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朝霞明麗之時

　　元歷三十九年，九月，寒露。北參南祁戰事膠著，北參世子商綏親率十萬大軍奔赴淮興邊境，南祁軍力薄弱，節節敗退。

　　十月，霜降，南祁王陸哉壽誕，各國來使朝賀。

　　南祁地處淮山以南，北有北參虎視眈眈，西與西川鱗次相交，東與東殊為鄰，立國數百年，以文人才名著稱于世，山卓水明，民風秀麗。史記名將者，不過寥寥，以元歷計算，祁榮將軍之后，再無名將。

　　“商公子遠道而來，予期不才，敬公子一杯。”極年輕的聲音，說話的正是南祁近年來的官場新貴郁予期，布衣入仕不過五年，別人稱一聲郁侍郎，雖不如戶部尚書的職權，也是同樣正三品的官職，極得南祁王的心思，不然也不會坐在這大殿之中。

　　郁予期說著含笑舉杯，清和眉眼間笑意些許，原本因為年輕而顯得有些鋒利的輪廓也柔和下來，頗有親和的味道。即使是面對著北參的庶子，也依舊毫不在意地顯露著尊敬和親近。

　　這個離而立之年還有四五年光景的年輕男人，在異國的官場謹小慎微地攀爬了這些年，早已深諳為人處世之道，因此連這笑容的弧度和每一字每一句的語氣，都拿捏的恰到好處，叫人聽了便舒暢。

　　商略聞言一笑，也隨之舉了舉杯，典型的北方男人的堅毅面龐上，流露出玩味的笑意來。他雖是北參的庶子，卻也是參侯的長子，自然不是什么太過分的紈绔。此時大殿之中的王座還空著，眾人也就各自寒暄，他與郁予期的位子緊挨著，說話間便少了顧忌。

　　“聽聞侍郎是五年前到這南祁，不知對于那南華公主，可有什么交情？”

　　南華公主四個字一出，一直顯得從容溫雅的郁予期不動聲色地緊了緊握著酒樽的手，原本就微彎的嘴角更是上揚起來，清瘦面龐上露出極淺的酒窩來。他微微頷首啜了杯中口味清淡的竹葉釀酒，若有若無的清苦香氣很快在唇舌間蔓延開來，方才沖著商略輕輕搖頭，嗓音清潤悠緩，極富韻味。

　　“商公子說笑了，郁某那時不過一布衣，哪能得見南華公主真顏？倒是公子，湘江一役，數十萬英魂葬在淮南，公子也曾立戰功，想來也當是與南華公主戰場相見過的。”

　　前一句話若說是客氣，后半句便是明晃晃的諷意了。

　　四國之中，唯獨北參與南祁近年來摩擦不斷，但也不過是小打小鬧，真正導致了如今戰局激烈的根源，還是在于五年前湘江一役。原本只是一場抵御夷族的征戰，卻因為盟友北參的背信棄義，致使南祁三十萬大軍血染湘江，正處于雙十英年的祁榮將軍也永遠沉睡在了淮山之南。那一戰之后，少年巾幗的南華公主就此沉寂下來，所率領的陸家軍沒了主將，也悄無聲息地沒落了好些年，南祁百萬兵力，即刻便去了大半。

　　對于南祁的百姓來說，他們所敬仰、愛戴的南華公主和祁榮將軍，等于是毀在了北參手中，談起湘江戰役，自然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將北參人挫骨揚灰才好。

　　郁予期此時仿佛渾不在意地提到此事，眼眸微微瞇起，半是笑意半是冷意地看向商略，偏偏語氣中不帶絲毫的冷淡，笑語盈盈，更像是一個局外人。

　　商略對上郁予期的眼神，心里打了個突，才發現這個看似柔和溫雅的男人其實有一雙極好看的眼睛，像這樣瞇起的時候，眼尾便多了一線暗影，內雙的嫵媚頃刻便不顯山不露水地流露出來，襯著那張并不出挑卻極為耐看的清瘦臉龐，更多了幾分清冷的意味。

　　即使心里已經多了一絲畏意，商略想著參侯陰沉著臉下達的命令，還是灑脫地揚杯飲下杯中酒，聲音提高了些，“南華公主的英姿，商某雖未曾見過，卻神往已久。湘江一役，商某只可惜援馳的晚了，南華公主早已回了靜安城，從此便再無機會相交，實在可惜。”

　　商略話音未落，大殿之中卻突兀地靜了下來，四國的使臣尚且不論，下首的南祁臣子，卻都神情怪異地停下了動作，目光皆是投向了商略。

　　郁予期沒有說話，垂眸緩緩轉動著酒樽，等著那個必定會開口的人開口。

　　“商公子攻打夷族過后，曾自比祁榮，徐某還想著是怎樣的英雄俊杰，如今看來，不過爾爾，實在是不及祁榮半分。”

　　男子的嗓音低緩，帶著一種暈染開來的薄涼，語氣隨意，更多的卻是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尊貴。

　　徐允緩緩抬頭，眼神落在對面臉色微變的商略身上，接著說道：“當年的宋淮子，執掌南祁中樞大軍，連破夷族十三州，大勝而歸。南華公主年少大志，戰功赫赫，辰字旗幾乎遍布了夷族王旗所在。此等煌煌抱負之人，豈是你這廢物所能妄議的？上不了臺面的東西！”

　　郁予期嘴角一勾，原本有些冰涼的手也逐漸回暖起來，眼含笑意地向徐允看了一眼，后者沖他微不可聞地點點頭，便算是相識了。

　　他是知道南華在徐允心中的分量的，卻也沒想到已經重到了這個地步。五年未見，這個曾經素衣折扇在靜安城內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西川質子，早已不復當年的溫謹意態。西川世子，未來的儲君，這個如今權勢彪炳性情陰郁的男人，幾乎已經稱得上是西川真正的王，北參商略，一個占了長子名頭的庶子，在他眼里算什么東西？

　　這一番話幾近刻薄，商略臉色鐵青，硬生生忍著沒有出聲。西川富甲天下，兵力強盛，參侯也有意交好，他一個庶子，還擔不起惹怒西川儲君的后果。

　　徐允神情不見波動，眉尖微微攏起，一合寒涼浸潤了上挑的眼梢，原本柔和的五官也凌厲了些，語氣對準了下首的南祁臣子。

　　“南華公主戰場浴血，大大小小十幾場戰役，才有了南祁如今的歌舞升平。北參此番與南祁交戰，北參一個庶子膽敢污及南華公主，你們有何面目安坐不動？”

　　在場的年輕官員多數都曾與徐允交好，也曾仰慕笑容明亮神采飛揚的南華公主，聽聞徐允這番毫不客氣的指斥，神情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自在，與徐允關系更加和睦一些的九卿的年輕官員也只能硬著頭皮聽著，內心誹腹著你徐允看不上北參庶子，我們哪敢對這位地位僅次于北參世子的商公子多說一個重字？

　　一時間，大殿中竟然無人言語。

　　“南祁子民如何，徐世子，也還輪不到你來評說。”

　　極輕的一句低嘆，女子嗓音低悅，偏偏不帶半分情緒，仿佛是淬骨的冰寒，在這古樸大氣的大殿之中倏忽地響了起來。

　　郁予期手顫了顫。

　　徐允猛地起身，怔怔看著大殿門口安靜站立的玄衣女子，和她身后不知所措的掌事太監。秋日的陽光竟也突兀變得刺眼起來，徐允眼眶刺的生疼，薄唇微微顫抖，半響才眉目溫斂地喚了一句，“南華公主。”

　　女子攏袖走了進來，身后的殿門被侍候的太監悄然關閉，大殿里的光線便暗了下來，桌角壁掛上鑲嵌的夜明珠輕輕巧巧地緩和著正殿中精致古樸的色調，郁予期直勾勾盯著手邊的夜明珠，覺得要比東殊的東海明珠還要潤澤些。

　　此時在場的人方才看清楚女子的面容，不熟稔的人還好些，與南華公主熟悉的人，幾乎都是一怔。

　　徐允緊緊攥住了雙拳，往日里像是蒙了一層薄霧一樣的眼眸此刻明亮的到了尖銳的地步，不自覺地放緩了呼吸。

　　南華公主的容貌，是四國之中出了名的明艷的，即使是在攻打夷族的時候，夷族的部落王也曾揚言若南華公主愿意，他也愿既往不咎，迎娶南華公主。仇敵方且如此，四國之中，更不要說有多少俊杰趨之若鶩。

　　其實熟悉南華的人知道，南華公主的五官細細看來，也只得清麗二字，只是她太愛笑，笑容也太過明亮，一雙眸子像是有著萬千星芒一樣的璀璨，才叫人心生歡喜，才叫人真心誠意地稱一句明艷動人。

　　而眼前的這個女子，長發，水袖，玄衣，秀氣薄唇抿起，眼眸微瞇，嘴角不帶一絲弧度，神情漠然，毫無生氣。

　　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她右眼眼梢那一道半寸長的傷疤，幾乎直戳進了眼睛里，顯得愈發肅冷。

　　女子站在徐允身前，背對著他，靜靜環視了一周，然后輕聲地道了一句：“好久不見了，各位。”

　　鴉雀無聲的大殿中，這一句略帶沙啞的問候，卻顯出了幾分森冷詭譎的意味。

　　有年輕的新任官員生生打了個寒噤。

　　南華公主的名聲，從來都不是百姓口耳相傳娓娓道來的，而是在戰場上千百條人命堆砌出來的。這個十五歲走上戰場的女子，用無數的鮮血和勝利，讓南華這個名字成為了懸在夷族人頭頂最鋒利的一把刀。

　　五年前湘江一役，祁榮將軍做主帥，率領三十萬祁榮軍奔赴淮南，南華公主便只帶了八十親衛同去。大軍慘敗，三十萬英魂留在了湘江江畔，南華公主一人，右肩被廢，左手拖著長刀一路鮮血地回到靜安城。

　　那一日，大概是南祁子民最不能忘懷的一日，他們所尊敬愛戴的南華公主狼狽不堪地出現在靜安城城門，鮮血順著發梢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染紅了南祁國都的土地。喧喧嚷嚷的街道上突兀地寂靜下來，一片死寂中，南祁所有的百姓看著他們笑容明亮的南華公主跪在城樓下，長發和著塵土鮮血紛亂地披散在地上，她面向著南方，手里死死攥著一把斷刃的長刀。

　　那是祁榮將軍貼身的佩刀。

　　靜安城門，忽然響起一聲凄厲不似人聲的嚎啕。

　　那是世人最后一次見到南華公主。

　　同年，西川世子徐允離開南祁歸國，東殊布衣郁予期南下入南祁為官。

　　如此過了五年。

　　曾經榮華灼目意氣崢嶸的南華公主，便就這樣冷冷淡淡地回到了這座大殿之中。

　　說不清是讓人心酸還是尷尬。

　　“南華，你來了。”南祁王從大殿內室里走出來，見到陸辰，蒼老面容上也只是浮上了一些不輕不重的慈愛，玄色的蟒袍有些舊了，卻很合身，讓這個不過知命之年的老人更顯得像一個普通父親了。

　　他稍稍地偏過頭，語氣中明顯地帶了些笑意，“阿辛，還不快過來給你長姐見禮？”

　　后面跟著走出來的是個約莫八九歲的孩子，還是稚氣的模樣，嘴唇卻抿的極緊，少年老成的嚴肅模樣，郁予期只做不經意地看過去，便一眼看出了這孩子眼睛里的不安分，說活潑靈氣倒也不是，大抵是王室的孩子，便沒有真正像個孩子的吧。

　　郁予期低下頭去，又淡淡抿了一口清酒，手指越發地攥緊了。

　　陸辛見到陸辰便揚眉笑了笑，更多的繼承了其生母藺夫人的相貌極為秀致，這一笑起來，便顯得愈發動人。

　　“見過長姐。”他有模有樣地揖手行禮，陸辰只是一頷首，他也不惱什么，鎮定地向著王座旁另設的空位走去。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是儲君的位子。

　　陸辰的眼神有些恍惚，曾經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注定了要坐上南祁王位。無論她那時多頑劣，每日朝會，都會端正地坐在王座旁，俯視朝臣。更遑論她及笄之后，戰功赫赫，她便坐的更穩，更心安理得。

　　她不僅僅只是公主，她還是南祁的太女，南祁未來的王。

　　四國之中，除去北參男尊女卑極為突出，其余三國的女子身份地位都是和男子比肩的，但卻也只是平民罷了。宗室貴族里，承嗣的還是男子。她是南祁王的獨女，自然是唯一的儲君，再肆意玩樂，心里裝著的還是家國天下、煌煌抱負，沙場斬敵人首級，勝戰屢屢、威名赫赫。

　　可即使是這樣，父王還是每每嘆息著，定定地看著她，說，阿辰，你為何不生為男兒？

　　是啊，她為何不是男兒呢？若是男子，她便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那個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四歲的幼弟，又怎么能輕而易舉地動搖了她的地位？

　　三年前，五歲的陸辛，便已受封為世子了。

　　徐允怔怔看著眼前的瘦削背影，喉嚨動了動，輕聲道：“南華公主，不如先在徐某這里坐下吧。”

　　他是在場中身份最為貴重的，列在右旁的首座，陸辰坐下了，也沒有什么逾禮的。南祁墨家思想盛行，男女大防也無足輕重，仁孝禮教雖被提倡，卻仍沒有真正地實行起來，男女之間光風霽月倒成了風雅，何況徐允與陸辰是有著幼時的情分在的，左都御史周筠廷猶豫了一下，還是閉上了嘴。

　　陸辰收回目光，斂眉勾了勾唇角，轉身去看這個曾經無比親近的男人，眸中沒有半分情緒，深邃如一汪浩瀚星空，仿佛是能夠讓人淪陷。

　　“多謝徐世子了。”陸辰終于開口，聲音極低，卻似乎是帶著百轉千回的低緩，悄無聲息地便伏唯在了徐允的耳邊，安靜下來，便散開了。

　　徐允含笑輕搖了搖頭，走到對面郁予期的位子，對著會意向左讓了大半個身位的郁予期笑笑，與他同坐。

　　南祁王既已入座，場中便沒有之前的隨意了，雖仍是低語，卻也只是幾番客套。陸辰一人沉默地坐在位子上，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她的手指修長白皙，大約是許久不曾碰刀槍了，右手的肌膚尤為細膩，此時撫在青銅色的酒樽上，呈現出一種妖異的美感來。

　　“殿下，少喝些吧。”陸辰身旁站的是原先一直替徐允斟酒的侍女，二十多歲的年紀，容貌普通，看向陸辰的目光有種難以言喻的復雜和熟悉。陸辰早早便注意到了，卻不甚在意，在這宮里同她曾熟悉的人有多少，她也記不清了，曾經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榮華散去，那些人便也沒了蹤影。

　　她真的都快忘了她曾經神采飛揚地笑著的時候，是什么模樣了。

　　宴席過了大半，氣氛也逐漸熱絡起來，掌印太監依次念了禮單，便數北參的禮備的最重，南祁與北參的關系向來冷淡，南祁王的壽誕，北參派人來不說，十二抬的繡鍛毛皮真銀珠寶，再加上一株三尺高的血色珊瑚，生生壓過了富饒豐裕的西川所贈之禮。

　　南祁王瞇著眼笑，目光看向商略，“參侯好大手筆，孤便先謝過參侯了。”

　　商略神情已恢復往日氣態，還稍稍帶著些自得，眼神輕掃過陸辰面無表情卻依舊掩不住清麗的面龐，在眼尾那一處的疤痕上頓了頓，這才拱手對南祁王道：“南祁王客氣，小侄今日來，實是有一事相求，還望南祁王海量。”

　　郁予期的手便頓住了。

　　“哦？”南祁王似乎好奇地順著他的話問下去：“賢侄有何請求？”

　　商略笑得有些快意，一字一句堅定道：“小侄今日，替參侯向南祁王提親，求娶南華公主，為我北參王妃！”

　　“五年前，參侯就曾向南華公主提親，南祁王以南華公主病重，儲君未定為由，婉拒吾侯。如今世子已立，南華公主也愿出來走動，吾侯心悅南華公主，愿迎娶公主為妃！”

　　陸辰垂下眼，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放下酒樽，蒼白的臉色沒有因為飲酒而染上絲毫的紅潤，她輕輕抿了抿唇角，覺得有些澀了。

　　“長姐已逾嫁娶之齡，參侯若有意，自然是好的。”

　　一道青稚童聲，竟是在南祁王之前所出。

　　郁予期緩緩合上眼，他聽見身邊的徐允嘆了一口氣。

　　陸辛的目光落在陸辰身上，揚起笑容來，透亮的黑眸中劃過一絲扭曲的強勢，“長姐，你可愿嫁？”

　　陸辰起身，絲毫沒有理會陸辛，只沖著沉默不語的南祁王不急不緩地行了一禮，神情寡淡，“但憑父王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