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廷,昨日的書簡都整理干凈了嗎?”郁予期系上朝服的最后一顆扣子,正理著領口,語氣隨意地問了幾句。
“回先生,都已經整理好了。”回話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量頎長,神情沉穩,書卷氣中還有些殺伐果斷的凌厲。他手里握著半卷書冊,站在屏風后像是在沉思什么,眉頭微微蹙起,郁予期出來時見到便忍不住笑了,“堯廷這是怎么了,寅時三刻早已過了,今日怎么沒有練武呢?”
堯廷是郁予期為蘇信取的字,南祁的禮教寬松,男子及冠在十八歲,取字一事卻是沒有太多的束縛,父兄、摯友都可為其取字。郁予期五年前只身一人離開東殊,正遇上南祁邊陲匪患,救下不過十歲出頭的蘇信,便動了心思帶在身邊教導。
蘇信像是才回過神來,神情稍稍有些尷尬,手指輕輕動了動合上書冊,狀似不經意地放在了屏風后的佛龕上,笑道:“昨夜太晚了些,想著偷個懶,卻被先生發現了。”他停了停,又說道:“先生可是梳洗好了?早食已經準備了,先生便去吧。”
郁予期的目光在佛龕上一掠而過,原本有些清冽的目光落在被蘇信刻意掩蓋過的書冊上,卻忽地平靜下來。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忐忑的蘇信一眼,信步走出了房門。
蘇信悄悄舒了一口氣,他知道先生看出來了,不過沒有說他什么,便已經是很好了。
他快步跟上了郁予期的腳步。
南祁多涼秋,哪怕是深秋,也自有一番秋高氣爽的意氣,天色還早,卻已經逐漸有了清透的蔚藍之色。不大的院子里極為干凈利落,東南一角搭了個斜放的葡萄架子,葡萄只有零落的幾串,顯然是剪下來了大半。臨屋的桃花樹下砌了一座石亭,只能容納兩個人對坐的大小,秋日里桃花樹清冷的不成樣子,蘇信想了個法子,在樹梢上掛滿了年節里留下的蓮花燈,遠遠看去正是一片嬌嫩清潔的春日景象。
石亭里,半人高的桌上已經擺上了飯食。蘇信替郁予期擺好食具,后退幾步侍候在一旁。
他跟隨先生五年,一應衣食起居都是他親手料理,先生的飲食作息極為規律,他也不用費什么心,可唯獨一點與眾不同的,便是先生對于一日三餐,一定要在室外用。無論是大風驟雨,還是烈日驕陽,先生也從不入室內進食半分。他便只好砌了這座涼亭,先生雖沒說什么,可是一連幾日都多用了些飯食,顯然是高興的。
先生待人接物向來平和溫雅,對待他也一直極為包容,蘇信心中自然是感激的。他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孩子,這些年跟著先生也走訪過各地,身手也算是不錯,殺過幾個賊匪,又跟隨先生讀了一些書,勉強算是文武雙全。朝堂上的事他不懂,卻也能幫著打打下手,替先生分分憂,也算是盡心了。
書簡往來是從前兩年開始的,斷斷續續從外面傳進來,有時候是竹簡,有時候是精細的鄔遙紙,手段方式都很隱秘。先生一開始收到的時候,在書房里坐了一夜,他幾次和衣起來,都能看見書房里先生一動不動的影子,燭光里出奇的冷寂。后來開始一封一封的回信,他替先生磨墨,幾次不經意看見原信的筆跡,字體不是南祁如今常用的規矩的館閣體,而是最為古樸大氣的隸書。
他識得一些辨字的法子,找機會仔細看了,越看越覺得敬服,這般功力,沒有一二十年是習不得的,就連先生,不也是先習的館閣體,后來才練起了小篆嗎?先生之前也常說,字如其人,寫古隸不只是在筆法腕力,更重要的還是要心氣端樸才好。這一位能和先生交往如此深久,想來也是位縱才的當世大家吧。
平日的書簡,先生大多是不避著他的,甚至有時候回了信,便將書簡交由他焚毀。前幾日外面送來的竹簡,不比往日的輕便,而是足足三卷之多,先生反反復復看了許多遍,最后才給他去處理。他偷偷看過,其中的一頁竹片像是被先生給抽掉了,他便看了書簡的內容,似懂非懂的,所以才一連幾日去翻找古籍,連平常的晨練也耽誤了。
蘇信一邊想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去看郁予期的神色,后者早已有所察覺,卻只做不知,不緊不慢地動著桌上的飯食。
一碟水晶蝦餃,一碟素炒菜心,淋了幾滴南國特有的麻醬,再加上一碗香米作粥。郁予期右手持箸,動作從容,速度卻極快。喝過茶漱了漱口,他便站起來,接過蘇信遞來的帕子擦了手,向外走去。
蘇信習慣性地跟上去,遞上平日常用的披風。郁予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披上披風,簡單挽了個結,緩聲問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蘇信心下一松,知道先生這算是不輕不重地揭過了,他原本性子便豁達,當下笑著說道:“回先生,已過廿日,明日便是中秋了。今夜王上在宮中設宴,請了正四品以上的官員,先生可務必要前去。”
郁予期聽著,腳步不停,樸素的黑色馬車已經等在外面,他抬頭看了一眼天邊還未完全消散的月痕,神情微惘,才回過神來竟是臨近中秋了。
他忽然覺得有些冷,緊了緊身上深色的圍領披風,方才邁步上車,仿佛不經意地向北方一瞥。
蒼梧之北,不知道能不能看見這虛月呢?
······
一道黑色的身影縱馬而過,晨起的薄霧還不曾散去,粘連到飛揚的發梢上。秋風已經是凜冽,廣闊無垠的平野上,更是無遮無攔地肆虐著。
陸辰遠遠地望見山坡上一人一馬,黑色面巾下的神情便有了松動,她輕喝一聲,身下的烏雛駿馬直直地沖上了山坡,陸辰一手勒緊了韁繩,它才揚蹄了幾步停下來。
一直等候在這里的男子怔怔地看著陸辰,原本平和清俊的五官忽地扭曲起來,他咧了咧嘴,似哭似笑地叫了一聲,“殿下。”
陸辰翻身下馬,站在他面前。男子身姿修長,略有些瘦弱,卻絕不給人文弱之感,反而多了些凜然的彪悍。陸辰揭下面巾,平靜如死水的面龐上泛起些許波動,最終是彎起眼眸笑了笑,“高止,是我。”
她的笑容極淺極淡,攏在唇角,仿佛攏了半生的生死離苦。
這是她的陸家軍,從她十五歲走上戰場開始,自始至終伴隨著她的二十萬精銳,不屬于南祁王,不屬于宋淮,只忠于她。
湘江一役,三十萬祁榮軍覆于湘陽邊境,在那之后,她交了兵權,陸家軍便被打散,士卒歸于中樞大軍,而那三千騎甲,她的心腹親衛,統統被冷落在了蒼梧邊境。
她這一生見過了太多的悲歡死別,可當她在時隔五年之后,看見曾經談笑間指點江山的軍師高止站在她身前,鬢角留白,頸間一道長長的傷疤,他紅著眼眶,咧著嘴笑著,像個歸家的孩子。
她只覺得心口鈍鈍的疼。
“殿下,駐地在前面,賀九還等著和我交接,咱們走吧。”高止的嗓音沙啞,伸手想要牽陸辰的馬,卻被她攔住了。
陸辰沒有再說什么,利落地上馬,然后伸手將高止拉上自己的馬背,雙腿一夾馬肚,毫無顧忌地打馬直沖營門。
冷風呼嘯著灌進高止的耳朵里,他緊緊地攥著馬鬃,每喘一口氣,仿佛都像是在呼吸當年的戰場烈風,他說不清是嘶吼還是慟哭,幾乎用盡了全部的氣力,一字一頓道:“恭迎吾主!”
營門木柵一層一層地被拉開,陸辰的目光釘在營內高高飄揚的辰字旗上,旗幟之下,三千騎甲肅然列隊,像是當年陸家軍剛剛組建的時候,她第一次去巡閱,那一張張臉是鮮活的,朝氣蓬勃的模樣。
停在隊伍前面,高止先一步跳下馬,陸辰的動作緩一步,慢慢站直了。
冰冷苦寒的蒼梧之地終日不見燦陽,低郁的云垛一層層堆積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高止站在陸辰身后,身上還沾著草木塵土,這個心高氣傲智謀過人的陸家軍師咧開嘴,猛地向后一步,單膝拜下。
早已得到消息列隊肅立的三千騎甲隨之轟然拜下。
陸家軍兩副將之一賀九披甲持戟,紅著眼眶站在軍伍前列,此時此刻,在場數千陸家軍舊部,獨獨他一人站立。
陸辰不言不語,只是靜靜與他對視,半響才輕聲道:“賀九,你又想給伯安洗馬了嗎?”
壓抑了許久的一聲悲鳴,終于在隊伍里爆發出來。
高止的嘴唇顫抖,閉上了眼睛。
賀九撲通一聲雙膝著地,聲嘶力竭大吼道:“陸家軍副將李伯安、賀九,見過殿下!”
陸辰的右手攏在黑色的披風里,緊緊攥著,眼神卻出奇的平靜,甚至還帶著一些輕柔的笑意。
她笑得有些難看。
忍不住嚎啕出聲的是李伯安的幼弟李齊寧,他穿著滿是劃痕的騎甲,眼眶通紅,倔強地咬著牙不肯再哭。他始終記得兄長出發的時候,還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說阿寧啊兄長要去和殿下打夷族人了,這一仗打贏了,兄長就推薦你進殿下的親衛隊好不好?阿寧阿寧,你在家好好讀書,幫兄長看著你未來嫂嫂,可不要讓東街的王家小子搶了去。等兄長打了勝仗,就去給你嫂嫂討個誥命回來,讓你嫂嫂風風光光的過門。
他的兄長啊,意氣風發,金戈鐵馬,從未叫他失望過。
兄長戰死的消息傳來,兄長口中的未來嫂子,鄰家和兄長早早訂過親的孫家小姐就懸梁隨著兄長去了,他親手寫了碑文立在李家祠堂里,披麻戴孝守靈七十天,然后丟下課業,一個人跑到蒼梧邊境,站在了兄長曾經為之戰斗的隊伍里。
五年,風沙漫天,冬天里風烈的像刀子,每年開春闕碧湖旁的馬賊正值兵強馬壯四處劫掠,他從一個書生到手起刀落面不改色的士兵,和三千騎甲里的所有人一樣,等著,等著他們的殿下有朝一日回來,重新帶領他們出征,踏破山闕,血洗夷族王城,五府,八旗,十三州,讓他李齊寧親手砍下夷族王的頭顱,用數萬夷族人的鮮血,祭奠湘江一役的數十萬英魂!
陸辰站在那里,眼底的眸光極亮,帶著一種尖銳的熟悉的沉冷。
然后像許多次出征前一樣,陸辰右手輕輕握拳,攥起,貼近了心口,緩緩掃視一周,嗓音低悅,悠長,像是在說著某種宿命,“愿星辰指引我們歸路。”
場中靜了片刻,賀九猛一抬頭,目光灼灼,右手握拳,用力捶在了心口的護甲上,聲音沉悶。
“愿吾王賜予吾等榮耀!”
仿佛是接到了命令一般,三千騎甲同時攥拳,落在心口,齊聲大喝:“愿吾王賜予吾等榮耀!”
浩浩蕩蕩。
陸辰神情肅然。
這一刻起,她注定了只能贏,不能輸。
······
炊兵已經架起火來,簡單的湯粥在陶罐里咕嘟作響。大半日的演兵操練,已經是傍晚時分了。陸辰站在帳篷外,出神地看著營地里的熱鬧場景,原本有些涼意的風吹過來,也仿佛帶了些暖烘烘的香氣。
高止站在陸辰身后,輕聲喚了一句,“殿下。”
陸辰轉過身來,眼神不自覺地落到了高止頸間觸目驚心的傷疤上,高止有所察覺,向上扯了扯素白的圍領,掩住了瘦削的下頷。
“殿下,十日前接到您的書簡,兄弟們已經開始準備,騎甲裝備也都可用,這些年我們也不曾斷了操練。如今殿下有所任用,一聲令下,三千兄弟皆可為您赴死!”高止說的堅決,數年前還有些書生意氣的青年,在這風沙肆虐的苦寒邊境,也逐漸磨礪出了軍人的烈性,發鬢斑白,明明還只是而立之年的年紀,卻像個滄桑老兵了。
陸辰聽到一個死字,袖中的手便攥緊了,語氣中卻沒有半分的流露,平靜道:“明樸和你們聯系了吧。”
“是,”高止頓了頓,“明樸掌事的十萬禁軍會配合我們。”
陸辰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
陰冷的天色沉沉地堆攏在她的肩頭,卻仿佛永遠也壓不垮她一樣,哪怕是刻骨銘心的家國仇恨,也不曾摧毀過她的驕傲。
“高止,你很久沒見明樸了吧,大概,也有五年了。我知道,你們心里還是念著他的,就算是賀九,和他說了那么重的話,這些年里,還是在想著他去做了禁軍都督,能不能過的好。”陸辰的嗓音低啞,像是在說給誰聽,又像是在自說自話。
“他過的怎么會好呢,所有人都忌憚他,哪怕是你們所有人都被冷落在這里,只讓他一個人入京,他們還是忌憚他。”
“他瞎了一只眼。”陸辰低低地說了一句,響在高止的耳邊,宛如驚雷炸響。
“一只眼睛,換來了實在的禁軍統領實權。”
陸辰看著高止震驚的神情,輕輕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來。
“他是昆塘白家的長子嫡孫,是最好的神箭手。我把他從白家帶出來的時候,還和白叔叔保證過,我說等十年之后我登基為王,明樸就是南祁的定國將軍。他年少時就是昆塘遠近聞名的俊逸少年郎,等到衣錦還鄉的那一日,南祁的姑娘們一定會排著隊哭著喊著要嫁他為妻······”
“可是高止,他失去了他最引以為傲的眼睛。”
高止的喉嚨,仿佛被什么哽住了,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以為陸辰是哭了的,可是他看著她連半點情緒都沒有的清麗臉龐,竟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伯安跟了我這些年,他死的時候,我連一句你的親人我來養都說不出來,我答應過他的,要讓他的弟弟當我的親衛。那是他唯一的親弟弟,說不定哪一天,從戰場上下來,這個世上就再沒有李齊寧這個人。我只能和他保證,我說有生之年,陸家軍必定踏破北參,血洗夷族,辰字旗所過之處,南祁子民必能安定和樂。”
“賀九和伯安關系最好,他性子直,認準了的兄弟就是一輩子。以前他們總比試拳腳,伯安多聰明啊,打不過賀九就變著法和他打賭,每次騙的賀九給他洗馬,后來鬧到我這里,我就罰了賀九一個月給全營的將士洗馬。賀九說我偏心,是啊,我是偏心,伯安他那么小,比我還小一歲,我拿他當弟弟看,才會拗不過他,帶他上了淮南戰場,他被槍挑到地上,那么快就淹沒在了馬蹄里了。”
“高止,你最晚跟我,汶水勝戰之后,我帶著你們幾個去酒樓。賀九嘲笑你連劍也拿不穩,你就和他拼酒,把他灌醉了,你也醉了,站在桌子上唱戲,明樸和伯安兩個人都拉不住你,滿酒樓的人都被驚動了。第二天全城都在說,南華公主身邊的軍師喝醉了耍酒瘋,拆了半座酒樓。可是啊高止,現在你哪止是拿得穩劍了呢······”
陸辰還在說,她靜靜站在那里,神情沒有什么波動,卻好像要把這五年里所有說不出的話都說出來一樣。高止站在她身旁,下意識地撫上了頸間的傷疤,忽然打斷了陸辰的話:“殿下,我們誰都沒有怨你的。”
陸辰一直以來平靜的神情突兀地僵硬了一下,她微微合了合眼,嘴角緊抿著,卻沒有再說下去了。
仿佛是靜默了許久了,不遠處的喧鬧聲隱隱約約地傳過來,夾雜著幾句粗狂的戰歌聲。陸辰抬眼看向高止,他正沖著她微笑著,笑容舒朗,像是很多年前的模樣。
她努力地彎了彎嘴角,低聲道:“高止,當年那首曲子,再唱一遍吧。”
高止神情也有些恍惚,然后笑著應了聲好。
這個素衣披甲的瘦弱男人,站在三千將士之中,目光向著遠方,眼眶微紅。
“我身騎白馬,走三關;
我改換素衣,回中原。
放下西涼,不去管;
我一心只想,王寶釧。”
那一年江畔蘆葦叢里迷了路的擺渡姑娘,羞怯地笑著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她沒有等到他,他也再也見不到她。
陸辰聽著,怔怔地看向了南方。
夜色漸起,風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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