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著窗外傳來草木的清香,我從睡夢中醒來。農村的清晨和夜晚一樣安靜,我穿好陳跡寄過來的衣服,洗過臉,閑轉到庭院。
七爺正在打太極,我沏了一杯白茶,兀自坐在回廊盡頭,白瓷青花的杯中,青中帶黃的茶水悠悠,似乎裝著一個乾坤。
藥林從阿爸去世后本來是二伯管理的,但是因為二伯沒有經驗,只好把陸家嘴的一整片藥林交給高薪聘請來的大學畢業生管理。茶園則由大伯管理,家里的茶葉也多是自家園子里的。我手中的這杯白茶,也是大伯這兩年新引進的茶葉品種,還沒有打通銷售渠道,只是自家飲用,同時也送給島村的其他人家。
見我坐在回廊,七爺我要不要學幾招,說這太極不僅鍛煉身體,也清明人心。還說他能活一大把年紀不糊涂,多虧了天天早上打太極,傍晚在念幾段《道德經》。
介于穿著過膝的長裙,我婉拒了七爺的好意。這條裙子黑色的長裙是陳跡寄過來的,他說正因為是參加最重要的人的葬禮,我才應該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行。
等七爺打完四十八式后,我才起身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坐在石板長凳上。
“咱爺倆兒好幾年沒有這么坐在一起了”,七爺頗為感慨,端起沏好的茶,揭開杯子只聞茶香卻不喝茶。
“是有好幾年了”,我收回視線看著自己手中的杯子,原本起伏的茶葉也漸漸沉在杯底,“七爺,阿媽死的時候痛苦嗎?”
“不苦,也就一天半夜就去了”,七爺淺淺飲了一口茶,慢慢咽下,“也好,讓她去和老四做個伴兒,都不寂寞了。死者已已,倒是你,這幾年可還好?”
我點點頭,比起被我丟下的阿媽,我不知好上多少倍,畢竟這幾年,我有加西亞,有陳跡,還有老子。
“七爺,想問你個事兒,你知道正樹是誰嗎?”我突然想起昨夜遇見蓮婆時,蓮婆一直叫著正樹,心想同輩人的七爺說不定知道正樹是誰。
“我二哥,你阿爺。”七爺微笑看著我,“你以前都不知道嗎?也難怪呀,二哥去世的時候給老四造成不小的打擊,所以老四也不愿意多提起,如此看來,你不知道,倒也情有可原?!?/p>
“阿爺?”我多少有點難掩的吃驚流露于表,蓮婆說要來接她的人竟是阿爺。
七爺給我講了一些阿爺年輕時的事情。
阿爺年少時讀了不少書,結交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想著革命,想著做英雄,但是雙親負債去世后他消沉了好一陣子,重新振作起來后就變成了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挑糞割草撿牛屎,罵人斗毆扛棍子,再也看不見從書堆里抬起頭來濤濤不絕的模樣了。七爺說都是肖家六個兄弟害了他,大爺身體有殘疾,后面的五個兄弟尚且年幼,特別是六爺和七爺,一個才5歲,一個尚在襁褓之中。
“二哥是不得不挑起這個家的重擔呀”,七爺露出意味深長的笑,“靜守,你阿爸和二哥很像。是他們兩個人的肩膀扛起了肖家三代人的大梁”。
午飯后趁大家都午休了,我獨自朝后面山上走去。
玉汝說肖冬青的墳墓在半山路口相當醒目的地方,不是陰陽先生給看的,是他自己說要長眠在那個地方,那個一眼就能被看見而不用在樹林中尋找的地方。
朝著山上走去,沒花多少時間,果然看見了一冠新墳。我彎腰坐在墳前干凈的巖石上,盯著墓碑上的字看了許久,怎么看都覺得那兩個字不應該是冬青。
“你才29,冬青”,我摸著墓碑上字跡的紋路,回想著8年前那個夏天看見的他的樣子,“冬青,你的模樣我怎么都想不起來,這些年你變了嗎?肯定變了吧……對了,我把手機里的照片翻給你看,這是我從大伯的相冊上拍的,聽說這是你在伏見教書時的一些生活照。還有這張,你看,這是我碩士畢業時的照片,左邊這個穿休閑西裝的是陳跡,我大學同學,右邊這個是鄰村的加西亞,我跟你說過,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還記得嗎?還有中間這個漂亮的女孩,那是我,我為了你一直在努力變得更加美好,你看著我呀……你還記得我的樣子嗎……冬青……”
我翻著手機相冊,背靠著墓碑,如同靠著冬青,一張又一張地翻看那些照片。
“除非大伯說,我不敢問關于你的種種,我怕在別人面前開口叫你的名字,單是聽別人說你的名字,我都覺得眼睛脹痛,眼淚似乎蓄勢待發就要奪眶而出??墒恰乙估锼恢幻嫦胫?,一面想著你,你們都是我最愛卻傷害最深的人,你們都是死后我才知道。冬青,還有阿媽,你們怎么都不聯系我呢?你們為什么不要我送你們最后一程,你們知道我現在有多想跟你們一起走嗎?
“蓮婆說是我害死了你,八年沒有聯系的人究竟是怎樣才能害死你,冬青,你知道嗎?阿爸去世的時候我改了姓,哪怕跟肖家斷絕關系也不怕,我以為改了姓就可以和你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我每天等呀等呀都等不到你的消息,你這些年除了教書都在想什么呢?
以前總想著阿媽七爺還在,他們不會不拿我當肖家人,日子久了,他們就會原諒我。但是阿媽死了,就算我終其一生懺悔,也不能求得一個死人的原諒呢……
“靜守,先把鞋子脫了”,冬青順著老柳樹,爬到祠堂和后院之間的墻上,伸手向我,“光著腳才方便爬樹”。
我把鞋子脫下來遞給冬青,攀著柳枝爬上樹,跟冬青并肩坐在墻上,看著后院里低頭繡花的蓮婆,黑白相雜的頭發被一條綠色頭繩挽起捆在腦后。每次看見蓮婆,她都精心地挽著頭發,聽冬青說姑姑常年用的銀花簪子就是蓮婆年輕時候用的,七爺說姑姑和氣質和蓮婆年輕的時候很像,所以就把蓮婆年輕時用的銀花簪子送給了姑姑。
“哥”,我一邊系鞋帶一邊看著蓮婆,“蓮婆是幾爺的妻子呢?”
冬青壓低聲音,湊到我耳邊,“我是從阿媽和阿爸的聊天知道的,雖然名義上是六爺,但是六爺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去世了,根本不認識蓮婆。蓮婆本來是要嫁給七爺的,但是婚前懷了別人的孩子,按理說不能嫁到肖家,當然,也不能嫁給任何一戶好人家,所以七爺做主,讓蓮婆以冥婚的方式嫁給了六爺,給蓮婆一個名分?!?/p>
“七爺不是喜歡蓮婆嗎?為什么不娶蓮婆”
“雖然聽說七爺覺得沒關系”,冬青握緊我的手,“但是蓮婆不同意,而且二爺也不贊同七爺娶一個懷有別人孩子的女人,你不知道二爺在兄弟里面最喜歡七爺吧,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七爺身上,夢想也是,所以凡事總是要把最好的給七爺?!?/p>
“哦……”我雖然應著聲,其實不是很懂。
“我也會把最好的給你”,冬青說著,一縱身跳下矮墻,向我回頭一笑,“我最喜歡靜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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