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初升了。
她面上呈現一種迷醉而痛苦的神色,仿佛在睡夢中也受著苦刑,但那刑罰是如此叫人迷惑,迷惑到身首異處還恍若飛升在云端里。她的魂魄依偎著他的,每一聲飛機劃破長空帶來的轟鳴都未能使她醒來。直到耳邊輕輕傳來他音色,那音色很真,從前世今生的跋涉中越過奈何橋下的紅河浪波——
“清尋——”
沈清尋張開一雙迷惘的眼睛,夢中人卻不在了。她支撐著從沙發的毛毯中裹身起來,向窗口探看。那個人身著墨色睡衣,面孔半映在晨光的變幻里。他轉臉望她,好像死過了。
劇烈的心痛在蘇醒之后第一刻占奪了她的意識。她忘情地撲在他肩上,親吻,流淚,流淚,再親吻,想將那與之一夜纏綿一道赴死的男人重新安置在自己懷里,給他安穩。
但沈懷遜的心處于煉獄。窗玻璃上反映著一個男子端坐無神的影子,在他面前的桌臺上有一把手 槍,槍口正對著他自己。他沉沉地嗓音對著迷夢醒來,不知所措的女人:
“我的愛害了你?!?/p>
沈清尋只是流淚,抱著他的頭顱連連搖頭,想把他那些叫自己厭惡至極的念頭從男人腦海里甩出去,可他昏沉不動。
“清尋,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的名聲受到絲毫損傷的。我想好了,今日送你出城?!?/p>
“戰事已經開始了,誰還顧得上這些?我們一起走!今天走!我們現在已經是夫妻了。。??梢砸黄鹑ズ芏嗟胤?!”
“我可以躲躲藏藏一輩子,你怎么能?你是袁敢的妻子。他粗魯殘暴,日后一旦傷了你。。?!?/p>
“我。。。我會同他離婚。他離開上海之前已經對我沒有憐惜,他不會在意。。。我這樣個女人的。我們可以趁這個機會離開。。?!?/p>
“離開。。。我們能去哪。我身無長物,離開沈家的蔭蔽我什么也不是。我可以受窮過苦日子,可也要拖累你嗎?你是。。。你是眾所周知的旅長夫人啊。。?!?/p>
沈清尋身子一顫。不是真的聯想到這一走她自己可能失去的頭銜身份,富貴榮華,而是她唯恐叫沈懷遜再三猶豫的,正是這些在她看來最不必珍惜的事物。她繞身到他面前來,四目相對,要將深愛的男人眼中戀的,怕的,看個真切。
“嫁給袁敢之前,我們有過一次機會。現在,是你我第二次機會。老天不會一直給我們這樣的人機會的。你說你愛我的方式是等,可如果你要我一直等,那我請你不要愛我?!?/p>
她猛地抓住案上手 槍,頂在自己頭上。槍口冰涼地印在她滾燙的皮膚上,一陣同樣入骨的冰涼從沈懷遜腦后直沖上來,他彈簧一樣坐起,粗著嗓子喝道:
“你把它放下!”
“把你的優柔寡斷放下!”她抑制住即將流下的淚水,“別只想著保全我的名聲,你要我活,就保全我的心!它已經千瘡百孔。。。它經不起等。。。沒有那么多時間經得起等!”
“你。。。你怎能如此瘋狂。。?!鄙驊堰d孩子一般無助地噙淚望著女人,一雙手揮舞又落下,他不知往哪放。
“我想活。懷遜,我想跟你一起活。除此之外,我看不到這世上有其他可愛的,可依存的。。。我知道我瘋狂。。??晌乙颜5奶?。。。太久了!我做別人的妻子,做別人的孝女,做這世上的正常人太久了!我感到非常疲累。。。好在,昨夜我找到了你?!?/p>
她沒有扣動扳機,可沈懷遜意識混沌,仿佛已看到一絲血涎從她唇角流淌下來——
“讓我死!該死的是我!是我毀了你!清尋。。。我懇求你活。。。我懇求你。。?!?/p>
聽聞他仍要他們陰陽兩隔,一個死一個活,不是同生不是共死,她心中那個由愛支撐的世界仿佛已被長久的等待耗散了力氣。她不知道自己已無意識地彎曲了手指——
“清尋!”
一聲來自野獸的嘶吼伴隨另一聲麻木耳膜的巨響縈繞在這間小書房里。
他以豁命的力量和速度將子彈發射的軌道偏倚,只打破了玻璃窗。鮮紅的血液從沈清尋裸露的肩頭往下蔓延,好像一朵開放在她身上的罌粟花朵,鮮艷而昭示著死亡。
一切都不顧惜了,還在意這點血么?沈清尋嘴角漫起一絲輕浮的笑意,她打量著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他剛才用全部力氣撲倒自己,壓 制住女人瘋狂的自戕之念——可他壓 制不了的另一些還在她眼底熊熊燃著。沈懷遜發出一聲認命似的哀嘆,他的手掌上沾滿她粘稠帶著甜腥味兒的血,他的嘴唇上浸染著那雙燃著烈火的眼中汩汩而出的全部淚水。
他認命了。當沈清尋揮槍赴死的一刻,他終于清楚的了解,愛一個人,如果不是以她希望的方式,那終歸是他的自我之愛,結果只能是毀滅對方。他既愛她,怎舍得一手毀掉她?
世界之外,無數人流離失所,無數場戰爭無數陣槍火,無數靈魂倒在陌生的土地上由無常收留。世界之內,唯在兩個人心底里。他們才是彼此的命。
她身上的毯子落去了。兩個人,兩個靈魂,一道飛升,一道赴刑,一道跳躍進命運的紅河里,人不人,鬼不鬼。殘破而又完整??伤麄兙烤钩蔀榱俗约海砩蠜]有偽飾,唇上沒有謊言。
太陽高高的升起來了,陽光灑滿書房里每一個角落,一對男女每一寸肌膚。他們安穩地沉睡在炮火和離亂許給的婚房里,像一對初生兒剛剛經歷了如死般痛徹的分娩,現在光輝乍現,見著彼此,仿若第一面——
她說,命運有朝一日必會遺棄我。
他說,命若棄你,我便棄命。
他們決定天黑離開上海,去廣州去香港去漂洋過海。。。。世界之大,世界在從前二十年里從未想象可如此廣遠。他親吻著清尋的發額,看著眼前的女子在同一沈公館里由初逢見時問候的小妹,此時變作他的愛人,他下半生的宿命。
“已決意走了。這里一切都可丟下,但祖母臨走前托付過我照看。我什么也做不了了,只有盡我所能的將這里封 鎖。”沈懷遜說著拿起鑰匙去關鎖一樓的房間,要清尋在書房這里等候他回來,“我記得一樓管家房里有藥箱,應該還沒帶走。我拿上來再給你的手臂好好上一遍藥?!?/p>
“別麻煩了,趕路要緊。”
“你要緊。”
沈懷遜說,眼觸著清尋的眼,對她溫柔地笑笑,返身下樓去了。
書房里一只煤油暖爐正散發著熱氣,這里成為整幢沈公館唯獨還有溫度的房間。為避免麻煩,入夜的沈公館沉寂無光,像一只黑夜中遲暮老人的眼,陰沉地打量著外界的變化。等候懷遜回來的時間里,她懷揣著對未來前所未有的憧憬而心無畏懼,走出書房,自在地穿梭在公館陰暗的廊道中。
沈老太的房間是最后才被封 鎖的房間。她推開門,過去二十年里她從未留下對這間臥房的印象,因為她來到的時候不是被訓斥,就是被安排做活,總是巴不得離開?,F在,這間房中的一切陳設盡收眼底,她卻驀然在心頭盤旋了一團冰涼。
一張白色的雙人床上罩著潔白的被單。有點像醫院的病人床。床邊是整整兩壁墻的大立柜,無一例外的掛著鎖頭。如果不是有對祖母性情多年的了解,她會認為這里居住的是一位簡樸的婦人。
干凈地不染一粒塵,甚至沒有一株花草,一點熱情。她無心猜測那些沈家金銀被掩埋何處,也許這房間里有暗道或密室,有太多看不見的東西,正如祖母一生無人看透的心腸。
唯一的例外是床頭小幾上的兩張單人相。一個男子,一個女子。男子她認得,是年輕時父親素凈清秀的臉孔。女子容貌幾分相熟,做出時下電影明星般的靚麗笑容,頭發修剪成短俏的波浪,明眸皓齒,顧盼生情。額上沒有一絲為心機苦熬而成的皺紋,眼中沒有一線為利益渾濁而生的灰塵。
她取走了父親的小像放在提包里。隔著窗,聽見樓下有車子開進來的聲音,她向樓下望去,看見一個女子從車上下來正同懷遜談話。懷遜正向樓上回望自己,可沒能發現她——
接著,女子拉住懷遜的手,另有兩個男人從車上下來將他向車里推進去。她好像聽見有人高聲叫自己的名字,是懷遜。
接著——他走了。
接著——天完全黑了。車光遠去,什么都沒有了。
這時節夜間的上海好像不再是上海。街道極荒涼,車燈照引的是沒有止境的空蕩。一直前行,沈懷遜心知要去什么地方,它將通向此時這城市茍延殘喘的心臟,陳子昭的公館。身旁的陳小君始終不安地端詳他,好像他是一顆隨時會爆炸的彈藥。
她的黑眸子在夜色中靜默地向他道歉,但這是父親的死命,她無法違抗:
“也許你到了同父親好好商談,他會讓你走?!?/p>
“他連讓我上樓準備的機會都不給,應是無路可退。他無路退,也就不會給我選擇?!?/p>
前面是陳公館肅穆的鐵門。衛兵上前來要求沈懷遜下車,一人上來將其搜身,車上其余兩人便像押解犯人一樣地監視沈懷遜進去。
“小君,我。。。我身不由己,這句話你要告訴她。我現在可信賴的人只有你,請你答應我,答應我轉告她?!?/p>
他抖動著嘴唇在車燈白色的強光下,面如死灰。
“什么?轉告什么人?”
“沈清尋。她。。。是我的堂妹。你告訴她,我給陳子昭做事,很多事。。。這里面關系太大,要擔的責任太多。我大概無法自由了,但一旦有所緩和,一有機會。。。我會去找她。”
“等一等,我有話同沈先生說。”
陳小君告訴身后的人,衛士暫且給了他們空隙。沈懷遜從口袋里取出紗布和藥水交給小君手里,除此之外還有一塊被歲月摩挲得光滑的懷表。
“請都交給她。她此時就在沈公館里,告訴她,快走,快離開上海。”
“還有什么話么?父親不會讓我耽擱太久,連夜怕就要出城了?!?/p>
早晨時的熱烈,她的淚和血,那聲令他終生恐懼的槍響在沈懷遜腦海里一遍遍回縈。他恨自己,一生中從未有一時刻如此時憎恨自己的所謂原則、道德、承擔。如果他不是要去封 鎖什么沈公館,如果他與她早早遠走高飛,如果他不是要她一等再等。。。。
這一次不同了。國破山河還在,可家呢,那個人呢。他幾乎窒息了,眼皮眨了眨,大滴的淚水涌上來在車燈的冷光下模糊成幾點圓圈,最后成片的暈染。。。沈懷遜突然低下頭,咬住自己全無血色的嘴唇,他的淚水滴在即將淪陷的腳下,聲音飄渺像來自前世的低喃:
“告訴她。別等了?!?/p>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