾擊而來。
那這樣,我們……就收下好了。周林澤不知道歲月在這樣一家明敞的畫具店中藏下了怎樣的故事,不過根據這個地區的情況來看,也能大概地猜出模糊的樣子。
嗯。把亂涌的情緒勉強打掃,經由淚水洗濯的雙眸顯得更加寧靜祥和。雙手把草草寫好的收據單推到周林澤的面前。
周林澤看著收據單上陳列的價目,沒有過多的考慮便大致從自己的錢包中抽出一疊紙幣,放在了柜臺的對面。
短暫的緘默無言在三人之間沉緩落下,每個人的情緒似乎都在這同一個時刻墜向山谷的深處。
對了,我們保修的,還有免費的保養。分辨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兩個人潮濕的視野中是一副苦笑的面容。
嗯,我們知道了。周林澤緩慢地將收據單折好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里,像是將一個人的小小世界都緩慢地折疊成規則的方塊,塞進一個滿是溫情的隨身包裹。
兩個人裝好了屬于自己的那套畫具,卻突然感覺呼吸像是受到了阻礙,像是有什么內里的情緒從身體的深處狂肆地翻涌,最終連呼吸都變得極為困難。
你們兩個人,等一下。
一片空曠中填滿了那副瘦小軀體里最深處的聲音。
43.
雙腳踩過一片黑暗,很擁擠很逼仄的黑暗。
三個人此刻坐在一個簡單而明亮的辦公室里,窗外已經是一片昏惑,屋內癡呆的白熾燈涂亮了周林澤和聶倩的身形。老板矮小的身形陷在松軟的沙發里,雙唇像是兩條巨大的蛆蟲黏膩地蠕動著,終于吐出了一些斷斷續續的聲響:
其實你們應該都知道,這個地方原本不是這樣的,也不應該變成這樣的。
柔軟的情緒像是低矮的流云,被霞光染成慘淡的紅,此刻溫順地依偎在天宇寬廣的懷抱。
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叫做盧郁的人才改變的。我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這個原本文藝興盛的地區就變成了現在這副蕭索的樣子。我只知道那段時間各處都充斥著爭斗和討論,那些一貫優柔懦弱的作畫者也日漸變得暴戾粗野,像是太久的壓抑已經讓他們的精神處在將要崩潰的邊緣。這個盧郁的到來,很快打破了這里的平衡,他提出了很多和傳統繪畫觀念相沖突的想法,讓新舊之間固存的矛盾頃刻爆發開來。我記得其中很重要的一點要把繪畫視作個人情緒的隨性表達,從而淡化技巧在繪畫中的作用。這樣大膽的想法出乎意料地得到了眾多年輕人的擁簇,因為他們師從那些大師的時候,無一例外都是先從最基本的東西開始,別說是表達個人情緒了,有時候畫一幅完整的畫都有些困難。所以啊,盧郁的新想法很快引發了新舊之間的紛爭,那些大師們本來就不愿與世人有太多的爭斗,便一個接著一個遷走了。一些頗有建樹的青年畫家在形勢日漸失控之后也紛紛搬離了這一個地區。
是很無聊一段敘說吧。最后用一個沉重的嘆氣結尾。
雖然他所說的這些周林澤二人都大概了解,但還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等著他用每一個字節將內心積壓的沉重帶出。
那副矮小的身材像是要被松軟的沙發全部吞掉了了,整個人皺作一團。
那個月楓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周林澤雖然同情他,也同情身處這個地區原來那些熱愛繪畫的人,但是現在最為要緊的事情還是先找到月楓究竟是個什么地方。
聶倩很久沒有說話,她覺得自己的心中纏著一團亂麻,身體像是行走在一個巨大的幻境中。雖然這里和自己生活的世界只是相隔一段不長不短的車程,卻感覺自己已經深處一個囧迥然不同的世界。這里的人,這里的建筑,這里的一切似乎都太難用正常的思維理解。
啊,對了,差點忘了這最為緊要的事情了。你們一定覺得我太啰嗦了。瘦小的身軀像是緩慢地舒展開來,眉眼之間多了些清朗。其實關于月楓的事情,在這個地方發生了這樣的改變之后已經成為了所有人的某種禁忌。原來呢,月楓是一家咖啡館的名字,因為環境清靜優雅,品味獨特,在當時成為了許多年輕作畫者的創作和交流的去處,后來逐漸發展,成為了這個地區的大多畫家都會選擇來休閑的地方。只是在盧郁到來之后,那個地方就變成了一片混亂,我已經很久沒有去過那個地方了。可以這么說吧,從這個地區發生了這樣的變化之后,我已經很久沒有出過門了。
對了,那個月楓的位置要怎么說呢……從許老板的那個畫廊開始再往東邊走三條街應該就能夠找到了。那家店很好找的。
目光突然高高升起,像是絕望地看著緩慢合攏的棺槨。
聶倩感覺自己的心底突然被塞進了一塊鈍重的寒冰,抽搐著,痙攣著,雜糅的疼痛在一片混亂當中擴散開來。這個地方,迷醉的人狂熱著,清醒的人悲哀著。冷熱的情緒就這樣緊緊地糾纏在一起。
兩個人站起了身子,一絲不茍的白熾燈把三個人的身影投在了光潔的地面上,像是離別之前最后一張悲傷的合影,三個人的身影在一片柔軟的燈光中下陷著。
我們會回來保養這些的。
周林澤提了提手中的畫袋,兩張笑著的臉在門合攏的瞬間被隔離在各自的世界。
還會再見的,對吧?
沒有人說這樣煽情的話。
44.
整個世界已經在晦暗中緩慢下陷,兩人又一次穿過那個臟亂的走廊的時候,像是剛剛從墳墓中釋放出來一般重重的吸了一口氣。
此刻該做些什么呢?
明明已經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要做些什么,雙腳為什么卻像是無法挪動呢。
為什么只想要蹲下身子,重重地吸一口氣呢。
如果手中能再有一根點燃的香煙就似乎就更好了。
那樣我的眼淚也有個合理的理由了。
被悲傷嗆到了,也不丟人吧。
45.
腳步很慢很慢地落在空蕩的街道上,像是有太多的負重壓在兩人的身上,其實呢,所有的負重也只不過是一個精致的畫袋。
兩個人很快找到了那個叫做月楓的地方,那的確是個十分好找的地方,巨大而斑斕的招牌在砌滿了灰暗的街道中顯得太過刺眼,像是一個滿身風塵的舞女搖曳著柔媚的身子和濃艷的妝容穿過了清晨的街巷,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胸口中像是落進了一把滿是銹蝕的纖小剪刀,在一片柔軟和溫熱當中咔嚓作響,遲鈍而用力地開合著。
路邊所有的行人仍舊都是初見的那副樣子,像是一具一具從未見過陽光的傀儡一樣,跛著腿腳艱難地在地面上拖動著。緘默像是大塊的補丁,縫補在這片黑夜當中缺漏的溫暖上。
進去吧。周林澤不想再看周圍的景狀,四周的一切都讓他想起那些灰暗的童話,每一個人都像是被難纏的宿命追趕著,變成了此刻麻木不仁的樣子。
嗯,進去看看到底有些什么蹊蹺。微微揚起的嘴角,像極了周林澤一貫的樣子。
又偷偷學我。周林澤小聲嘀咕著,面容上也破裂開波紋般柔然的笑意。他喜歡聶倩的這副樣子,因為只要這般,周林澤覺得自己無論面對什么都會有莫大的心安。
斑斕的霓虹之下,是一面普通的門,二人沒有過多的猶豫,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地面和兩側的墻面上鋪著暗紫色的絨布,零星的畫作每隔一段距離便會出現在二人的視野中,每一副都和盧郁在畫廊中展出的那幾幅十分相似,整副畫面處理得十分粗糙,但是每一副看起來卻都有一種獨到的意境。
看來這種畫法還是有一些獨到的地方啊。一片晦暗之中周林澤看不清楚每一幅畫確切的樣子,但是在畫廊中看見那些畫的震撼周林澤可不會輕易忘記,那種對感官極大的沖擊感,有的時候比任何柔軟的觸動來得更加直接也更加凌厲。
聶倩看著視野中被灰暗攪擾成一片模糊的畫面,心中也有些許的觸動,一種讓她感覺到恐懼的想法甚至在她的心底蔓延開來:如果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所聽到的那樣呢,也許這些表面上的衰頹和破落下藏著另外一段顛簸的故事也說不定啊。聶倩突然覺得自己不能再沿著這種想法向下走去,這個地方藏著太多無法出揣測的內容,而自己只是行走在一片濃厚的煙靄之中,只得緩慢而驚恐地向前走著,一點一點看清那些深藏其中的內容。
您好,請出示證件。在過道的末端,一個魁梧的人影攔住了兩人。
啊,好的。周林澤很快從自己的錢包中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證,身后的聶倩知道在這種地方最好不要起任何的爭端,也順從地拿出了自己的證件。
嗯,好的,你們可以進去了。寬厚的手掌捏著兩張小小的卡片在身旁一臺閃著微光的機器上掃過之后,便移開了身子,像是一座移動的小山包一樣,把些許柔軟的光亮放進了兩人的視野當中。
兩個人的接過自己的卡片,聽著那個人厚實的嗓音重重地跌落在地上,竟然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江木川和孫子舟。只不過這種想念,在猛烈地刺痛過二人的心尖之后,便瞬時消失無蹤了。
生命中總是有許多這樣的時刻,讓我們突然想起某件使我們脆弱的事情,然后心底便會有難以承受的疼痛,然后所有軟弱的情緒便都會在體內劇烈地抽搐著。
視野逐漸開闊,雜沓的光亮擦亮了空氣中扶搖的粉塵,視野中像是起了一片斑斕的霧。悠長的爵士樂在空氣中搖曳著柔婉的身姿,每一個音節都像是翻越了山河的阻隔,倫敦的濃霧像是吹著小號狹長的磷銅管,巴黎的冷雨像是捶打著柔韌的鼓面,彌散開來的柔音像是一場輕薄的雨霧把每個人的身影包裹,冰冷而麻木的魂靈也在其中融化成一個個清亮的音節,被自己的雙手彈奏成影綽的瑰麗。
兩人的身影緩慢地擠進這樣一片甜軟的聲色,像是兩尾小小的游魚在斑斕的湖海中搖動著小小的軀體。走出那個狹窄的通道,視野內便是一個巨大的環形,環形的四周像重心逐漸下陷,層疊的臺階在兩人的腳下鋪展開來。兩個人一邊向下走著,雙眼也應接不暇地掃視著這些藏匿晦暗中的景象。
環形的中心也就是最低的那一層,那是一個圓形的舞池,逐漸升起的幾層中稀落地各種擱置著風格迥異的桌椅,已經有不少人坐在桌邊,小口地品酌著昂貴的酒,迷醉的目光貪婪地黏在舞池里,像是無賴般與那些裸露的肢體親昵著。周林澤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雖然這里的燈光和音樂頗有品味,但看起來,這里最核心的實質已經改變了。這里看起來更像是一個為人們提供**的集散地,而不再是那個匯集著繪畫藝術和人文精神的殿堂。
兩個人沒有走到最底層的舞池,而是隨便找了一張雙人的桌子坐了下去。這樣的一個地方,要找到一個叫做盧郁的人似乎并不容易,更何況,考慮到盧郁在這個地區的影響力,如果隨便找一個人打聽的話,或許還會引發什么不好的后果。兩個人只能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靜觀其變。
柔和的燈光變換著色澤灑在粘連的黑暗中,像是一陣隨風浮漾的微亮煙靄,在視野里一圈一圈破裂開細碎的波紋,也揉進了周林澤和聶倩兩人微微發澀的眼中。
兩人的面前又是一籌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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