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人緘默無言,在寂寞清冷的街道上像是三顆卑微的砂礫,在柔緩涌動的微風中緩慢地滾動著。
人影依舊三三兩兩,像是一張張薄軟的紙片在這街道上兀自飄搖。傴僂的身形背著憔悴的畫板,漫天的光輝把他們的身影抹成一團晦暗的影影子,只留下簡陋的勾畫。
他們是怎樣的生活呢。周林澤看著著來來往的行人,心中嘀咕著。想要走近他們的念頭也愈加強烈起來。
上去吧。蕭凝的聲音又從身前傳來。
嗯,你帶路吧,我還是第一次來。周林澤回過神來,看著狹窄幽深的入口和盤旋而上的漆木樓梯,竟然有些許的緊張。
蕭凝仍舊走在走在前面,聶倩跟在他的身后,最后是周林澤。
三個人的腳步都有些沉緩,像是小心翼翼地踩過河流上淺薄的流冰。狀貌古樸的旋梯上雕著粗略的游龍舞風,周林澤的手指摸到上面鋒利的邊緣,便知道這樣不過是刻意做舊。
一側的墻壁上稀疏地掛著一些畫,墻壁上有一些尖銳的劃痕,看起來這些畫是經常變動的樣子。
周林澤掃視著這些畫,不自覺皺緊了眉頭,所有的畫面全都是相仿的風格,混亂的線條和交織的色澤。棱角分明的笨重色塊相互擠壓,那些樸素的婦人有著方塊狀的頭和多邊形的身子,粗糙的鵝黃汗衫像是縮水了一樣在他的身上緊繃,青藍色的裙子卻異常肥大,只在裙子的末端露出一雙畸形丑陋的腳。
周林澤一路皺著眉,感覺這樣的抽象已經脫離了抽象繪畫的本質。畫面除了浮溢的扭曲的感覺之外,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表達。這和聶倩的那些抽象畫還是又很大區別的。
這些畫形式上都不錯,就是卻少一個核心突出的內容。聶倩很仔細地看著這些斑駁荒誕的畫,小聲嘀咕著。只是她并沒有注意到她走在兩個人的中間,每一個字節都被兩人敏銳的耳朵悉數捕捉。
這都是那些大街上閑逛的神經病送過來的。老頭子挑了一些掛在這里。蕭凝聽著身后聶倩的評論不禁有些吃驚,雖然自己不怎么懂繪畫,也不怎么理解的繪畫的原理。但這些作品在他的眼中簡直和擦筆的廢紙沒有什么區別,畫面看起來骯臟不堪,像是堆砌起來的污臭垃圾。
不是這樣的。聶倩本能地反駁道,對抽象藝術的喜愛讓他忘了他要反駁的人是蕭凝。是那種多少言辭都無法讓他有絲毫改變的人。
隨便是不是啦,我又不關心。蕭凝只顧悶著頭走路,腳下盤旋而上的樓梯干澀地清著嗓子,像是被一支土煙重重地嗆到。
聶倩仍舊看著墻壁上流于形式的抽象畫,扭曲錯亂的圖案生硬地摔進聶倩的腦海。聶倩感覺自己腦中的巨大空白在這粗略的瀏覽中得到了巨大的補充,許多模糊已久的物象在這些雜亂扭曲的圖案中找到了對應。
周林澤卻是沒有什么感覺,只能粗淺地看著。
回旋的樓梯并沒有太長,但聶倩卻覺得自己走了很久。墻壁上懸掛的每一副圖畫仿佛都讓她陷入一個怪誕驚奇的促狹空間里。雖然身體一路平緩地走上來,但她的思緒卻像是在泥濘和坎坷中艱難地跋涉著。
你還好吧。周林澤看著身前越走越慢的聶倩,有些不放心地問道。
嗯,我沒事。聶倩定了定身形,倒退了一步和周林澤站在同一級臺階上,用很小心的聲音對周林澤說道。
這些畫的所有內容仿佛都在我倏忽閃現的靈感中出現過,只是太過模糊,自己只有那種隱約的感覺,卻捕捉不到具體的物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聶倩投去小心翼翼的目光,試探性地詢問著周林澤。
嗯,看來有時間的話一定要和那些流浪的人聊聊天啊。周林澤又回想起來時遇見的那些人,瘦削的身子背著殘破的畫具,像是荒冢間游蕩的孤魂,無所依靠地飄游著。許老板不是說有個什么協會么,一會兒像許老板打聽一下他們聚會的位置就好了。周林澤看著臉色有些差的聶倩,說著最親密的安慰。
嗯。好。聶倩像是不想說太多的話。雙眼像是燃燒的火炬,目光如傾瀉的流火將整面墻壁全部包裹。所有斑斕的色澤都被焚燒成空,只剩下單薄簡陋的軀殼。
周林澤是無法體會這種感受的,畢竟他不常接觸這樣的圖畫,無法理解怎樣一點點拆分這樣復雜的構圖和糾纏的物象。而這些東西對聶倩來說只不過家常便飯,目光像是一雙精細的手,把糾纏一團的混亂緩慢地解剖開來。
你們走得有些慢啊。樓梯口傳來了蕭凝沉靜的聲音。
嗯,就來了。周林澤向著身體的斜上方喊道,因為角度的關系他還看不見蕭凝。
我們快些上去吧,我也看得差不多了。聶倩終于把目光從那些斑斕的畫面上收了回來,眼眸中殘留著繚亂油墨拓下的交疊浮影。
腳步逐漸加快,拖著二人的身體走到了樓梯口。視野倏忽開闊,一面傾斜的墻壁擋住了兩人的目光。墻壁上斑斕鮮艷的色澤像是一條條慵懶的游魚,在這絢麗的海洋中搖擺著身子。狹窄的出口和入口分列墻壁的兩端,銀波般柔軟的燈光從狹窄的縫隙中透出來,在稍顯昏暗的大廳里露出毛糙的邊緣。
角落里靜默燃燒的纖細檀香把清淡的熏香撒進浮游的空氣里,這里的裝修仍舊是處處仿照古樣,做舊的痕跡十分清晰,不過卻并沒有讓周林澤感覺有什么排斥的感覺。
這老頭子,裝修方面還是個行家嘛。周林澤看著周遭的布置,心里嘀咕著。可周林澤不知道的是,這樣的構想在許老板的腦海中被被多少次翻來覆去地雕琢,曾在那些重復的跌宕日夜里變成一個可望不可及的巨大幻想。
周林澤和聶倩緩慢地移動著腳步,竟然有些小心翼翼的感覺。眼前的長廊錯綜復雜地糾纏在一起,像是一條條曲折回環的巷道。
隨便走走就好了。這些長廊都是相通的,你們不會迷路的。許老板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樓梯口,嗓音依舊沙啞而溫和。溫和的面容上含蘊著驕傲的神情,雙眼探出的溫熱目光觸撫著這里的每一寸墻壁。
周林澤無意間捕捉到許老板眼中的柔軟,自己的內心輕輕顫動著。
那我們隨便走走好了。聶倩好奇地睜圓了雙眼,目光炯然翻閱著這里的每個細節。
嗯,看完了去找我就好。我的辦公室就在那邊,很容易找到。許老板伸手指了指一邊黑棕色的一扇門。
嗯,好的。周林澤發覺這一句話都快變成他的口頭禪了。
蕭凝你呢,你是陪著他們轉轉還是過來幫個忙?許老板看著站在一旁有些局促不安的蕭凝,心知他有些尷尬,便詢問道。
這個,我還是去幫忙吧,每天不知道要在這里轉悠多少次。蕭凝很快做出了選擇。看得我的眼睛都要張繭子了。末了還加上這么一句。
那好吧,蕭凝跟我來吧。你們隨便逛逛,不用急著看完。許老板一邊說著,一邊又摘下眼睛按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周林澤看著許老板憔悴的身影,本來快要忘掉的事情又涌了上來。目光將兩人的背影送遠,周林澤卻覺得自己的心中落下一塊晦澀的暗影。
先走這邊吧。聶倩也發覺許老板的疲態,細微的酸澀在心間抽動。可是自己的難過又于事無補,還是先逛逛這個畫廊吧。
嗯,反正怎樣走都能全部看完的。周林澤隨口回應著,心里人就有些擔心許老板的身體。
不要多想了,大不了一會去問問他就好了。聶倩挽著周林澤的胳膊,向著左手邊的長廊長廊走了過去。
兩面的墻壁被漆成干澀的棕色,淺淡不一地涂抹在墻面上,細密的裂痕爬滿了墻壁,看起來像是將要崩塌。周林澤一寸一寸緩慢地移動著自己的目光,翻看這面墻壁的每個細節以及那些在鎏金畫框中安睡的畫作。
這條長廊里掛著的似乎都是山水之類的寫意,一些臃腫的中年人來來回回地走著,被臉上的贅肉擠壓著的雙眼來回掃視著。目光像是會揮動的掃帚,狂躁地清掃著墻壁上零落的塵埃。
周林澤拉著聶倩的手仔細地端詳著掛在墻面上的每一幅畫,大多數都平淡無奇,帶著若有若無的模仿痕跡。墨色的深淺處理得有些混亂,遠近的層次擁擠在同一個平面,畫面中的留白也顯得有些生硬,太過突兀地占據了畫紙上的一塊。周林澤一路看過去,眉頭也緊緊地皺在了一起。他沒有想到會在許老板這里會看到這樣的畫作,雖然不是什么粗制濫造的作品,但這樣的水準卻確實有些寒磣。
這些畫好爛啊。聶倩小聲地對著周林澤說道。
身旁的那些中年人仍舊專注的看著自己眼前的畫作,像是絲毫沒有聽到聶倩刻薄的評價。不過這樣正好,聶倩可不希望自己擾了許老板的生意。
是畫得不怎么樣,可能許老板掛在這里有他自己的用意吧。周林澤的認真開始變成粗略的瀏覽,墻面上做舊的細密裂紋似乎都比這些掛在墻壁上的畫要好看許多。
雖然這種繪畫他并不擅長,但他還是能夠分辨好壞的。眼前的這些作品,雖然能夠看出用了一定的心力,但呈現出來的效果并不理想,周林澤不想多看,腳步開始逐漸快了起來。
聶倩走在周林澤的后面,卻并沒有像周林澤那樣的急躁。雖然她也覺得這些畫的質量并不高,但是這并不影響她仔細欣賞這些各有殘缺的作品。
快些走啦。這塊地方的畫沒有什么好看的啊。周林澤看著身后墨跡的聶倩,便又退了回來,輕聲地催促著移動緩慢的聶倩。
別急嘛,也許這些畫并不像看起來那么簡單呢。你想許老板把這里裝修得這么精致肯定不會是為了掛這樣的畫,對吧?聶倩的小爪子捏住周林澤的手掌,示威般不讓周林澤倉促的離開。
好吧,真是輸給你了。周林澤只好又停下了自己的腳步,站在聶倩的身邊看著那些粗劣的山水。聶倩卻每一副都看得仔細,像是怕疏漏了重要的內容。
我這是尊重每一個繪畫的人。聶倩突然一臉正色轉過身去,嚇了身后走神的周林澤一跳。
喔,這么說來我又是不尊重別人了。周林澤哭笑不得地看著聶倩一臉嚴肅的樣子,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只是想讓你好好看看這些畫嘛。聶倩看著周林澤一張臭臉,便作出一臉委屈的樣子來搖著他的胳膊。
好啦,我看就是了。周林澤看著一臉委屈的樣子,不覺浮現出清淺的笑意。寬厚的手掌捏著聶倩的雙肩把她轉了過去。自己也把目光拋到了印痕斑駁的墻壁上,幾尺素凈之上干澀的墨跡看起來分外滄桑,如老人微顫的筆觸。
周林澤一幅接著一幅看過去,只覺得平淡無味,自己都覺得有些困倦,狀貌不同的墨跡被模糊地投進遲鈍的大腦。
如果不是聶倩走在前面拽著自己,周林澤感覺自己都快要睡著了。
這……。走在前面的聶倩突然突然停了下來,周林澤依著身體的慣性撞到聶倩的身上。
怎么了。周林澤腦中一片昏沉,看著眼前的聶倩滿面驚惶,頓時清醒了幾分。
你看這幅畫。周林澤順著聶倩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只看見一副掛在墻面上的畫。只是這畫有些看起來有些蹊蹺,幾尺薄宣上所容納的并不是層疊起伏的欹斜巉巖,也不是空明碧澈的渺遠海天。
只有一塊平靜的田野,田野間站立著一個衣衫襤褸沒有頭的稻草人。
20.
許多東西像是翻涌的黑色潮浪,氣勢洶洶迎面撲來。
每一滴黑色的潮水都像是回憶中溫涼的淚水,此刻如同一場瓢潑大雨澆透了兩個人的軀體。
21.
應該只是個巧合吧。周林澤看著眼前的這幅畫,不禁回想到在火車上自己用鉛筆畫的那幅。幾乎是完全相同的內容,周林澤卻覺得眼前這幅更加陰森可怖。
用這樣的方式畫出來,感覺比你的那幅更加嚇人了。聶倩下意識地縮了縮自己的身子,手也抓緊了周林澤的衣衫。
這些墨色是有些詭異啊,不過效果還不錯嘛。周林澤把聶倩攬在自己的懷里,頗為輕松地說道。
雖然嘴里輕松,但周林澤還是探著自己的身子,目光炯然看著這幅畫的每一個細節。
紙張用得并不是一般山水畫所用的生宣,而是質地結實一些的熟宣,這種宣紙是用礬水刷過處理的,不會吸墨。周林澤也是發現了這一點之后,才明白上面的墨跡為什么會是干澀的樣子。周林澤在回憶中一點點復原自己畫過的那幅畫,感覺每一個細微之處都在和眼前的這幅緩慢重合。
一件破爛的夾克衫套在他瘦削的軀干上,下身則是一條滿是窟窿和補丁的牛仔褲。一頂殘破的草帽直接扣在他的光禿的脖頸上,斑駁的血跡像是畸丑的印痕落在胸口。幾只模糊的烏鴉用力地咬啄著他的胸口,露出一片殘破的胸膛。
簡直就是一模一樣。縮在周林澤懷里的聶倩突然說道。
你不是害怕嘛,還看。周林澤低頭看著聶倩,她的整張面容都被舉起的雙手遮掩,只把目光從手指的縫隙間小心翼翼地伸出去。
我哪有那么膽小啊。聶倩嘴上反駁著,但捂著臉的雙手卻沒有絲毫地移動。
還不承認,有沒有人笑話你。周林澤的目光仍舊在陰森恐怖的畫面上游走,雙唇在聶倩的耳邊吐出柔軟的熱氣,像是密擁的蟲豸撲向聶倩的耳膜。
可是這幅畫真的和你的那幅太像了啊。聶倩有些嫌棄地推開周林澤的雙唇,撓著自己的耳朵說道。
嗯,是很像啊。這樣的畫,作者應該會留下自己的名字吧。周林澤的目光掃視著畫面,想要找到些許有關作者的痕跡。
哎,在這里吧。聶倩看到畫面的右下角的一派蠅頭小楷,清淡的墨跡細弱蟲足,如果不仔細看得話還會以為是一塊不小心蹭上去的污跡。
這里好像真的是字跡啊。難道字跡已經老花眼了?周林澤揉著自己的眼睛,看著右下角那一排小字,嘴里還輕輕念著:
一夜輾轉,夜深難眠,此景迷離模糊卻又徘徊不去,遂作此圖。
盧郁。作于荒年盛夏。
整得還是古人的遺風啊。周林澤皺了皺嘴角,有些不屑地說道。
人家寫得也挺像回事的啊。聶倩終于放下了自己的雙手,把自己的臉放出來透透氣。
嗯,是比這繪畫的水平高了不少。周林澤說道。
兩排小字雖然用辭沒有太多的古風遺韻,但是這字體卻是秀美雋麗,在這稍顯暗陳的宣紙之上,如溫軟柔韻的流云,舒張流暢卻又收束有度。是很溫和的那種字體,和整副畫呈現出來的陰森恐怖形成巨大的反差。
去別的地方看看吧,一會去找徐許老板打聽一下這個叫做盧郁的人不就好了。聶倩拖著周林澤的胳膊,顯然是不想再多看這幅畫。
嗯,走吧。周林澤也不愿多看。眼前的這幅畫明明和自己的那幅畫完全相同,但卻又給自己一些更加復雜的感覺。
回憶有時候像是一根兇狠毒辣的藤蔓,會在某個猝不及防的時刻把那些明明已經脫逃的人纏繞,把他們重新拉入一個巨大而陰森的深淵里。
所以才會有這樣突如其來的軟弱吧,身邊的整個世界都像是蠕動著柔軟的觸手,分泌著黏液的吸盤氣勢洶洶迎襲而來。
兩個人很快走遠了,只剩下那個被鎖在畫框中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站著。
22.
兩個人的身形很快出現在另一條長廊,這邊陳列的都是些鉛筆畫,這可是周林澤和聶倩都十分擅長的內容。
兩個人一路走著,卻并沒有發現有什么水平低劣的作品,也沒有發現有什么亮點。看起來都很平庸的樣子。
煩悶的事情在周林澤的心里重疊淤積,腳步似乎也隨之沉緩了許多,只在聶倩的身后緩慢地跟著。聶倩卻像是轉瞬之間便遺忘了剛才的壓抑,腳步輕快地在這長廊里轉來轉去。
兩側的墻壁夾雜著不少周林澤作品,聶倩每看到一幅都會對著周林澤的來一番自己的評論。周林澤感覺聶倩像是一只快活的麻雀,嘰嘰喳喳不知疲憊。
這條長廊里顯得頗為冷清,只有幾個衣著普通的年輕人倉促地瀏覽著,目光像是驚惶的游魚,總是輕輕點過,沒有太多的停留。那些大腹便便的種男人更是不屑于這里的圖畫,生硬的皮鞋跟啪嗒啪嗒地踩過去,留下一陣回蕩的聲響,臃腫的背影也像是一座低矮的山丘緩慢地消失在轉角。
這樣的人,與其來這種地方還不如去雜貨市場,反正只是買一些附庸風雅的裝飾品。周林澤輕輕地嘆了口氣,嘴里兀自呢喃著。
自己的心間浮泛起細若游絲的苦澀和無奈,對這個世界像是有太多的感慨,可是卻沒有什么樣的語句來言說。只能任由難過的情緒緩慢的在自己的心中漫流,然后等著這些恣肆的水流自行褪去。
這已經是個商業社會了。聶倩看著有些憂郁的周林澤,擺出一副成熟老成的模樣。
你還是快去看畫吧,給我這個憂傷的老年人一點安靜的時間。周林澤一只手夸張得捂著自己的心臟,整個身體也像是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聶倩看著周林澤浮夸的演技,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我先去看前面畫咯,你這個老年人就在后面墨跡著吧。笑意在聶倩的面容浮漾開來,讓她的雙眼變成了細彎的月鉤。腳下卻像是踩著一陣飄忽的風,倏忽之間身形便到了周林澤的前面。
周林澤在聶倩的身后慢吞吞地走著,他感覺自己的心中糾纏著太多的事情,可是仔細想來卻并沒有什么繁雜的事情。只不過是看到了一幅和自己相似的畫而已,為什么會感覺這樣的煩悶呢。頂多再加上許老板的身體問題,可也不會令自己這般煩躁,或許他真的只是重感冒之類的。
無法言明的煩悶揮之不去,這種感覺讓周林澤快要瘋掉。他苦惱地抓著自己的頭發,像是要連帶著整塊頭皮撕下來。
唉,林澤,你怎么把這幅畫也給徐老板了。走在前面的聶倩對周林澤揮了揮手,出口的話讓周林澤感到困惑。
什么畫?周林澤快步走向站在一幅畫前呆滯不動的聶倩,心中糾纏的煩悶被巨大的疑惑野蠻地撞成一片零碎,只剩下微不足道的殘余。
就是……你……在火車上畫的……那幅……啊。聶倩的嗓音竟然有著輕微的顫抖。
怎么可能。周林澤身形未至,質疑的嗓音卻已然到達了聶倩的身邊。
不信你自己來看。聶倩盯著那幅畫一動不動,像是一尊凝滯的石像。
周林澤看到聶倩的那副樣子,不禁又想到了在那片樹林中的時候,腳步愈走愈快,最后竟然開始小跑起來。那樣的緊促的腳步聲在這樣安靜的地方顯得太過突兀,可周林澤并不會考慮這是否破壞了安靜的環境,他只想更快地知道聶倩究竟看見了什么。
一些不好的預感在自己的心間浮露出微小的端倪,周林澤感覺一些熟悉的紋飾在自己的眼前緩慢地鋪展開來。
周林澤很快停在了聶倩的身邊,目光只是輕微觸碰掛在墻壁上的那幅畫面,周林澤便感覺一股強烈的電流穿過了自己的心臟。
是自己不再熟悉的一幅畫。
狼狽的稻草人站在荒寂的田野中,憔悴的烏鴉啄著他殘破的胸膛。
簡直和自己畫得那副一模一樣。周林澤此刻大概能夠明白聶倩呆立的原因了。
是你畫的那幅吧。聶倩看著周林澤訝異的面容,說道。
雖然很像,但應該不是。周林澤記得那幅畫他是沒有交給許老板的,而且那副在火車上完完成的畫自己有過一次改動,所以紙面應該有些皺褶,被擦拭過的那部分也應該有一塊淺淡的灰色痕跡。
可是現在眼前的這幅畫上卻沒有絲毫的污跡,紙張也平整的鋪開,沒有那些因為修改產生的細小皺褶。
不是你畫的那副?聶倩疑惑地看著同樣是一臉疑惑的周林澤,她可不認為自己會分辨不出來周林澤的畫。
這幅畫還真的不是。周林澤又看了一邊,十分確定的說道。在火車上的畫得那幅畫,我在這個地方有過改動的。周林澤指了指畫面上稻草人的脖頸。我第一次畫出來的稻草人,是有頭顱的。周林澤意味深長地看著聶倩,言語中的暗示聶倩自然明白,因為無論是多么小心的改動,在畫面上也總會體現出來,可是眼前的這幅畫卻沒有任何改動的痕跡。
也就是說,這幅一氣呵成的畫并不是周林澤的作品。
那會是誰畫的呢。
周林澤突然看向畫面的右下角,目光越過隔離出的距離還是看到了那幾行小字。
一夜輾轉,夜深難眠,此景迷離模糊卻又徘徊不去,遂作此圖。
盧郁。作于荒年盛夏。
哎,你最好看一下右下角。周林澤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內心的不安像是岸邊洶涌的潮浪,拍打著自己柔韌的心壁。
不會又是盧郁畫的吧?聶倩發覺周林澤的眼角猛然皺縮了一下,便心知又有一些令人煩悶的事情。目光在松軟的空氣中焦躁地跑了幾步,便落在了面前這幅畫的右下角。
同樣秀美的字體和生澀的措辭,卻像是一柄鋒利的刀斧,重重的砍在之前的那道傷痕之上。
怎么會這樣?聶倩感覺自己的面容被以及重拳擊打,所有的表情都潰散開來,只剩下的巨大的惶恐和驚訝。
看來我們是一定要找到這個人了。周林澤看著右下角淺淡的字跡,心里卻把盧郁這個名字鋪展成里兩張鼓面,那些煩悶和厭惡都變成巨大而沉重的鼓槌,此刻用力地落下去。
就是不知道許老板和這個人的聯系是否密切了。聶倩很快從最初的驚訝恢復正常,畢竟經歷了太多的事情,聶倩已經不是那個稚嫩軟弱的姑娘。.
這個應該沒有什么問題。許老板那種做事嚴謹的人,肯定會留下每一個有生意往來的人的信息。周林澤肯定地說著,對于許老板的嚴謹周林澤還是很確定的。
那我們現在就去找許老板唄。聶倩看著周林澤若有所思的樣子,猜不透他此刻還在想些什么。
這個先不著急,我們先去另外幾個長廊里看看。周林澤的嘴角掛著一抹傾斜的笑意,是那種自得的笑意。剩下的那幾個長廊里應該也有這個家伙的畫。周林澤說著便邁開了大步,向著通往下一個長廊的轉角走去。
喂!這個白癡……聶倩跟著周林澤如風般迅疾的腳步,忍不住小聲罵道。
這一邊的長廊看起來全是油畫,斑斕的油墨在兩側鋪展開來,空氣中浮動著顏料甜膩的馨香,可能只是周林澤的錯覺,看到這些鮮艷斑斕的顏料就會感覺有馨香的氣息。
你不會覺得這邊也有同樣的畫吧。聶倩的聲音跌跌撞撞地追著周林澤的身影。
肯定不止是這邊有。周林澤的腳步像是密集的鼓槌,沒有任何的拖沓,簡短急促地敲砸在地面上,在空蕩的長廊里留下一連串空洞的回音。他的雙眼快速地掃視著兩側的墻壁,堅硬的目光像是要把墻皮都剝下一般。
聶倩只能一路小跑跟在周林澤的身后,無暇估計兩側形色各異的圖畫,目光緊緊地捉著周林澤的身形,心里滾過一陣模糊不清的抱怨。
你看,我說會有的吧。周林澤很快停在了一幅畫的面前,跟在身后的聶倩剎不住腳步,一頭又撞到了周林澤結實的背上。
你能不能裝個剎車啊。周林澤看著聶倩有些狼狽的樣子,笑著說道。
我就是只有油門,你不服么?聶倩本來就因為周林澤走得太快心中暗暗惱火,現在腦袋又撞在了他的身上,疼痛在極小的范疇之內緩慢地深陷。聶倩自己也記不清楚這是第幾次撞到周林澤的身上了。看來是該裝個剎車了。聶倩心中暗自嘀咕著。
算了,不跟你計較了。還是先來看這幅畫吧。周林澤聳了聳自己的肩膀,無奈地攤開了自的雙手,做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嘴上氣著聶倩,雙眼卻一刻不停歇的掃視著面前這幅同樣有些粗糙的油畫。
原來是我的錯!聶倩看著周林無辜的樣子,感覺憤怒就像是零星的火苗,落在此刻干燥易燃的心里。
雖然感覺周林澤的樣子令人討厭,聶倩還是很快把自己的目光移回了面前的那幅畫上。
畫面仍舊呈現出一種潦草的感覺,按理說油畫的色澤應該更加豐潤飽滿,而不是眼前這種干澀的感覺。兩人感覺眼前的這幅畫更像是用干裂而皴皺的顏料一點點在畫紙上蹭上去的,所有邊緣都有著細密的裂紋,稻草人本就瘦削單薄的胸膛看起來像是塌陷下去,幾只烏鴉尖細的喙直接戳穿了它的胸膛。
整幅畫像是被一張巨大的吸水紙吸食掉所有飽滿的色澤,只剩下一副焦枯的軀殼,把淺淡的輪廓留在畫紙之上。不過即便如此,周林澤卻仍舊覺得這幅畫的表現力遠遠超出了前兩幅,這種干枯的色澤無疑讓整幅畫閑得更加陰森。
兩個人的目光又不約而同地移向了畫面的右下角,仍舊是很熟悉的兩排小字:
一夜輾轉,夜深難眠,此景迷離模糊卻又徘徊不去,遂作此圖。
盧郁。作于荒年盛夏。
周林澤看了一會兒,卻發現竟然無法言明這是用什么樣的筆寫上去的。看起來像是用細一些的簽字筆勾上去的,不過那樣也太不尊重自己的畫了吧。
這筆跡有些怪啊,是用什么筆寫上去的啊。聶倩也很快注意到了筆跡的問題,實在不好分辨是用什么樣的筆寫上去的。
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簽字筆啊。周林澤潦草地回應著。
你會用普通的簽字筆在你的畫上寫字么。聶倩雖然也覺得有些像,卻還是這樣問著面前的周林澤。
你會把同樣的一幅畫用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么?周林澤并沒有回答聶倩的問題,而是反問著面前的聶倩。
應該不會吧。聶倩嘴里嘀咕著,大概明白了周林澤的意思,這個叫做盧郁的人,應該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還剩下幾個長廊,我們去看看這個叫做盧郁的人還給我們留下些什么令人驚嘆的作品吧。
嗯。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就像是蕭凝一樣。聶倩有些含糊的說著。
嗯是啊,身邊總有些稀奇古怪的人。周林澤挑了挑眉頭,兩道眉毛像是滑稽地踮了踮腳,皺成一團。
兩個人的腳步在空蕩的長廊中墨色般洇散開來,在四面的空曠中徘徊不前。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