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鏡面上的淚水

　　當天晚上我就被老祖母“趕回”縣城。“趕回”前我看她掏出那部我送給她的智能手機，撥通一組號碼后，與對方說了一番。電話內容我無法聽清，但我猜出，她是在為我安排住宿。

　　果然，她放下電話，對我交待道：“莊園門口有出租車，你打車回我們以前住過的老宅，今晚你就睡在那，明日我會告訴你那份羊皮文書放在哪，到時你再去找。找到后不用告訴我，我能知道。”

　　老祖母怎么能知道？我猶豫了下，沒問，怕顯得不順從。但低頭想了想，還是問了句：“老宅園不是不讓進了嗎？”為什么要這么問，我想在這里多說幾句，原因是，我與祖母曾經住過的那處老宅現已被文物保護部門征用。征用的原因是，據考證這幢老宅很有來頭，算歲數已有三百多年歷史，是當年科舉考試的學堂。每隔三年，七里八鄉的悻悻學子，外加一部分七倒八歪的老童生都會齊刷刷趕來這里，參加在此舉行的鄉試。當然，至于從這走出國多少舉人、進士，那就請你高抬貴手，千萬別問我這個問題。如果一定要問，那我只能悄悄滴告訴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知道，因為我前面說得那些并不可信。為什么？因為我懷疑前面說的那些都是我奶奶自己編的，不然她不會守口如瓶，甚至私下里也不允許我問。這種不近人情很自然會讓我懷疑，老宅并非是當年的學堂，說不定是當年的**，或者其他藏嬌納垢之地。好了，不說這個了，還是讓我們相信它曾經的輝煌，不然它不會有今日的不朽。至于先前到底屬于哪類，我們跳過，說說后來吧。

　　后來的事情就不用編了，辛亥革命爆發，科舉被徹底廢除，老宅因不適合作為西式學堂而改為他用，成了民居。再后來，作為民居也不行，因為年久失修，加上白蟻入侵成了危房。五年前，老祖母一紙提案將國家“綁架”，國家不得不將其收歸國有，再經一番口舌之功，申請來一筆不菲的經費，改造后成了今日的文物保護單位——民俗館。從此次之后徹底供了起來，但愿它能再現昔日的輝煌，成為名揚天下的豐碑。

　　“會讓進的。”老祖母說道。說完又解釋道：“何珍姑姑現在在那當館長，我剛給她打了電話，讓她把值班室騰出來給你住。”

　　“哪個何珍姑姑？”我問道。

　　“到時你就知道了，她說到時她會在那等你。”祖母說道。

　　???

　　我趕到城里已是夜里，路燈稀稀拉拉亮著，小地方的夜景略顯凄涼，路上的行人更是不多見，除了幾個談戀愛的會在此時出沒，剩下的就是我，一心想和風中的影子來場戀愛。她會在風高夜黑中等我出現嗎？我說的“她”不是何珍姑姑。

　　我讓司機把車停在巷口，這一帶我可能比他熟悉（司機有外地口音），車子開進去會很難調頭。司機很善解人意，沒怪我跳表前喊停。再開三十米說不定就不是這個價了，深更半夜賺點錢不容易。

　　走進巷口，我好似又回到先前的夢中，一位身穿旗袍的宮女提著燈籠引導我走著，走向深殿。那處深殿會不會是“交泰殿”，據說皇帝皇后收藏的字畫墨寶都會存放與此???正當我使勁回憶此想法的源頭時，我看到正前方停著輛小車。小車內亮著燈，可能在等人。

　　我判斷沒錯，車內人看到我后就立馬下車，并問道：“是小磊嗎？”我趕緊應：“是”，接著問：“你是???”

　　“我是你何珍姑姑呵，你忘了？”

　　我輕“哦”了聲，走上前，近距離看了眼對方，想了想，好像有了印象，她應該是我祖母的學生，或者說是得意門生，因為我在祖母的相冊中看到過她倆的合影。

　　“你小時候我還給你洗過澡呢，你可能忘了。”對方見我猶豫，再次提醒道。提醒完，上下打量我，好似她要驗明正身。

　　“沒忘，沒忘，何珍姑姑，我想起來了。”我說沒忘是假的，我早就忘了，特別是對方說給我洗澡，我根本沒有印象。此時我真想補問句：當時你是把我帶進女浴室洗的澡嗎？如果是，那我怎么想不起來，難道我當時太小，不知道看“風景”？

　　“你奶奶說你趕回來想體念下老房子的感覺，像你這樣有心的年輕人不多了。打算住幾天？”對方說著，轉身從駕駛位上拎起包，并順手關了燈，合上車門，之后轉回身。

　　“兩天吧，長了影響你們的工作，那不好。”我客套道。

　　“那么客氣，沒事的，想住幾天就住幾天，我現在是這里的負責，你愿意，一句話的事。”對方說完，從包中取出車鑰匙，按了下鎖車鍵，隨著“嘀”的一聲，我看她對我笑了笑，說道：“走吧，我帶你去，改造后你可能不認識了。”

　　對方沒有把我帶往老宅的前門，而是帶往后門。當看我有些不解后，解釋了句：“前門上了門栓，不好進，后門方便些。我們上班都是從后門進的。噢，對了，值班室的床可是硬板床，你能睡得慣嗎？”

　　“應該沒問題，小時候我都睡木板床，難得回來感覺下更好。”我說道。

　　“沒問題就好。”對方說著，把我領進一條新開的小道，這條小道我沒見過，很陌生，正想問，對方先開口了，解釋道：“這條道本來沒有，我猜你印象里這里應該有片房子。”

　　“對，我印象里以前這里有排矮屋。”

　　“沒錯，那排矮屋是依附在老宅圍墻上蓋的，我們考證過，它應該屬于當年的違章建筑。違章建筑不能保護，就拆了，開了條道。噢到了，后門你還有印象嗎？你看現在經我們修整成這樣。”

　　透過略顯昏暗的路燈，我上前仔細看了看，覺得比以前堅固外沒有什么變化。看完，聽到“咣當”一聲，門被打開。借著屋外的余光，我們一前一后走入。

　　何珍姑姑知道照明開關位置，很快按亮了幾盞，邊按邊領著我走向那間值班室。值班室在老宅的最里頭，要跨過整片天井。那片天井很大，所以即使被包圍在整幢建筑物內也不會讓你有坐井觀天之感，即便老宅有兩層半高，多出的半層是閣樓。我印象很深，小時候我經常會和一幫小伙伴在天井里追逐，而長輩則圍坐周圍，或織毛衣或打牌。

　　值班室很快走到，對方掏出鑰匙，擰開，進入。進入后，打開照明。照明燈下，我看到兩張單人床面對面擺放著。我走到兩床之間，抬頭回憶當年金木匠住這的情形，當時整房間都是木料，就像一口大棺材。

　　“你就睡這床吧，被褥我剛洗過。”何珍姑姑交待道。

　　我“嗯”了聲，脫下背包，放在對面床上。

　　“這被褥會不會太薄，這段時間風大，有冷空氣。”對方問道。

　　“不會。趕來前我那床更薄。”我不假思索地應道。

　　“不會就好，現在我帶你去看看洗漱的地方，廁所也在那，時間不早啦，早點洗洗睡。”對方道。

　　“噢，不用，我知道衛生間在哪。剛才進來我看到了，那里應該是以前的老廚房，整園的人都在那做飯。”我感覺自己說的有點多，特別是把做飯扯上，

　　“對，沒錯。現在廚房用不上了，我們就把它改為了衛生間。自己也用，參觀的人有時也會用。等下你自己去。”對方邊說邊彎下身，為我把被褥展開，放平。而后直起身，回頭繼續說道：“今晚你就一個人住這，接到你奶奶的電話，我就讓今晚的值班員不用來了，她是女的，不方便。你一個人不會怕吧？”

　　“她是女的都不怕，我一個大男人好意思怕嗎？”我笑著說道。

　　何珍姑姑也笑了，笑后說道：“你小時候就膽大，再高的樹都敢爬，再黑的地方都敢鉆，那時我真擔心你長大會天不怕，地不怕，沒人能管得住你。”

　　“你是怕我無法無天吧，看我現在像不像？”我略帶調侃道。

　　對方笑而不答，也許她是想說“像”，只是不好意思開口。

　　“我明早會把早點給你送來，記住，我們的上班時間是上午8點，千萬不要睡懶覺，游人來了不好，拍了照放在網上會說不清的。”

　　“謝謝，知道了。”我有點催對方快點走的意思。

　　果然對方聽明白我的話，說了聲：“那我走啦。”就離開了。不過剛走出兩步，又突然回身補了句：“如果你夜里睡著，感覺有黑影在房間里飄動，不要怕，不是鬼，是蝙蝠。這房間太久沒人住，門縫有大，難免蝙蝠鉆進來安家。”

　　“謝謝你提醒，我不怕。蝙蝠進家是好事，‘福’到家了嘛。”我應道。

　　對方笑了笑，轉身走了。

　　???

　　我不知道自己入睡的確切時間，感覺應該是午夜十二點左右。但幾點醒來我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了。我醒來不是因為蝙蝠，而是因為手機，因為在我睜開眼時，我看到自己的手機屏是亮著的，但不作聲，我想可能是來了短信，剛才的鈴聲在我醒來前自己退下了，屏幕沒跟上腳步，繼續亮著，導致我只見屏亮而不見鈴響。

　　我隨手抓起枕邊的手機點開，果然有封祖母發來的短信。她在信中告訴我，那份羊皮文書現在就存放在老宅閣樓的一處角落，在那處角落疊放著三口一模一樣的樟木箱，中間那口就是。為了更直觀，還提醒了句：那地方你小時候經常光顧，領著一幫跟你差不多大的小鬼大鬧天宮。

　　我很快記起那地方，老祖母說的沒錯，當年我們幾個淘氣鬼最喜歡去哪，因為那地方每次進入都會給你帶來不同的神秘感。神秘感能給人帶來強刺激，我喜歡刺激，它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沒理它會很乏味。此外還有，當有人發抖地拉住你，牙齒哆嗦地問，是不是該回去時，我的臨危不懼、處世不驚，總會給我帶來頭人的感覺。這感覺也是種刺激，更是種享受。看樣子我的骨子里還是存在權力欲的。

　　回憶結束，我放下手機，一切等到明天再說。不過就在我掐滅手機屏的那一瞬，我意識到我得馬上起來，因為剛才何珍姑姑交待過，明日一早，她就會為我帶來早點，早點后就是他們的上班時間。上班時間一到，或許緊接著就是一群參觀客。不行，我不能在對方工作時翻箱倒柜，不然真應了對方想說卻沒說的那句話——我真擔心你長大后會無法無天

　　我起床，打開燈，穿戴好，抓起手機，一頭走出室外。走到室外后，果真看到天井內有兩只蝙蝠在夜幕下飛舞。那種飛舞不帶一點聲響，猶如蝴蝶，只不過比蝴蝶多了對眼睛。那眼睛在夜幕下是棕紅色的，一閃一閃，就像兩粒發光的瑪瑙。

　　我沒有按亮路燈，原因是，一來怕小精靈的夜生活受到干擾，二來也無必要，因為我對那地方太熟，熟得可以不借助任何照明摸到。何況天井內充滿星光，還有半輪月色。

　　沿著木質樓梯我登上二樓，二樓空空曠曠，房間門或開或合顯得陰森。我沒去理睬那份陰森，繼續沿梯爬上閣樓。閣樓大小不如底層，高度也只有底層的三分之一，加上支撐梁柱橫七豎八，所以步入其中你得非常小心，不然不是被絆就是被磕，到時鼻青臉腫不說，還一瘸一拐。小時候個頭小可以無所畏懼，如今高大了必須小心。

　　我貓下腰，用手機背部的照明燈朝四周掃了掃，除了幾縷蜘蛛網我沒看到什么。“會不會被清理了”我自言自語了句。說完，馬上自我否定，奶奶做事向來嚴謹，即使被清理那也是暫時，她老人家肯定有辦法讓清理者物歸原處。她有這方面的影響力，特別是她得嘴，能讓班車為她改道，或者讓騙子自己去投案自首。有一次我親眼看到，有人問她，不聽你會死嗎？她說不會，但會比死更難受，比如錢沒了。對方是個財迷，聽后二話不說，轉身服從。如果是戰爭年代，我相信我祖母能憑她的嘴拉起一支隊伍，打土豪，分田地。

　　繼續搜索，特別是閣樓盡頭的那處角落，那地方曾是我的鐘愛，因為它最為神秘，透過它我能看到不一樣的洞天，甚至能看到不曾經歷的歲月。記得又一次，我在那里透過墻板縫隙看到過里面坐著一位扎辮子老頭，他手里端著一只碩大無比的煙斗，吞云吐霧地自我陶醉。陶醉后發現背后有人偷窺他，于是不緊不慢地轉身，轉身后朝我們笑，笑時露出滿嘴黃牙。那口黃牙太嚇人，嚇得我們幾個屁滾尿流。這次會不會再見到他，我有點不敢想。不敢想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他那口牙。他那口牙會讓牙科醫生徹底放棄職業操守。牙科醫生的職業操守是：第一，不能閉眼干活；第二，干活時不能使用榔頭錘子；第三，，你不能讓病人閉嘴；第四，如果以上三點你都無法做到，那你也不能拔腿跑。

　　我猶如走梅花樁般一步步靠近那處角落，很幸運，途中沒有被絆倒，也沒有被磕到，只是走近后愣了下。楞的原因是，我透過手機照明看到，墻角處的確有三口一模一樣的木箱，它們整齊地疊放著，而且疊放的位置正好處在前面說的那條縫隙處。我想奶奶可能是預見到了點什么才這么做的。她知道我會畏懼，畏懼那口牙，怕我因為畏懼而誤了大事。奶奶想多了，也許這次我看到的不會是那口牙，很可能剛好相反，我看到的會是一幅賞欣悅目的風景，比如瀑布下一位美少女在沖淋，而且還是**???

　　別說美女，天仙我都不會動心，因為此時我的注意力幾乎完全集中在那三口箱上。特別是中間那口，我仿佛能看穿它，看到里面的那份羊皮文書，那把能把我帶回過去的的“魔杖”。我要回到過去，我要馬上找到她，讓她成為我的愛妻，而非亡妻???

　　我把手機咬在嘴上，騰出手搬掉上層木箱，而后重新拿起照明，尋找開箱的鎖扣。找到后，打開鎖扣，然后沿鎖扣掀開木箱。掀開后，將照明光柱轉向箱內。

　　箱內放著一大包裹，包裹質地很像她曾用過的。我手忙腳亂地解開，解開后，膽大的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下，因為我看到包裹內整齊地疊放著一落鏡框，鏡框內是一幅幅先人的遺像。

　　我稍作調整，以便讓自己平靜，平靜后我開始將先人的遺像一幅幅從箱內取出，放到箱外，這樣可以便于我尋找那份文書。當然，取出的同時我也會面對鏡框默念幾句，諸如先人安息，恕我魯莽，保佑我長命百歲之類的話。

　　就在我一幅幅取出，一幅幅默念，默念到最后一幅時，我的默念戛然而止。可以說我的心此時就像被猛刺一刀，我心如刀割，差點癱軟不起，因為我手中的這幅不是別人，而是她。她在我手中成了照片人，靜靜地依附在我的胸前。看她面若桃花，兩眼深情，我無法接受。雖然我已有準備，但還是太突然。懷抱她，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整串整串滴落在鏡面上，直到鏡面模糊，無法看清。

　　你是替我去死的，該死的是我，我本來是可以讓你陪我，陪我一直活到天荒地老，活到海枯石爛，我可以做到但沒能做到，讓你孤單地離開這世界，現在只剩我一個人透過鏡子多看你???

　　我懊悔至極，用手不停拂去鏡面上的淚水，好讓你在鏡中一層層再現，即使浮現后又立即被淚水打濕???

　　我不知道自己的手在鏡面上來回了幾次，只知道后來有股力量在控制我的手，這股力量讓我把手輕按于鏡面底端，然后朝另一端用力拂去，猶如刮雨器一般。這一刮，讓我看到鏡面下一行文字：蘇秀琴生于光緒八年——卒于

　　“卒于”后面是空白。空白說明什么？說明她沒有死？我開始發瘋地用手擦拭鏡面，想從她的眼神中得到答案。她的眼睛真的開始閃爍光芒，光芒中告訴我答案，答案是：能把我從你手中放下嗎？你要的答案就在箱底的那份羊皮文書上，記住，聽你奶奶的話就能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