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期待又在自尋麻煩。要想甩掉麻煩,悠然漫步于烏云遠去的晴空之下,僅憑擺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漠面龐,一定程度上確實達到了預設的效果,比起直截了當地開誠布公,這能有多漂亮,搞不好心里堵塞發慌,時時擔憂哪天又被殺個回馬槍。生活里到處麻煩別人,或者被人麻煩,欠什么也總比欠人情難以還請,這檔事談不上等價交換,沒有一次付清的道理。
麻煩別人令我感到不安,她就是一個披肩長發半遮著蒼白面孔,身著全黑色長裙隨時垂淚的哀怨女人,而我不得不跟她打交道。她給我帶來生計,我專為別人解決麻煩,有時我厭倦極了,情況不好時,怨婦們嘰嘰歪歪左推右搡,糟糕透頂就得分筋錯骨,弄個體無完膚。不過我還沒到最慘的地步,或許快了。
三個月前正是入秋不久的一個星期,戶外一簇簇的樹葉變得半黃半綠,有時落了三兩只金翅雀。我和往常一樣到西里西喝杯雞尾酒,不時能遇到聊得來的一面之交,幸運點能有場不錯的艷遇??赡翘煳也⒉惶哌\,冥冥之中似乎早有預兆,招待我的是一個態度惡劣的酒保,他臉蛋白嫩,眉毛彎長,勾引女人的矢車菊藍眼珠,高鼻紅唇,莫西干發型,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他對我愛理不理,仿佛小費虧待了他,他不停地跟一個伙計絮絮叨叨,一旁能聽到他對某個家伙的嘲諷,又弄錯了我要點的酒。他一聲不吭地端走金菲士,拖拖拉拉地鼓弄了半天才端來馬提尼。
我喊住了他,“小子,你經理今晚肯定沒來吧?”
“算我請你。”他薄薄的嘴唇飛快地上下擺動,斜低著頭,眼神不懷好意。
“不,不不,要請我可不是一杯馬提尼干就完事?!蔽遗e起酒杯,輕輕呷了一口,口感甘甜,我心情沉郁,“是馬提尼干,不是馬提尼。”
“先生,”他對我用了敬語,“今天不是個好日子,我狀態差勁,倒霉透了。”
“我看得出來,我也很倒霉?!蔽彝巴埔屏穗u尾酒杯。
他朝我耳邊湊了過來,小聲碎語地告訴,“你瞧見上面白色針織衫毛衣,穿著格子短裙的女人沒有,前幾天坐對面的可不是這男人。”
我順勢張望過去,女人的旁邊坐著一個頭發卷曲,蓬亂得像個雞籠般,兩人眉來眼去。我感慨地說道,“那么,這關你何事,難道是你被人帶了綠帽。”
“嗯哼,”他憤憤不平地說,“這么說也對?!?/p>
“重新拿兩杯馬提尼干,我請你,這回別弄錯了。”
“你幫我盯著。”他轉身搗弄一番,很快就上來兩杯雞尾酒,一邊放下酒杯,一邊不忘詢問,“他們沒有什么舉動?”
我扭頭再看一眼,“現在沒?!?/p>
他自顧自地啜飲了一口,例行公事般說道,“我不應該喝這杯酒。”
“我不會告訴經理?!?/p>
“我控制不住想沖過去給那個男人一拳”“
“要是我,大概也會這么做?!?/p>
“經理很照顧我,砸場子多少對不住?!彼劬χ惫垂吹刈⒁曋?5號座位的那對男女,手里頭的酒杯幾乎握碎了,仿佛清脆的聲音就在幾秒鐘之后。
“你給他們端過去兩杯馬提尼,就說是我請的?!?/p>
他朝我瞥了一眼,眉毛上挑,“你開玩笑?”
“一點都不。”我舉起酒杯敬他。
他咧嘴笑了笑,端起酒杯回敬了我。我遠遠地目視他離開吧臺往15號桌去,那個男人眉飛色舞,逗得女人咯咯笑個不停,毫不提防危機來臨。酒保托著酒盤,像握著一把斧頭,托盤上的兩杯馬提尼紋絲不動。他面色僵硬地放下了兩杯酒,男人停住了笑容,聽他說了幾句后起身朝我致謝。他和那個男人握了握手,突然對方就踉蹌地跌倒在地,他騎在男人的胯部,猛地砸上剛硬的拳頭,又繼續掄了幾拳。一旁的女人大聲喊了起來,也許是道歉,也許是解釋,反正他什么都聽不進去。酒吧里的客人亂作一團。
我看局勢不妙,趕緊跑過去抓住他的手腕,“再下一拳,你就犯事了。”
“他死不了?!本票4蛲崃穗u籠頭男人的鼻梁,鮮血從鼻孔里流出。我用力把他從那個男人的身上拉開。
白色針織衫的女人唯唯諾諾地低估道,“你們是誰,有話好好說?!?/p>
我詫異地看著她,她扶起揍趴在地的雞籠男,雞籠男一手抓著凳子的木腳,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另一只手擦了擦鼻血。我又扭頭看了酒保一眼,他一臉正義的樣子,面無表情地瞟了我一眼,轉身就走,雞籠男出其不意地抓起酒杯往他后腦袋一砸,他猝不及防地朝前撲倒,酒場的那女人趕緊帶著雞籠男離開了酒吧。我攙扶他站立,他兩腳發軟,又癱軟地往旁邊倒。我一手攬住他腰部,“那女人不是你女朋友。”
“誰告訴你她是我女朋友了。”他哼哧了聲,“就得給點教訓?!?/p>
“沒事找事的家伙?!?/p>
“對,我就是。你也是,還慫恿我。”他咧嘴笑出了聲,“背叛的家伙活該受罪?!彼竽X勺上開了個微小的傷口,鮮血外冒。
“少逞能就少遭罪。”我說道。他沒回應我,腦袋斜掛在我肩膀上。我背起他往酒吧外疾走,屋外涼風四起,我不停地跟他說話,以防他昏睡過去,鼓勵他撐住,很快就到醫院。他的毫無反應使我內疚。他應該不會脆弱到一擊必倒,我一點都不了解他,說不定他身體比較特殊,比如患有貧血癥,或許一流血就引起可怕后果的那種。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到了雪佛蘭面前費力地拉開車門,折騰著把六英尺的大個往副駕駛送,系好安全帶后我已汗如雨下,里頭的衣服也全濕透了。
我啟動車子,他突然開口叫到,“不能去醫院,不要去醫院。”
我側頭看了一眼他止住流血的傷口,鮮紅的血印染在馬鞍棕色的黃牛皮質的汽車座椅頭枕,“萬一玻璃碎片扎在里頭引起破傷風,你知道嗎,發病時就像只病狗卷曲著不停痙攣,害怕日光,嘴角向兩邊咧著,露出緊閉的牙關,咬到舌頭,人可就壞了,從牙縫里不停地擠出白沫,場面瘆得很?!?/p>
他低垂著頭,眼皮耷拉,一聲不吭,仿佛我說得這些專門用來恐嚇他。這還犯不著。
“愛信不信。”我雙手握著方向盤,注視著夜里前方等候紅燈的汽車,“你不去醫院,那你住哪,我送你回家。”
“信,”他重復了一聲,“我信?!?/p>
我斜瞄了一眼,他的姿勢保持不變,這兩聲‘信’似乎來自于這一整張軀體,低沉而不容質疑,與他無精打采的面容截然不同,再仔細回味一番,又覺得并不像是跟我對話,而是對著一個有二十多年甚至更長久的摯友。
“那你告訴我你家住哪?”
“離這太遠了?!彼^續低聲說道,“在曼寧城。”
“曼寧城?那可是富人區?!?/p>
“沒錯。”他努力地張開眼睛,往椅背上面撐了撐,扭頭打量車窗外,“麻煩你開下窗,我實在忍受不了血腥味?!避嚧皠傄婚_到底,他立刻伸出頭,嘔吐不停,刺鼻的味道隨風鼓了進來。我一手捏住鼻子,慢慢地把雪佛蘭??吭趹避嚨馈?/p>
“你暈血?”
他沒有正面回答,緩了口氣會才輕松地問道,“你不會真想把握往曼寧城送?”
“也許,看情況,你小子又活力四射了吧?!蔽艺{侃道。
涼爽的威風卷走了血腥連帶難聞的氣味。
“好吧,我的確暈血?!边@聽起來像是妥協,
“這又沒什么見不得人,比起其他的,像恐高,幽閉恐懼癥,這好得多了?!蔽艺f,“嘿,我想起來了,曼寧城住著一個暈血出名的有錢人,你猜是誰?”
“我怎么知道?!?/p>
“也是,你一個酒保怎么可能知道?!?/p>
“或許我知道,你倒是說說看?!?/p>
?“霍巖,《時行人》的社長?!蔽以俅螁榆囎樱瑴蕚渌退芈鼘幊?。這會實在打不著車,趕他下車會被人詬病,也于心不忍。
“這我還真不認識?!彼麊柕?,“他為人怎樣?!?/p>
“聽別人說他很放蕩。估計沒啥好名聲。”
“放蕩?!彼炭〔唤匦α诵?,“那你認為呢?”
“我沒見過他,如果有機會的話,見過之后告訴你?!蔽议_車拐過了一個十字路口,離開定春城還有三個十字路口,接著駛上定春城驅往曼寧城的高速公路。
“去你家借宿一晚可好,等我們到了曼寧城也近凌晨四點了?!?/p>
“請你去酒店住宿一晚如何,”我說,“我不是要拒絕你的意思。”
“實話實說,我實在待不慣陌生的酒店,”他的眉毛擠到了一塊,“那種地方總能使我不由地起雞皮疙瘩,以后有機會我跟你好好聊聊。”
“借宿到一個陌生人的家,你那么相信我?”
“有時這事得講究得眼緣,我信你,也不能說是陌生人,起碼我們認識了一個小時?!?/p>
“你總得告訴我你叫什么吧。”我們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
我說,“渡川,柳渡川。”
“名字真奇怪?!彼ゎ^看了窗外快速閃過的黑影,思忖著。
“怎么了?”我問。
“你叫我青水吧。”
“這是你的名字?”我說道,“聽起來不像人名?!?/p>
“難道你的聽起來就是個人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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