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招魂（2）

　　玉汝來找我的時候，我靠著墳墓睡著了。

　　“靜守”，玉汝拍拍我的肩膀，扶起我，“你怎么哭了？”

　　“哭了？”我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淚水冰涼，“真的，哭了”。

　　我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問玉汝怎么也來了。她說她有事找我卻怎么都找不到，想起午飯時我問了肖冬青的墳墓位置，便試著過來找找。

　　“有事……很急？”我想著就算有事也用不著冒著下午三四點的太陽到處找我吧，還刻意找到了后山。

　　“倒是不急”，玉汝咧咧嘴，一只手搭在肖冬青墓碑上，目光深邃難測，“我只是和自己打了個賭，賭你會不會來看他。”

　　見我面露不解，玉汝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泥土色的信封遞給我。

　　我取出里面對折的紙條抖開一看，上面寫著“不要想念，就此告別”，字跡行云流水，頗有神韻，與鐵皮盒子的那幾十封情書上面的字跡，一模一樣。

　　“這……是哥的字吧……”

　　我看著玉汝，她輕輕吐了一口氣，手在墓碑上拍了拍，“哥，聽見了吧，你半年情書沒白寫，十年了靜守依然記得你的字跡。你還說她肯定忘記了，她這不是記得一清二楚嘛，哪里忘記了，你就喜歡自己嚇自己。”

　　我拿著紙條的手抖了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不要好奇，靜守，我都知道。他來找我玩的第一天就告訴了我是為了你，我不知道堂兄妹間不能談戀愛，我也和你們一樣天真呀，連二姐都沒說，椅子替你們兩個保守著這個秘密。要是知道你阿媽發現后你一點反抗都沒有，堂哥又如此沉默長情，或許我就不會支持他追求你了吧，當時還以為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呢……”，玉汝頓了頓，指著我手中的紙條。

　　見我抓緊紙條，玉汝輕輕笑了笑，手伸進兜里，要我把紙條給她。我不明所以地把紙條遞給她，不料她掏出打火機一聲不響地點燃紙條。

　　我搶過來不顧一切用手捂滅火時，紙條上只剩下“告別”二字。

　　我握緊拳頭抵在胸前，怕自己忍不住哭出來。玉汝卻說是冬青讓她這么做的，他說死了的人不該給活著的人留有想念，特別是留給一個不愛他的人。

　　我搖搖頭，眼淚還是流了出來。

　　“玉汝……我……等了他八年”。

　　“那你怎么不和他聯系？”玉汝低下頭，樹影落在她側臉，“他可是一直都在等，你說你等了他八年，靜守，堂哥等了你十年。你從來沒有主動和他聯系過，你知道嗎？一直到他死的時候，他都覺得你沒有愛過他。哪怕我跟他說你改姓說不定就是為了能和他在一起，他也只是笑著不說話。靜守，或許我現在問這種問題毫無意義，但是我想堂哥還是想知道的吧，你到底有沒有愛過他？”

　　沒有愛過，一直都愛著呀。

　　我沒有回答玉汝，也沒有再看冬青的墳墓。怕要是再盯著那座墳墓，會忍不住一頭撞在墓碑上，那樣的話，冬青肯定會不開心吧。所以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擦著好像永遠也停不下來的眼淚，努力保持雙腿不顫抖，轉身朝山下走去。

　　隔天傍晚，阿媽的牌位從堂屋轉移到了祠堂，擺在阿爸的牌位旁邊。我跪在香案前，任手中一炷又一炷香燃盡。不知道能夠說些什么，也沒有辦法開口。

　　“阿媽，冬青，如果我現在跟你們聯系，你們還會回來嗎？”

　　我抖掉落在手背的香灰，剪掉案上長明燈燃盡的燈花，挑出一點燈芯，看長明燈重新火光搖曳。徐舅舅說，為靈魂指路只為了靈魂能重走生前的路，走完后就去地府閻羅殿報道，閻王會根據此人生前種種判斷他是否應該有來世，來世應該為何物。

　　“阿媽，你認得回家的路吧？”立在牌位前，看見了中間阿爺的牌位，想到七爺的話，我又點燃一炷香，對著阿爺牌位三俯首，三磕頭。

　　第三次抬起頭時，身后的門突然開了，回頭卻什么也沒有看見，或許是風吧，我站起身將香插進香壇。正準備離開時，卻明顯感覺到了身后的鼻息。

　　“誰？”我猛地轉身，后身一片寂靜，門外夜色籠罩，月光慘淡。屏息環視祠堂，偌大的祠堂里似乎只剩下我咚咚的心跳聲。

　　“是你嗎？”看見柱子腳下隱約可見的白色繡鞋，我慢慢走過去想看個究竟，“蓮婆？”

　　還沒靠近，白色繡鞋突然整個兒露出來，蓮婆穿著和昨天一樣的衣服，寬松的棉布褲腿被剪破，露出嶙峋的腳踝和小腿。

　　沒來得及調整呼吸，蓮婆一巴掌已經落在我臉上，我捂著火辣辣的臉愣在原地，蓮婆重新跑到柱子后面藏起來，藏了一會兒露出半個腦袋看著我，“不是讓你滾回地府嗎？你怎么還在？”

　　“蓮婆，閻王不要我，”玉汝在墳前的話開始在我腦海一一閃過，我從來沒想過我那兩年的冷淡會傷害冬青八年之久，更沒想過他一直在等我主動聯系他，“閻王說我這種人不要想著上天堂或者下地獄……”

　　“那他要你去哪？”蓮婆語氣略帶好奇，身子朝外挪了挪。

　　“嘗盡世間苦難，死于無人之境，做個沒有去處的孤魂野鬼。”

　　我確實這樣想過，在漫長的等待中，我曾無數次設想自己的死，如果沒有肖冬青的話，這就是我的死法。我連自己死后的事情都設想好了，帶著羞愧用很長的時間反省人世種種，然后陷入無盡的虛無，直到忘記自己的存在，或許靈魂也將變成空殼，在風霜中被侵蝕，最后散成一粒粒塵埃。

　　“你真的沒死？”蓮婆小心翼翼地走到我面前，伸出手在我身上捏了捏，臉上漸漸路出笑容，“你是靜守啊”。

　　見我點點頭，蓮婆把手揣進褲兜里掏了掏，突然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抽出手走到案前抱起冬青的牌位，袖子在牌位上拂了拂，然后將牌位遞給我。

　　我接過牌位，不明所以。

　　蓮婆問我看見了沒有，我朝四周望去，不知道蓮婆要我看見什么。

　　“我看見了”，蓮婆跑到門口，確定屋外無人后快速關上門，回到案前拿過阿爺的牌位抱在懷里，嘴里輕輕喚著阿爺的名字。

　　“你說你看見阿爺了？”我半信半疑。

　　“誰是你阿爺，我看見的是我的正樹，”蓮婆看向門的方向，“就要來了，就要來了，老七不在，正樹，別怕。”蓮婆伸出手像牽著什么。

　　“蓮婆……”

　　“噓……”蓮婆朝我揮揮手，“不要吵著正樹，來，正樹，你看我穿這件跟你走怎么樣？褲子……你說褲子不行呀，我想在褲腿繡幾朵蘭花，但是最近手老是抖，沒繡好就剪掉了。既然你不喜歡，那我換條褲子繡吧。你看這雙鞋子怎么樣？綠色？你喜歡綠色那雙呀……哦，都喜歡，那怎么辦？我只能穿一雙在腳上，那我左腳穿白色，右腳穿綠色好不好？

　　“對了，頭發頭發，”蓮婆將辮子拉到胸前，語帶遺憾，“都白了，你還喜歡嗎？什么？你的頭發也都白了？和老七一樣？”

　　“蓮婆……”

　　“正樹，你看見冬青沒有？看見了就讓他來接靜守，”蓮婆指著我，“靜守在等他。”

　　蓮婆話音方落，我感覺背脊一陣發寒，心如同往漆黑的無底洞掉了一截。再想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只眼睜睜看著蓮婆抱著阿爺的牌位在屋子里轉來轉去，一個人說話，一個人笑，一個人手舞足蹈。

　　將近半夜，蓮婆說得累了，坐在蒲團上輕輕撫摸著阿爺的牌位，眼睛卻直愣愣地盯著我。

　　“你怎么不和冬青說話？”蓮婆說罷，低頭親著阿爺的牌位，“正樹，你先走，等我繡好褲腿的蘭花你就來接我。說好了，這次不準說話不算話，七十年前你和我約好卻沒來接我，讓我負了老七，這次你一定要來接我哦。說好了，不許撒謊。不行不行……”蓮婆趕緊擺擺手，語氣里帶著怨氣，“等我繡好蘭花就來，不能等到明年，我不能等了。”

　　“我……”我看著自己懷中冬青的牌位，喃喃道，“你真的在這里嗎？”

　　蓮婆一把搶過我手中的牌位重新放回案上，說我不說話，冬青早就走了。還從兜里掏出一個紅色的錦囊，說里面裝著冬青的骨灰，要我聞著氣味去找冬青。我背靠柱子立在案前，時間和血液似乎一起停止流動了，連蓮婆什么時候走的也不知道。

　　晚上我做夢了，夢見冬青在車站等我，他說“靜守，只要你叫我別走，我就不去京都了”。我追到車站門口，明明看見冬青的背影了，卻依然轉身乘上返回的車。車開動時，冬青轉身跑到站門口望著車前進的方向，他只說了“靜守”兩個字就笑了。

　　那個笑，我至今記憶猶新。

　　明明是在笑，眼淚卻掉了下來，為什么他要哭？該哭的不應該是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